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冽的朔風,裹挾著黃河故道兩岸千年沉積的塵沙,粗暴地抽打著陳國都城宛丘斑駁的宮牆。風如厲鬼嗚咽,穿過箭垛雉堞,卷起地麵零星的枯枝敗葉,在空中打著令人心悸的旋。宮牆之內,重重殿宇的琉璃瓦在昏沉天光下反射著冰冷光澤,森嚴而壓抑。空氣裡彌漫著塵土和冬日特有的乾冷氣息,刺入骨髓。
然而,在陳侯宮最幽深處的暖閣內,卻是另一番景象。數盞鑲嵌著綠鬆石和貝蚌的青銅雁魚燈同時燃亮,跳動的燭光竭力驅散著角落的陰影,將室內烘烤得溫暖如春,甚至帶著一絲燥熱,與外間的寒徹天地恍若兩個世界。空氣裡混雜著多種氣味:角落裡銀絲炭火盆灼燒著上等鬆木,發出細微的劈啪聲,散出鬆脂的微焦和暖意;居中一張鋪著錦緞的矮幾上,一尊獸麵紋青玉盤內,盛放著剛剛取出的物事——那是一頭純黑羔羊溫熱的內臟,心肝脾肺腎,整齊排列,泛著濕潤詭異的微光。濃鬱的新鮮血腥氣正是由此逸散,與鬆炭香、厚重的熏香糾纏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不安的、關乎生死的儀式感。這一切,作為祭品,恭恭敬敬地陳列在高高的神龕之下。那神龕中,層層疊疊供奉著陳國媯姓曆代先祖的靈位,深邃木色,金字森然,靜默地俯視著下方的一切,仿佛在無聲詢問。
陳國的現任君主,陳厲公媯躍,這位正值壯年的國君,此刻全然不見平日駕馭群臣、執掌生殺時的沉穩威儀。他像一頭被困的雄獅,焦躁地在暖閣中央那張鋪著整張雪白狐裘的席榻前踱來踱去。每一次沉重的腳步落下,寬大的玄色深衣下擺便隨之晃動。那下擺邊緣,用赤朱砂精細描繪著陳國引以為傲的圖騰——一隻展翅欲飛、形態古樸的玄鳥。朱砂紅得刺眼,隨著他急促的步伐在冰冷的青銅鋪磚地麵上掃過,玄鳥的羽翼仿佛在烈焰中掙紮。每一次急促的轉身,腰間懸掛的成串組玉佩飾——玉璜、玉琮、玉衝牙彼此碰撞,發出沉悶而急促的“琤琮”聲,在這過份安靜、隻聞炭火爆裂聲的暖閣裡,如同敲打在每個人緊繃心弦上的重槌,節奏淩亂,令人窒息。
暖閣中央最溫暖避風的位置,一個繈褓被包裹在層層錦繡之中。那錦繡極其華貴,以撚金線繡滿了蟠螭夔龍,在燈下閃著細碎的金光。繈褓安置在一個鋪滿潔白絲絮的精美漆籃內,籃身髹朱漆,描金繪彩,邊角鑲嵌著溫潤的青玉。籃中的嬰孩睡得正沉,小小的臉蛋粉嫩飽滿,鼻翼隨著均勻的呼吸輕輕翕動,對周遭凝重的氣氛和那盤血腥的祭品渾然未覺。他便是陳厲公日夜期盼的新得嫡子,方才降生三日,宗伯依禮賜名——“完”。
宮人們屏息垂手,如同石雕般侍立在暖閣幽深的角落,人數不多,但每一個都是厲公心腹,深知今日之事關乎宗廟。他們極力控製著呼吸,胸膛微弱的起伏都帶著小心翼翼的克製,目光卻如同被磁石吸引,無法克製地瞟向暖閣入口那道厚重的、以多重錦繡縫製的簾幕。簾幕上繡著雲氣瑞獸,圖案被拉緊的錦緞拉扯得有些變形。每一個從廊下傳來的、哪怕最輕微的腳步聲或鎧甲摩擦聲,都能引起這排人牆一陣微不可察的輕顫,喉頭滾動,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他們在等待,等待一個足以決定這位天之驕子、甚至陳國未來數十年氣運的人。
