齊平公呂驁即位那日,臨淄城的天色灰蒙蒙的,鉛雲低垂,壓得宮闕飛簷都失了往日的銳氣。新君冕服加身,端坐於丹陛之上,接受群臣朝賀。他目光掃過階下黑壓壓的臣子,最終落在前排那個身形魁梧、麵容沉靜的中年人身上——田常。此人已位極人臣,今日更是加拜相國,總攬國政。平公的嘴唇翕動了一下,想說什麼,終究隻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淹沒在宏大的禮樂聲中。
田常的府邸,當夜燈火通明,徹夜未熄。心腹謀士們圍坐密議,案上攤開一張巨大的齊國疆域圖。燭火跳躍,映照著田常深不見底的眼眸。他粗糙的手指沿著地圖上一條無形的線緩緩劃過,從臨淄以東,一直劃向大海之濱。“安平,”他聲音不高,卻帶著金石般的硬度,“以此為界,以東沃土千裡,儘歸我田氏封疆。”
謀士中有人微微吸氣:“相國,此疆域…幾乎囊括齊國泰半膏腴之地,公室那邊……”
田常嘴角牽起一絲冰冷的弧度:“公室?平公新立,根基未穩。況且,”他目光掃過眾人,“我田氏子弟,早已遍布朝堂州郡。此事,非議者,何懼之有?”他頓了頓,手指重重敲在安平的位置,“明日朝議,便行此事。以‘屏藩公室,拱衛海疆’之名。”
翌日朝堂,田常的奏議如巨石投入深潭。幾個白發蒼蒼的老宗室,顫巍巍出列,聲音嘶啞:“相國!安平以東,乃我薑齊立國根本,列祖列宗披荊斬棘所拓!劃為私封,此乃裂土分疆,動搖國本啊!”
田常眼皮都未抬一下,隻微微側身,身後幾名身披甲胄的將領便齊齊踏前一步,手按劍柄,目光如鷹隼般掃過那些老臣。殿中空氣驟然凝固。平公坐在禦座上,臉色蒼白,手指緊緊摳著冰冷的青銅扶手,指節發白。他張了張嘴,喉嚨裡卻像堵了團棉花,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看著田常那如山嶽般沉穩的背影,又看看階下那些噤若寒蟬、目光閃爍的群臣,一股冰冷的絕望從腳底蔓延上來。
“臣…附議。”一個微弱的聲音打破了死寂,是掌管禮製的上大夫。緊接著,“附議”、“相國高瞻遠矚”之聲此起彼伏,最終彙成一片嗡嗡的讚同。田常這才緩緩轉身,麵向平公,躬身行禮:“君上,眾議已決,請用璽。”
平公的手抖得厲害,幾乎握不住那方沉重的玉璽。內侍顫抖著捧上朱砂印泥。璽印落下,鮮紅如血,覆蓋在田常早已擬好的詔書上。那紅色,刺得平公雙目生疼。
詔書頒行,田氏子弟如潮水般湧向安平以東。他們手持相國府符節,驅趕世代居住於此的薑姓小宗、舊貴族,丈量土地,劃分阡陌。高大的界碑被深深砸入泥土,上麵鐫刻著“田氏封疆”四個大字,在陽光下反射著冰冷的光。原野上,偶爾響起零星的抵抗和哭嚎,但很快就被田氏私兵的鐵蹄和刀劍碾碎。舊日飄揚著薑氏圖騰的城邑,迅速換上了田氏的旗幟。田常站在新築的封疆高台上,俯瞰著腳下延綿無儘的沃野,海風帶著鹹腥味吹拂著他寬大的袍袖。他身後,是沉默如山的甲士,身前,是正在被徹底改寫的齊國版圖。一個田氏的齊國,已在這片被強行割裂的土地上,悄然孕育。
時間如淄水奔流,不舍晝夜。齊平公呂驁在田常巨大的陰影下,做了十餘年無聲的君主,最終在一個陰冷的冬日,鬱鬱而終。靈堂內,白幡低垂,銅燈搖曳著昏黃的光。年僅十餘歲的太子呂積跪在冰冷的棺槨前,身上已換上了象征君權的玄端朝服。田常,如今已是須發微霜,但身姿依舊挺拔如鬆,他立於群臣之首,目光平靜地掃過新君稚嫩而帶著驚惶的臉龐。
“先君驟崩,國不可一日無主。”田常的聲音在空曠的殿宇中回蕩,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太子仁孝聰慧,當承大統。即日起,繼位為君,是為齊宣公。”
他的話音落下,殿內群臣齊刷刷跪倒,山呼“萬歲”。那聲浪撞在牆壁上,又反彈回來,震得少年宣公呂積耳膜嗡嗡作響。他下意識地看向田常,那個高大的身影籠罩著他,仿佛一座無法逾越的山峰。田常微微頷首,眼神裡沒有對新君的期許,隻有一種深沉的掌控。
