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陳國宮廷那被華美詩篇、繁複禮儀、宏大樂章層層粉飾的表象之下,深海的洶湧暗流從未真正止息。當年陳厲公薨逝未久,其子年幼尚未能主政,遂由其弟媯林繼位,是為陳莊公。莊公在位七年而卒,由其叔父、厲公的另一位兄弟媯杵臼即位,是為陳宣公。
歲月無情,宣公在位日久,漸入暮年,身體如同被掏空的老樹,精力不濟,性情也隨之愈發陰沉難測。他晚年時,不知何故,驟然極度寵幸一位來自鄭國的、年方二八的貌美嬖姬。此女不僅姿容絕豔,更兼有一副能融化寒冰的婉轉歌喉和溫軟性情,被宣公視如心頭至寶,視若神明,言聽計從,百般遷就溺愛。嬖姬備受恩寵之後,誕下一子,取名媯款。自此,年邁昏聵的宣公眼中便再也容不下旁人,滿心滿眼都是這咿呀學語的幼童,視他如天上掉下的瓊瑤美玉,生怕有絲毫閃失。而對早已立下多年、經過重重冊封大典、行止端方穩重、深得部分老臣敬重的太子禦寇,則日漸疏遠冷淡,橫豎看不順眼。那雙渾濁的眼睛中,以往對長子的期許早已蕩然無存,隻剩下猜忌和日積月累的嫌惡。那深藏的易儲之念,如同春日雨後潮濕牆角悄然滋生的黴斑,在嬖姬日夜依偎枕邊的溫香軟語、精心編織的淚眼婆娑與看似“憂國憂子”的暗示之下,不斷得到滋養、蔓延、瘋長,最終如同藤蔓般徹底爬滿了年邁君主那顆乾癟蒼涼的心房,遮蔽了所有理性之明燈的光芒。
這一日,日頭偏西,漸漸西沉的夕陽如同一口巨大的熔爐傾倒,將整片天空燒灼成駭人的赤紅。那濃鬱如血的殘光潑灑在陳國宮闕巍峨的飛簷鬥拱之上,將雕梁畫棟的彩繪塗上刺目的金邊;又投射在宮道之上鋪就的巨大青磚地麵,反射出詭異而粘稠的暗紅光澤。空氣裡悶熱得反常,浮動著一股凝滯的、令人喘不上氣的燥鬱氣息,蟬鳴聲在暮氣中掙紮著,越發顯得聒噪煩悶。宮苑裡的花木,在這反常的光線下,也仿佛失去了生機,葉片微微卷曲蔫垂。
陳宣公獨自坐在光線急速暗淡下來的寢殿深處——那間他最常與嬖姬廝磨的寢宮內室。幾扇厚重的、雕著百獸紋樣的楠木花窗被宮人緊緊關閉,隔絕了外麵灼目的暮色,也阻斷了所有可能窺探的視線。殿內沒有點燃一盞燈燭,隻有西窗縫隙中頑強鑽進來的一縷最後血色的餘暉,如同垂死掙紮的傷者吐出的氣息,勉強勾勒出他蜷縮著佝僂脊背、倚靠在髹黑漆雲紋憑幾上的陰鬱輪廓。滿頭花白枯槁的頭發顯得有些散亂,有幾綹粘附在因汗濕而微涼的額角鬢邊。深凹如同墓穴的眼窩裡,渾濁得如同泥沼的眼珠,此刻正死死地、貪婪地盯著麵前案幾上攤開的一卷嶄新的簡牘。那是昨日太卜署最高長官太卜官,誠惶誠恐呈遞上來的、對天象異變的吉凶闡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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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枯槁的手指顫抖地撫摸著一個又一個用精美小篆書寫的、模棱兩可的句子:“熒惑守心,主儲貳有眚……太白犯太微,不利東宮……彗孛侵紫宮分野,禍患萌芽於內庭……”這些艱深晦澀的卜辭,原本如同浮雲流水,但此刻在宣公疑神疑鬼、幾近狂亂的反複咀嚼下,字字句句都仿佛活了過來,扭曲變形,如同盤踞的毒蛇,張開了獠牙巨口!每一筆一劃都化作了索命的信子,瘋狂地暗示著:太子禦寇的存在,就是一道橫亙在幼子媯款福澤之上、阻隔在陳國萬世基業道路上的巨大不祥陰影!是禍亂陳國、傾覆宗廟的根由孽障!
腦中劇烈地、瘋狂地撕扯著!一邊是寵姬昨夜那梨花帶雨、淒美絕倫的泣訴:“君父……妾觀太子,眉目生厲,常有不臣之色……妾身死不足惜,唯恐他日我兒款兒,繈褓中便要為人魚肉!求君父念在母子骨肉之情……”她那柔弱無骨、依偎在自己胸膛上的曼妙身姿;那如帶露海棠般惹人憐惜的嬌容。另一邊,是媯款方才還在眼前蹣跚學步,撲到他腿上,用奶聲奶氣的童音喊著“父父”,那粉嫩圓潤、如同玉雪凝成的小臉兒上綻放的天真無邪的笑容……兩個畫麵在他顱內激烈碰撞、轟鳴!