終於,時間在炭火的畢剝聲中仿佛凝固了許久之後,那道厚重的錦簾被一雙穩定而枯槁的手,無聲地掀起一角。一股裹挾著北方沙塵的、更深的寒意瞬間湧入,卻又被室內的暖意迅速吞噬消融。一位老者走了進來。他須發皆白如霜雪,麵容清臒瘦削,眼角的紋路深如刀刻,昭示著曆經風霜的滄桑,仿佛一塊沉默的磐石。與這暖閣內無處不在的華貴格格不入,他身著一件尋常葛布縫製的深衣,漿洗得發白,卻異常挺括整潔。步履是難以言喻的沉穩,每一步落下都帶著丈量土地的莊重,透出與這金堆玉砌的宮室、以及室內彌漫的君王焦慮截然不同的疏離與永恒的沉靜。他便是途經陳國境內,被陳厲公聞訊後不惜動用君威強請入宮的非同尋常的人物——周王室的正卿太史。
太史身後半步,跟著一名同樣衣著洗得泛白的少年隨從,神情恭謹肅穆。少年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古樸的方形漆盒,盒麵漆色暗沉深邃,多處磨損露出深褐色的木胎,唯有邊緣處幾縷幾乎隱沒的雲雷紋飾,在燭光下偶爾掠過一絲黯淡幽光,暗示著其承載的古遠與神秘。
陳厲公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浮木,立刻停下踱步,急步迎上前去。臉上堆起一個灼熱卻又難掩緊張的巨大笑容,眼角眉梢都因這複雜的情緒而微微抽搐:“太史公!一路辛苦!凍壞了吧?快請!”他甚至微微躬身,做出邀請的手勢,語氣裡充滿了被壓抑的急迫,“寡人犬子降生,乃是天賜麟兒!恰逢太史公法駕降臨敝邑城郊,實乃天意!萬望太史公萬勿推辭,不吝神力,為小兒卜一前程,以慰寡人拳拳之心!也讓陳國上下,知曉天命所向!”他的聲音因為極度的激動和期待而微微發顫,眼神灼灼發亮,那光芒不僅僅是一個父親對幼子的寵溺,更蘊含著窺探家族血脈命脈、國祚興衰的強烈渴求,如同點燃的野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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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微微躬身回禮,動作流暢舒緩如行雲流水:“陳侯言重。老朽山野之人,偶經貴地,能侍奉貴人已是福緣。既蒙君侯厚意相召,敢不竭誠?”他的聲音蒼老而平穩,聽不出絲毫波瀾。平靜如古井深潭的目光掠過漆籃中熟睡的嬰孩,在那純淨無瑕、如同初生朝露的小臉上極其短暫地停留了一瞬,那眼神裡沒有尋常人對生命的溫暖憐愛,更像在審視一件蘊藏天機的器物,隨即移開,仿佛那嬰孩隻是一段待解的爻辭,一個卦象的載體。