宣公即位,田常依舊是相國。然而歲月不饒人,僅僅過了數年,這位一手奠定了田氏霸業根基的梟雄,便在一次巡閱封地歸來的途中染了風寒,竟一病不起。消息傳回臨淄,田府內外一片肅殺。病榻前,田常氣息微弱,渾濁的目光掃過跪在床前的幾個兒子。最終,他的視線落在跪在稍後位置、一個麵容沉毅、眼神銳利的青年身上——田盤。
“盤……”田常的聲音如同破舊的風箱,“田氏……根基已固……然……公室猶在……如芒在背……汝……需……”劇烈的咳嗽打斷了他的話,一口暗紅的血沫濺在錦被上。他死死抓住田盤的手腕,指甲幾乎嵌進肉裡,用儘最後力氣擠出幾個字:“……代……齊……大業……不可……廢……”言罷,手臂頹然垂下,雙目圓睜,氣息斷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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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盤緩緩掰開祖父冰冷的手指,替他合上眼簾。他站起身,臉上沒有任何悲戚,隻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他環視屋內神色各異的叔伯兄弟,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祖父遺誌,盤銘記。田氏興衰,在此一舉。望諸叔伯兄弟,戮力同心。”
田常的葬禮極儘哀榮,但田氏內部的權力交接卻在平靜的水麵下暗流洶湧。最終,在田常生前心腹舊部的支持下,田盤以其祖父指定的繼承人之姿,接過了相國印綬,站到了少年宣公呂積的身旁。宣公看著這位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新相國,他臉上沒有祖父那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眼神卻更加深邃難測,像一口望不見底的古井。宣公下意識地縮了縮肩膀。
田盤為相,手段與其祖父截然不同。他不再熱衷於赤裸裸的武力擴張和強行劃界,而是將精力轉向內政。他輕徭薄賦,鼓勵農桑,整飭吏治。田氏封疆內的百姓,負擔確實比公室直轄區域輕了不少。他還廣納門客,無論出身貴賤,凡有一技之長,皆可入其門下。一時間,田府門前車馬如龍,賢士雲集。臨淄街頭巷尾,開始流傳新相國“仁厚愛民”、“禮賢下士”的美名。
宣公在深宮中,聽著內侍們有意無意傳來的這些市井讚譽,心中滋味難言。他嘗試著詢問田盤關於朝政的意見,得到的總是恭敬卻疏離的回答:“此等小事,臣自當為君上分憂。”田盤處理政務的廳堂,儼然成了國中真正的權力中樞。宣公感覺自己像一尊被供奉在廟堂之上的泥塑木偶,金玉其外,卻動彈不得。他隻能看著田盤一步步收攏人心,看著田氏的根基在祖父打下的疆土上,生出更加繁茂的枝葉。
十五年光陰彈指而過。齊宣公呂積已從懵懂少年成長為青年君主,眉宇間卻依舊帶著揮之不去的陰鬱。這一年,田盤在一次巡視河防時,突遇暴雨山洪,雖被隨從拚死救回,卻已身受重傷,寒邪入體,回臨淄後便高燒不退。名醫束手,藥石罔效。
病榻前,田盤臉色蠟黃,呼吸急促。他強撐著精神,將長子田白喚至近前。田白跪在榻邊,緊緊握住父親枯槁的手。
“午兒……”田盤聲音嘶啞,每說一個字都異常艱難,“人心……已大半歸我田氏……然……公室……名分猶存……此乃……最後一關……”他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兒子,“不可……操之過急……需……待其時……待其……自潰……”
田白重重點頭,眼中含淚,卻無悲色,隻有一種沉甸甸的繼承:“父親放心,孩兒明白。田氏代齊,必成於孩兒之手!”