那少年隨從在厲公的眼神示意下,腳步無聲地上前,異常熟稔地將漆盒穩穩地置於室中央一張早已備好的矮幾之上。這矮幾絕非尋常家具,由整塊上品梓木心材雕琢而成,打磨得光可鑒人,四周邊緣精心鑲嵌著一圈打磨規整的孔雀石綠鬆石),閃爍著幽靜的碧藍光澤——這正是古禮中專為承接神靈旨意而設的“祏”,占卜的神台。太史旁若無人,如同即將進行最莊重的儀式。他先以清冽的泉水淨手,取過宮人遞上的素絹手巾仔細擦乾每一個指節。接著,從隨從奉上的另一小盒中取出數塊暗紫色的沉水香餅,放入青銅雁魚燈旁特設的蓮花形小香爐中點燃。特製的、混合了遙遠西域奇異香料的青煙嫋嫋升起,初時筆直如柱,漸漸在明亮的燭火中盤旋、纏繞、舒展,化作姿態萬千的青鸞瑞獸,散發出一種奇異、清冽而無比沉靜的氣息,迅速彌漫開來,蓋過了血腥氣,將整個暖閣籠罩在一片超越塵世的神秘氛圍之中。
他肅然盤膝,端坐於祏前的蒲席上,身形瞬間筆直如青鬆,緊閉雙目,長久的凝神靜氣,原本清臒的麵容在香霧繚繞中更顯縹緲。當那雙深邃如同蘊藏了整個星空的眼眸再次睜開時,整個暖閣的空氣仿佛都隨之凝固。他伸出枯瘦但穩定的雙手,如同朝聖者捧起聖物,鄭重地從漆盒中取出幾片早已精心打磨、邊緣圓潤光滑的大型龜甲,甲麵泛著歲月沉積的深褐色幽光;又取出一束用桑皮紙細心捆紮、散發著新鮮草木清香的蓍草莖——五十根,不多不少,排列整齊。古老的占卜儀式開始了。
儀式沉默而莊重。龜甲被小心置於祏上特設的黃銅架中,下方是灼燒得恰到好處的木炭,炭火並不熾烈,而是散發著均勻而穩定的紅色熱力。火焰如同最耐心最忠誠的使者,溫柔地持續舔舐著甲片的邊緣,那裡開始泛出微不可察的、如同落日餘暉般的橙紅,隨即發出持續不斷的、細微而清晰的劈啪聲。這聲音成了這死寂空間裡唯一的背景音律,單調地重複著,仿佛在丈量時間的流逝,叩擊著命運的齒輪。所有人都凝固了:厲公屏住了呼吸,雙手無意識地緊握,指甲深陷掌心;宮人們垂下的頭更低,似乎連睫毛都不敢顫動;連嬰兒也仿佛感知到這份凝重,連呼吸都微弱下去。唯有炭火的輕響,以及厲公那壓抑不住、時而短促抽氣時而深吸一口的粗重呼吸聲,清晰地回響,泄露著他內心深處如同巨浪拍岸般的驚濤駭浪,一浪高過一浪。所有的目光,都死死地吸附在那片被火焰輕吻的、承載著巨大懸念的龜甲上,仿佛那裡就是天地的核心,是血脈的密碼與國運的羅盤。
時間在焦灼中仿佛被無限拉長。炭火漸弱,紅光轉為暗沉,龜甲邊緣那圈橙紅也漸漸被一種深沉的焦黃色取代。陳厲公額角鬢邊的汗珠終於彙集成溪流,不受控製地滾落下來,一滴,砸在冰冷的磚石上,聲音細微卻清晰。他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吞咽著緊張帶來的乾澀。寬大袍袖下的雙拳,指節因用力緊握而凸起,呈現出失血的青白。就在厲公的神經繃緊到極限,幾乎要發出失控的嘶吼時——
“哢!”
一聲清脆得令人心臟驟停的裂響!如同冰晶在極寒中崩碎,驟然在這凝固的空間裡爆發!這聲裂響如同信號,緊隨其後是第二道、第三道……仿佛有一隻看不見的命運之手握住了無形的巨筆,在幽暗的火焰背景上瘋狂書寫!裂紋的走向迅疾、準確、毫無阻滯,帶著一股決然的力量,在堅硬的龜甲上縱情遊走,橫七豎八地延伸、分叉、交彙!最終,在龜甲中心那片最厚實的區域,裂紋陡然停止,留下一個繁複到了極致、玄奧如星河軌跡般的奇異圖案,在明暗光影中猙獰地昭示著某種既定的未來圖景!
太史的呼吸在那一刻有瞬間的凝滯,銳利如鷹隼的目光緊緊鎖住每一道裂紋的走向、深度與交彙的角度。他眼中仿佛有流光飛轉。沒有絲毫猶豫,枯瘦的手指再次探向那束蓍草莖,以一種蘊含著難以言喻天地至理的古老手法開始操作——“分二”、“掛一”、“揲四”、“歸奇”……整個過程行雲流水,沒有一絲遲滯,每一個分合、每一次計數都帶著古老祭祀舞蹈般的韻律與神性。他布滿紋路的嘴唇無聲地快速翕動著,無聲地念誦著唯有上古神明才能聽清的無字祝禱經文。臉上的表情隨著蓍草的組合變幻莫測,時而如雲開日出,時而如愁雲慘霧,時而深邃無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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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算終於停止。
太史的身姿僵坐在蒲團之上,一動未動,整個人如同瞬間沉入亙古不變的時間長河,化作一尊沉默的玉石雕像。暖閣裡的空氣徹底凝固、凍結,寒意超越了之前的炭火溫度,仿佛能將人的血液凝結。
良久的、令人窒息到極點的沉默之後,太史才仿佛從遙遠的星河深處回歸。他極其緩慢地抬起頭,目光帶著千鈞重擔的分量,投向漆籃中那依舊在錦繡包裹下酣睡的嬰兒。那眼神複雜到了極致,沉痛、歎息、憐憫、審視……仿佛穿透了那層稚嫩的血肉皮囊,直視著其靈魂深處奔流翻湧、尚未被激發的血脈洪流,看到了被無數刀光劍影與金鼓雷鳴交織的未來。然後,那沉重的目光,緩緩地、如同被無形之力牽引著,移到了早已麵色慘白如紙、眼神充滿驚恐探尋的陳厲公臉上。那原本古井無波的眼神,此刻卻仿佛山嶽般沉凝,蘊藏著足以摧垮任何意誌的千鈞之力。
“卦象已成。”太史的聲音低沉而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是從上古的鐘鼎上敲鑿下來,帶著冰冷堅硬的金屬質感,在寂靜得落針可聞的暖閣中滾過、回蕩,沉重地撞擊著每一個人的耳膜和神經,“此乃《觀》卦,動爻六四,變而為《否》。”
陳厲公隻覺得一股冰冷的洪流瞬間從頭頂灌入,貫穿脊髓!心臟仿佛被一隻無形巨手猛地攥住,狠狠一絞!他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前一傾,幾乎要撲到矮幾前,聲音嘶啞撕裂,每個字都像沾著喉頭的血:“敢……敢問太史公……此……此卦主……主何吉凶?吾兒……命數……幾何?”他甚至失去了自稱“寡人”的威嚴,在命運之前,他隻是個父親。
太史的目光越過了陳厲公驚惶的頭頂,越過了華麗的宮室藻井,仿佛穿透了堅硬的屋頂和層層時空,投向了縹緲無極、星辰旋轉的虛空深處。他的聲音隨之變得悠遠,如同來自九天之外的神諭,字字如磐石擲地:
“《觀》卦之象,其文曰:‘觀國之光,利賓於王。’”他特意在此處停頓,讓這八個字如同烙印,深深地燙在厲公心頭。
陳厲公的眼睛瞬間瞪大,“利賓於王”?成為大國君王的座上賓?一絲難以抑製的狂喜如同毒藤蔓般要從胸中噴薄而出!
然而,太史接下來的話,如同極北之地九幽寒淵吹來的萬載陰風,瞬間將他靈魂深處剛剛滋生的暖意連同那點喜悅的嫩芽徹底凍結成冰碴!
“然則,”太史話鋒陡轉,語氣變得無比沉重,每一個音節都如金鐵交擊,鏗鏘有力,砸在祏幾之上,“卦象流轉,由《觀》入《否》!乾為天,坤為地,此本陽剛之氣上達於天之象,卻陡然逆轉,墮入陽退陰長、天地不交、萬物閉塞不通之絕境!此中玄機轉換,如深淵潛流,凶險莫測,非人力能窺其全豹。其兆顯示……”
太史的目光猛地收回,如同兩道撕裂一切偽裝的冰冷閃電,帶著洞悉一切命運軌跡的審判意味,直直射入陳厲公驚駭欲絕的眼眸深處:
“……此人……或其血脈延續之苗裔,或將……代陳而有國乎?!”
“代陳有國?!”
這石破天驚、字字誅心的四個字,如同四柄淬毒的寒冰匕首,在“乎”字尾音落下的瞬間,狠狠刺穿了陳厲公的理智防線!他臉上的血色瞬間退得一乾二淨,宛如活人被抽走了魂魄,隻剩下一層死灰般的慘白。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失去了所有血色。他失聲嘶吼出來,那聲音尖銳扭曲,如同被勒斷脖頸的野獸在垂死掙紮:“代……代陳……有國?!!”身體劇烈一晃,雙腳如同踩在虛無的深淵之上,腳下綿軟趔趄,不由自主地向後猛退,“嘭”的一聲巨響,重重地撞在身後堅硬厚實的紫檀木憑幾上,才勉強支撐住他沒有癱倒在地。代陳有國?這豈非是說他的兒子,或者兒子的子孫,將要傾覆他陳國的宗廟社稷,斷絕媯姓社稷六百餘年的基業?!這哪裡是顯貴光明的吉兆?分明是催魂奪魄、血淋淋的亡國喪音!