田盤聞言,嘴角似乎扯動了一下,像是想笑,卻終究化作一聲悠長的歎息,緩緩閉上了眼睛。這位以“仁政”之名悄然侵蝕公室根基的田氏第二代掌舵人,就此溘然長逝。
消息傳入宮中,宣公呂積屏退左右,獨自站在空曠的大殿裡。窗外夕陽如血,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田盤死了。這個十五年來如同無形枷鎖般套在他身上的男人,終於死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混雜著解脫與更深的恐懼的情緒,悄然爬上他的心頭。然而,當田白身著素服,以新任田氏宗主、新任相國的身份入宮覲見時,宣公看著那張年輕卻沉穩得可怕的臉,看著他眼中深藏的銳利鋒芒,那剛剛升起的一絲僥幸,瞬間被冰冷的現實擊得粉碎。田氏的陰影,並未散去,它隻是換了一個更年輕、更隱忍、也更危險的麵孔。
田白繼任相國後,對齊宣公呂積的禮數愈發周全,幾乎到了無可挑剔的地步。朝堂之上,他必躬身請示;宮廷飲宴,他必執臣子禮。然而,所有關乎國計民生的實權,尤其是兵權,卻被他以“為君分憂”之名,牢牢攥在田氏手中。宣公的諭令,若無田白附署,便是一紙空文;而田白的決策,卻總能暢通無阻。
宣公心中的憋悶與日俱增。他正值壯年,空有國君之名,卻無半點國君之實。每每看到田白在朝堂上侃侃而談,群臣俯首聽命,他便感到一種被架在火上炙烤的屈辱。他需要一個宣泄的出口,一個證明自己仍是齊國之主的機會。而鄰國的紛爭,尤其是西麵那個曾經稱霸、如今卻陷入卿大夫內鬥泥潭的晉國,成了他眼中最好的目標。
宣公四十三年,一個春日。宣公在朝會上,目光灼灼地掃過群臣,最後落在垂手侍立的田白身上:“寡人聞晉國六卿相攻,內亂不休。此乃天賜良機!我大齊兵強馬壯,正當西向,以揚國威於天下!相國以為如何?”
田白抬起頭,臉上是一貫的恭謹,眼神卻平靜無波:“君上聖明。晉國衰弱,確是我齊拓展疆土之良機。臣願為君上驅策,整飭軍備,克日西征。”他回答得滴水不漏,既未反對,也未表現出過分的熱情,仿佛這隻是一件例行公事。
宣公心中一陣激動,仿佛久困的猛獸終於嗅到了獵物的氣息。他大手一揮:“好!傳寡人旨意,起傾國之兵,伐晉!”
旌旗蔽日,戰鼓震天。齊國大軍浩浩蕩蕩開出臨淄,向西進發。宣公身著戎裝,親自坐鎮中軍。這是他即位以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感受到號令千軍萬馬的快意。田白作為相國兼統帥,策馬隨侍在側,沉默地執行著君王的每一個命令,如同最忠誠的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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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軍如狂飆般席卷晉國東部。黃城的城牆在齊軍猛烈的衝車撞擊下轟然倒塌,煙塵彌漫,守軍潰散。宣公站在戰車上,看著城頭飄揚的晉國旗幟被砍倒,換上齊國的玄鳥大纛,胸中豪情激蕩,連日來的鬱氣一掃而空。他揮劍指向更西的方向:“進軍!圍陽狐!”