暖閣內瞬間陷入一種絕對的死寂,空氣仿佛凝固成了萬載寒冰。侍立的宮人們更是嚇得魂飛魄散,麵無人色,雙腿發軟如篩糠,紛紛垂下頭,恨不得將身體縮進腳下的陰影裡,或融入牆壁縫隙之中。他們心中唯有恐懼的祈禱:從未踏足此地,從未聽聞過這足可顛覆乾坤、召來滅頂之災的預言!連那繚繞的奇異香料煙霧,也似乎在死亡陰影下失去了神性,變得凝滯沉重。
太史似乎並未被陳厲公極度的驚恐失態所驚擾,他端坐如山石,仿佛剛才那段驚心動魄的斷言隻是拂過岩石的微風。待陳厲公急促的喘息聲稍稍平複,他才以低沉但清晰的語調,繼續闡述著那驚世卦象中蘊含的複雜玄機:
“陳侯且緩心神。”太史的聲線平穩如常,“此兆雖顯崢嶸外露,令人心駭神驚,然其應驗流轉之軌跡,並非在此子一身終結,其勢亦非落於陳國故土之壤。”
陳厲公驚魂未定,一隻手臂死死抓住憑幾的邊緣,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青筋暴起。支撐著他的與其說是力氣,不如說是那點殘存的君王意誌。他渙散而充滿恐懼的眼神如同受驚的幼鹿,死死盯著太史,喉嚨裡發出咯咯的聲響,每一次喘息都粗重無比:“太史公……此言……此意……究竟……意為何指?”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血泊中撈出來般艱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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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卦象昭示,”太史微微頷首,字句清晰如同玉磬之音,又蘊含著金石撞擊的穿透之力,“‘不在此邑,其在異國;非此其身,在其子孫。’”他刻意放緩了語速,加重了“邑”、“身”、“孫”三字,讓這十二個字的預言如同十二枚燒紅的烙鐵,更深地烙印在陳厲公早已被恐懼占據的腦海深處。隨即,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到漆籃中那懵懂無知、在命運驚雷中依舊蜷縮沉睡的嬰兒臉上。這一次,那深邃如夜空般的眼眸裡,清晰地流露出一種複雜難言的情緒——是看透命運流轉無法逆轉的無奈,是對這無知孩童未來漂泊的歎息,更是對人世滄桑、盛衰無常的悲憫。
“此子一生所行之路,恐多為飄零異國之客。”太史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蒼涼,“背井離鄉,如風中柳絮,顛沛流離,輾轉於他國君侯之階下。然其家族之勃興,其姓氏之榮光,終將如鳳凰浴火,涅盤於這片異國他鄉的新土之中,生根發芽,終將化作參天巨木,覆蔽一方。而那最終應驗天命鼎革之兆、登頂至尊王座之人,並非他自身,乃是其血脈綿延之嫡孫。”
太史稍稍停頓,讓血脈、嫡孫的概念深入厲公之耳,隨即語調陡然揚起,帶著一種如同刻在青銅上的終審判決般斬釘截鐵的意味:
“當此子之苗裔在異邦崛起,其勢如旭日東升,終成參天之勢,勢壓一方之日!世間萬物運行之理,陰陽消長,氣運起伏,如何能長久容納兩強並峙共榮之局?!”太史的聲音如同洪鐘,撞擊著宮室的每一個角落,“待陳國國祚氣運如日薄西山,黃昏已近,衰敗之氣彌漫盈天之時,便是其家族如潛龍騰淵、登峰造極、取代舊主如天命所歸之日!”