陽狐城下,齊軍連營數十裡,將城池圍得水泄不通。雲梯如林,箭矢如雨。城頭的晉軍拚死抵抗,滾木礌石傾瀉而下。慘烈的攻防戰持續了數月,陽狐城搖搖欲墜,卻始終未能攻克。晉國其他地方的援軍雖被內亂牽製,但零星的反擊也讓齊軍疲於應付。秋去冬來,寒風凜冽,齊軍士卒在冰冷的泥濘中苦戰,士氣日漸低落。
中軍大帳內,炭火熊熊,卻驅不散宣公臉上的陰霾。他看著案上堆積的傷亡奏報和糧草告急的文書,眉頭緊鎖。田白侍立一旁,適時地開口,聲音沉穩:“君上,陽狐城堅,晉人困獸猶鬥。今寒冬已至,士卒疲憊,糧草轉運艱難。若頓兵堅城之下,恐師老兵疲,為天下笑。不若……暫且班師,來年再圖?”
宣公猛地抬頭,眼中滿是不甘:“班師?寡人親征,豈能無功而返!”他環顧帳中諸將,那些曾經在臨淄朝堂上對他唯唯諾諾的將領們,此刻卻都低垂著頭,目光閃爍,無人敢與他對視。一股冰冷的無力感再次攫住了他。他明白,沒有田白的首肯,沒有這些田氏將領的支持,他的“王命”寸步難行。
良久,宣公頹然坐回案後,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依相國之見,當如何?”
田白躬身:“君上明鑒。晉國已受重創,黃城已毀,陽狐亦膽寒。我軍雖未竟全功,然已揚威於河濟之間。此戰,足顯君上之武略。臣以為,可留偏師監視陽狐,大軍凱旋臨淄,休養生息,待來年春暖,再擇弱而擊,必能拓土開疆。”
宣公看著田白那張平靜無波的臉,聽著他滴水不漏的分析,心中五味雜陳。他知道,這是田白給他鋪好的台階,也是唯一能下的台階。他深吸一口氣,艱難地吐出兩個字:“……準奏。”
次年,宣公心中的征服之火並未因陽狐之挫而熄滅,反而因憋屈而燒得更旺。他不敢再碰難啃的晉國,轉而將目光投向南方相對弱小的魯國及其附庸。這一次,他甚至不再尋求田白的“建議”,直接下詔:“伐魯!取葛、安陵!”
田白依舊沒有反對。他默默地調兵遣將,齊軍再次南下。葛邑、安陵,這些小城在齊國大軍的碾壓下,幾乎毫無還手之力。城破之時,宣公站在葛邑殘破的城樓上,俯瞰著城內升起的滾滾濃煙和四處奔逃的魯人,一種扭曲的快意湧上心頭。他需要這種征服感,哪怕對象隻是微不足道的小邑,也能暫時麻痹他那顆被架空的心。
第三年,宣公的征服欲更加熾烈。他再次揮師南下,目標直指魯國北部重鎮。這一次,魯人集結了更多兵力,依仗地利頑強抵抗。戰鬥異常慘烈,齊軍付出了不小的代價,才最終攻破城池。當齊國的旗幟終於插上那座沾滿血汙的城頭時,宣公臉上露出了久違的、近乎猙獰的笑容。他享受著士兵們“萬歲”的歡呼,仿佛自己真的是一位開疆拓土的雄主。
然而,每一次“凱旋”回到臨淄,麵對堆積如山的國庫消耗奏報和陣亡將士撫恤名單,宣公心中的空虛和恐懼便如潮水般湧來。田白依舊恭敬地向他彙報著“君上的赫赫武功”,但那平靜無波的語調,聽在宣公耳中,卻像是最無情的嘲諷。他征伐得越多,國力消耗越大,田氏在後方賑濟災民、安撫流亡、掌控州郡的權力,就越發穩固。他像一頭被蒙上眼睛、隻知道向前猛衝的蠻牛,而韁繩,始終牢牢握在田白手中。
戰爭的狂熱如同燎原之火,短暫地燒儘了齊宣公呂積心中的積鬱,卻也迅速耗儘了齊國的元氣。三載征伐,府庫為之半空,丁壯死傷枕藉。當宣公四十八年的寒風再次卷過臨淄城頭時,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和空虛攫住了這位已近暮年的君主。他鬢角染霜,眼窩深陷,昔日親征時的銳氣早已被深宮歲月消磨殆儘。隻有偶爾望向西方或南方時,眼中還會閃過一絲不甘的火焰。
這一年初冬,一份來自前線的軍報被呈上宣公的案頭。田白侍立一旁,聲音平穩無波:“啟稟君上,我軍前鋒已攻入魯境,兵鋒直指郕邑。郕邑守將聞風喪膽,開城請降。此城已入我大齊版圖。”
“郕邑……”宣公喃喃重複著這個名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冷的案幾。這又是一個新的名字,一個新的戰利品。然而,這一次,他心中卻掀不起絲毫波瀾。沒有征服的快意,沒有揚威的豪情,隻有一種深沉的麻木和厭倦。他仿佛看到郕邑城頭升起的齊國旗幟,看到城內百姓驚恐的眼神,看到士兵們疲憊而漠然的臉……這一切,與他深宮中的囚籠又有何異?他揮了揮手,聲音帶著濃重的倦怠:“知道了。著有功將士,按例封賞。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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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白躬身應諾,悄然退去。殿內隻剩下宣公一人。他緩緩起身,走到窗邊。窗外,鉛灰色的天空壓得很低,幾隻寒鴉掠過枯枝,發出淒厲的鳴叫。他望著宮牆外隱約可見的市井輪廓,那裡有他從未真正統治過的子民,有他耗費國力奪來的、卻從未踏足的土地。一種巨大的孤獨感和無力感將他緊緊包裹。他這四十八年的國君生涯,究竟留下了什麼?是幾座被焚毀的城池?是無數埋骨他鄉的將士?還是一個被田氏牢牢掌控、徒有其名的空殼?
數年後,田氏傳至田和手中。
時光在死寂中流逝。宣公五十一年,深冬。臨淄城被一場罕見的大雪覆蓋,瓊樓玉宇,一片素白。宣公的寢殿內,炭火燒得極旺,卻驅不散那股沉沉的暮氣。他躺在厚厚的錦衾中,形容枯槁,氣息微弱。他已經病了很久,藥石無效。田和每日必來問安,神色依舊恭謹,但宣公渾濁的眼睛已經看不清他眼底深處那潭靜水下的暗流。
這一日,雪後初霽,一縷慘淡的陽光透過窗欞,落在宣公臉上。他忽然精神一振,掙紮著想要坐起。內侍慌忙上前攙扶。宣公的目光投向窗外,投向那片被白雪覆蓋的、屬於薑齊的宮闕,嘴唇翕動著,似乎想說什麼。
“君上?”內侍輕聲呼喚。
宣公的目光漸漸渙散,最終凝固在虛空中的某一點。他仿佛看到了祖父平公在田常麵前顫抖著用璽的模樣,看到了自己少年登基時田常那如山的身影,看到了田盤病榻前的囑托,看到了田和那張年輕而深不可測的臉……一幕幕畫麵飛速閃過,最終定格在陽狐城下那場未能如願的圍城戰,定格在郕邑城頭那麵陌生的旗幟上。他喉嚨裡發出一聲模糊的嗚咽,像是歎息,又像是解脫。手臂頹然垂下,再無聲息。
消息傳出,宮鐘悲鳴。田和第一時間趕到,主持喪儀。他麵色沉痛,指揮若定,將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群臣匍匐在地,哭聲震天,但有多少是為逝去的君主,又有多少是為即將到來的權力更迭而惶惑?