最後的話語,尤其是那“取代舊主”四個字,如同萬載玄冰凝結而成、淬滿毒液的寒釘,帶著刺骨的死亡氣息和命運的鐵律,狠狠地、毫無偏差地釘入了陳厲公殘存意識的最後防線!他口中發出一聲嗬嗬的怪響,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軟,整個人沿著憑幾徹底滑落,“噗通”一聲癱坐在冰冷的青銅磚地上。巨大的、滅頂的恐懼如同冰冷的蛇,瞬間纏繞住他的心臟,絞緊!眼前陣陣發黑,金星亂舞,血液似乎真的在血管裡凝固了,但冷汗卻如同溪水般涔涔而下,瞬間浸透了重達數斤、內襯密實的華麗深衣。他呆滯地、如同被奪去魂魄般望向漆籃中依舊沉睡、呼吸均勻的幼子。那張紅潤安詳、如同玉琢般精純的小臉,在他布滿血絲的眼中,此刻竟變得如此陌生、扭曲,甚至如同一個正在緩緩鼓動、隨時可能爆裂噴濺出毀滅一切的火焰與血肉的不祥之物!
觀國之光?利賓於王?這令人神魂顛倒的輝煌預言之下,竟然潛藏著如此猙獰徹底、足以令先祖蒙羞的亡國讖言!異國?子孫?取代?每一個字眼都像是一根在爐火中燒得通紅、烙刻著毀滅印記的鐵釘,不僅將他初為人父的所有期冀與溫暖灼燒成灰,更無情地燙穿了他內心深處對陳國千秋萬代、永世昌盛的信念根基!
暖閣內,原本明亮的燭火不安地、劇烈地搖曳起來,在牆壁上投射出無數狂亂舞動的巨大黑影,如同傳說中索命的魑魅魍魎,將太史那高大沉肅如神諭的身影和陳厲公癱軟如泥、失魂落魄的君王殘影拉扯得詭異變形、支離破碎。特製的香料焚燒後的青煙依舊執著地盤旋上升,帶著濃重的焚燎焦氣與奇異的香氣,卻再也無法帶來絲毫溝通神明的慰藉,隻剩下無邊無際的沉重鉛塊與深入骨髓的冰冷寒意,沉沉地壓在每個人的頭頂與心頭。每一次吸進肺裡的空氣,都帶著砭骨的冰冷和絕望的疼痛。那安睡於錦繡繈褓中的陳完,渾然不知自己降生於世間的第一刻起,命運便已為他,為陳國的宗稷,刻下了一道浸透在未來無儘血火與未知漩渦中的驚天烙印。這道烙印如影隨形,如同懸在頭頂的寒鋒利劍,在燭影搖曳的暖閣中,閃爍著森冷幽光,無聲地宣告著命運殘酷的開端。
時光荏苒,如宛丘城外渦河之水,浩浩湯湯,晝夜奔騰不息。當年暖閣中龜甲裂痕裡的驚世預言與那令人窒息死寂,早已被嬰兒的啼哭漸遠,深埋在宮闕深處,為日複一日的絲竹管弦、朝賀覲見所覆蓋,如同一卷珍貴的卜辭被束之高閣,蒙上了厚重的灰塵。繈褓中的嬰孩陳完,曆經十五載春秋風霜的滋養,已然長成一位玉樹臨風、風采照人的頎長少年。他繼承了父親陳厲公挺拔如鬆的身架和深刻銳利的眉眼輪廓,眉骨如刀削般英挺,鼻梁若懸膽高直,仿佛上天最偏愛的雕琢。然而,這份天生貴胄的鋒芒,卻被他那雙清澈溫潤、宛如蘊藏了兩泓清泉的眼眸奇妙地中和,斂去了咄咄的威儀,平添了幾分山澗幽流般的清冷沉靜,氣質溫雅而卓絕。
在陳國宮廷以禮樂經緯織就的森嚴體係中,他如同一件精製的禮器,舉止進退皆有圭臬可循,一絲不苟。行走時步履穩健勻速,袍袖紋風不動;入席時席不正不坐,食不語寢不言;揖讓周旋之間,分寸拿捏精準,動作行雲流水,宛如移動的禮儀範本。言談更是清雅脫俗,引經據典,信手拈來。十五歲束發受書起,便精研《易》理爻辭,通曉《詩》《書》《禮》《樂》,對玄奧深邃的《易》理尤有穎悟之才,常能於天象之異、物候之變的微小征兆中,窺見常人難察的深遠機鋒,被宗室耆老譽為“深諳陰陽,洞悉玄微”的天才。那場決定了他命運走向的占卜儀式,雖無人再敢公開提及,卻如同一道幽深的印記,早已深深鐫刻於他的血脈骨髓深處,時刻警示著他的“特殊”。他清晰地記得,父親陳厲公晚年時,那雙原本銳利如鷹、後來日漸渾濁的眼中,每每落到自己身上時,所交織的複雜洪流——有不加掩飾的期許與寵愛,如同鑒賞一塊亟待雕琢的稀世璞玉,眼神閃亮;但更深層,在那寵溺光芒的柔和掩蓋下,總有一絲潛流般難以消弭的忌憚,以及濃重得化不開、如同烏雲般盤踞的憂慮。這份無聲的壓抑,如同無形的繩索,時刻勒緊著少年敏銳的心。因此,陳完愈發謹守本分,謙恭自持如同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不顯不露。內心的波瀾極少外溢於言表。他將那份源自骨髓血脈深處的貴氣與銳氣,徹底沉潛下去,內化為一種在溫和外表下隱含力量的不卑不亢的從容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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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深居簡出,如孤雲野鶴,極少參與宗室子弟間浮華的宴遊。隻與幾位性情相投、誌趣淡泊、同樣醉心於詩書典冊的遠支叔伯兄弟來往。常於清幽的後苑水榭,或借城外莊院為名,撫琴論道,細評古卷,刻意遠離前朝權力樞紐的紛爭漩渦。其中,與他最為心意相通、默契無間的,便是當今陳國太子——禦寇。
太子禦寇身為儲君,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其性情卻與陳完在沉靜清雅一麵頗為相似。他並不似其父陳宣公那般多疑善變、手段酷烈,反而天生一顆仁厚之心,性格溫和如同春煦,待人至誠至善,從內心深處厭惡朝堂之上翻雲覆雨的權謀傾軋之術。兩人因誌趣相投,常能避開宮廷瑣務的糾纏,相約在宛丘城西南十裡之外、渦水河畔那片鬱鬱蔥蔥、人跡罕至的古老桑林深處。
當春風再度吹綠了渦河兩岸,暖融融的氣息帶著濕潤水汽和新鮮泥土的芬芳彌漫開來。河堤綠柳如煙,千絲萬縷垂落清波;林間黃鸝在枝頭婉轉啼鳴,一聲遞一聲,不知疲倦;碧草如茵,星散著點點不知名的藍紫、鵝黃野花,如同綴在錦緞上的珠寶。陳完盤膝坐在厚實的草甸之上,膝上橫陳一張通體髹黑漆、琴麵鑲嵌著青玉徽點的素琴,修長的手指在琴弦上撥挑勾抹,清泠如山澗幽泉流淌而下的琴聲,便在林間嫋嫋回蕩開去。禦寇則靠著一株粗壯遒勁、不知活了幾百年的老桑樹,手捧一卷陳國史官抄錄的《虞書》,神情專注,字字清晰地誦讀著。那清朗的誦讀聲,與錚淙的琴聲交織融合,仿佛雅樂齊鳴,足以蕩滌塵慮,澄澈心神。
待到盛夏,桑樹巨大的樹冠投下濃密的、清涼宜人的墨綠色蔭翳。微風穿林拂過,枝葉便婆娑搖動,篩下無數跳動著的光斑。兩人便在樹蔭下席地而坐,一個紅泥小爐上煮著采摘的嫩桑芽製成的新茶,茶香混合著青草的氣息;或是就著隨身攜帶的陶罐醃肉、黍米餅和小樽桑葚釀成的果酒,淺酌慢飲。話題從《禮記》的典章製度,到《禹貢》的山川地理;從虞、夏、商、周三代聖王之治得失,到如何輕徭薄賦、勸課農桑;如何安撫人心,如何在紛亂世道中保全一方百姓,使陳國如同這桑林一般根深葉茂,風雨不易。引經據典之間,兩人目光清亮,言語真摯,意氣相投,早已視彼此為可以托付心誌的莫逆知己。也唯有在這位儲君寬厚溫暖的目光裡,在這片遠離宮闈樊籠的幽深桑林中,陳完那被宿命預言和父親隱憂鑄就的無形枷鎖,才能在這份毫無保留的友誼中得到片刻的鬆弛,顯露出一絲屬於少年郎的、難得真純的鬆快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