不久,太子呂貸在田和的主持下,於先君靈柩前繼位,是為齊康公。新君年輕,麵色蒼白,眼神怯懦,在田和那沉穩如山的氣度麵前,顯得更加渺小無助。田和率群臣朝拜新君,山呼萬歲之聲在空曠的靈堂中回蕩。然而,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那個站在新君身側、掌控著一切的男人身上。宣公的時代結束了,帶著他的不甘與征伐,徹底沉入了曆史的塵埃。而屬於康公呂貸的時代,從一開始,就籠罩在田氏巨大的陰影之下,注定短暫而黯淡。
新君即位,齊康公呂貸,這個在父輩陰影和田氏權柄夾縫中長大的年輕人,並未如他父親宣公那般,試圖用對外征伐來證明自己。相反,他像一株從未見過陽光的藤蔓,驟然被推上風口浪尖,巨大的惶恐和無所適從瞬間淹沒了他。他選擇了最直接的逃避——沉溺於酒色。
臨淄宮城深處,絲竹管弦日夜不息。康公的寢殿裡,彌漫著濃鬱的酒氣和脂粉香。美酒如泉,從精致的青銅酒爵中傾瀉而出,流入康公和他的寵臣、美姬口中。他們放浪形骸,嬉笑怒罵,將朝政國事拋諸腦後。殿內金碧輝煌,暖爐熏人,一派醉生夢死的景象。康公斜倚在軟榻上,麵色潮紅,眼神迷離,任由寵姬將美酒喂入口中。他偶爾抬眼望向殿外,那裡是灰蒙蒙的天空和冰冷的宮牆,看一眼,便覺得心頭煩悶,於是又仰頭灌下一大口酒,試圖用那灼熱的液體澆滅心底深處那無法言說的恐懼——對田和,對那無處不在的田氏陰影的恐懼。
與此同時,相國府邸卻呈現出截然不同的氣象。田和的書房,燭火常常亮至深夜。他召集心腹謀士,商議的不是如何迎合君王的享樂,而是如何進一步收攏民心,鞏固田氏根基。
“君上耽於酒色,賦稅日重,民怨漸起。”一位門客憂心忡忡地說,“相國,此非長久之計。”
田和放下手中的簡牘,目光沉靜:“民怨,乃田氏之機。傳我令:田氏封疆之內,今年田租,減半征收。凡遇災荒,開倉放糧,賑濟災民,不分畛域。”
命令迅速下達。當公室直轄區域的百姓為沉重的賦稅和官吏的盤剝叫苦不迭時,田氏封疆內的百姓卻感受到了實實在在的恩惠。糧倉打開了,金黃的粟米流入饑民手中;田租減半的消息如同春風,吹散了籠罩在農夫心頭的愁雲。田和還時常輕車簡從,深入鄉間。在淄水河畔一個被洪水衝毀的村落,田和跳下馬車,不顧泥濘,親自攙扶起一位哭泣的老嫗,將一袋糧食塞到她手中。他挽起袖子,與田氏家臣一起,幫著村民清理廢墟,重建家園。汗水浸透了他的布衣,泥漿沾滿了他的褲腿。
“相國大人!您真是活菩薩啊!”老嫗顫巍巍地跪倒在地,泣不成聲。周圍的村民也紛紛跪倒,感激涕零。
田和連忙扶起老人,聲音溫和而有力:“老人家請起。田氏受封於此,自當庇護一方百姓。此乃本分,何足掛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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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像長了翅膀,飛遍齊國。臨淄城內的酒肆茶坊,街頭巷尾,議論紛紛。
“聽說了嗎?田相國又親自去鄉下賑災了!還幫著百姓修房子呢!”
“唉,再看看咱們宮裡那位……除了喝酒玩女人,還會什麼?”
“可不是嘛!公室的稅吏凶得像豺狼,田相國那邊卻減租放糧……這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