一股混雜著對無情歲月侵蝕、自己走向衰老的驚惶;對寵姬幼子刻骨銘心、近乎病態的憐愛;以及對太卜官所謂“天命昭示”的癲狂盲信而催生出的狠戾之氣,如同地底積壓千載的灼熱岩漿,終於轟然衝破了他理智那早已脆弱不堪的岩層!一股狂暴的、毀滅一切的黑暗意誌直衝頭顱頂門!
“嗬……”喉間擠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啞低吼,如同野獸最後的咆哮!他猛地伸出一隻青筋暴露、枯瘦如鷹爪的手,越過那攤開的竹簡,狠狠抓向案頭——那裡穩穩放置著一枚長約尺餘、寬約三寸、通體剔透無瑕、象征著陳國國君至高權威與天命神授的青玉大圭!這是開國君主所傳之物,登基大典時由大宗伯親自捧奉、刻有先王銘文的國之重器!他用儘全身殘存的、被瘋狂點燃的力氣,將其高高舉起,朝著麵前冰冷堅硬的、鋪著素色夔紋青銅板的殿內地板上,狠狠砸下!
“嘭——哐啷啷!!”
先是沉重玉器與堅硬金屬碰撞發出的巨響,緊接著是玉石徹底碎裂迸飛時發出的、刺耳無比的爆裂聲!那堅硬逾鐵的國之重器斷成數截,大的如拳,小的如豆,晶瑩鋒利的碎屑如同冰雹般向四周迸射!濺落在地,濺落在憑幾,濺落在宣公自己的衣袍之上!
“來人!!”宣公的聲音如同被砂紙磨礪過喉嚨,嘶啞尖銳如同夜梟垂死啼鳴,每一個字都噴薄著濃重的鐵鏽血腥氣!
“吱嘎——哐當!”
沉重的殿門被殿外早已守候多時的近衛猛地推開!腐朽的門軸發出令人牙酸的尖銳呻吟!四名早已整裝待命、身披暗紫色玄甲、臉部完全覆在冰冷甲胄之下隻露出毫無情感雙目的宮廷侍衛長,如鬼魅融入暗影般迅疾閃入殿內!沉重的鐵靴踏在地板的玉石碎屑上發出刺耳的刮擦聲。四人齊刷刷單膝跪地,動作如同演練了千萬遍般精準劃一,冰冷的甲片撞擊聲鏗鏘沉悶,在這驟然被打破的死寂幽暗中,如同追魂索命的令牌敲擊聲!
宣公布滿猩紅血絲的眼珠在昏暗中閃爍著瘋狂而決絕的光芒,仿佛燃燒著地獄之火,要將眼前所有阻礙焚燒殆儘。他劇烈地喘息著,胸膛起伏如破敗風箱,乾枯顫抖的手指,如同乾癟的枯枝,筆直指向青銅地板上那刺眼無比、沾染了君主血跡和塵埃的青玉碎片,喉嚨裡發出劇烈的咯咯聲,一字一頓,每一個音節都如同寒冰在齒縫間摩擦迸射,擠出了那道足以讓整個陳國墮入寒冬的旨意:
“傳……寡人……旨意!太子禦寇……罔顧人倫,大逆不道……勾結宮人,外通敵國……久蓄異誌,圖謀……不軌!有負祖宗社稷重托……賜……即刻自裁!賜白綾一匹!不得延誤!立時……執……行!”最後四個字“立即執行”,是從緊咬的牙關中迸出的、帶著骨髓寒意的冰碴!
侍衛首領——一位身形精悍、跟隨宣公已二十餘載、深知宮廷險惡的老將,健碩的身軀幾不可察地一震!覆在冰冷臂甲下的肌肉瞬間繃緊如磐石。他深深低垂著頭顱,掩蓋住眼中一閃而逝的難以置信的悲愴與痛惜。隨即,用更加低沉喑啞、仿佛金屬摩擦的嗓音應道:“唯!謹遵君命!”他膝行幾步上前,伸出微微顫抖卻覆滿厚繭與陳舊刀疤的蒲扇大手,小心翼翼地拾起地板上最大一塊斷裂的、末端尚且能看出象征王權的三角形製輪廓的玉圭碎片,棱角銳利的邊緣瞬間割破掌心肌膚,溫熱的血珠無聲滑落,在冰冷的青銅板上暈開小小的暗紅花痕,他卻似乎對這刺痛渾然不覺,仿佛靈魂的一部分也隨之死去了。起身,握緊沾血的玉圭斷片,如同攥著一枚自地獄燃起的火炭,帶著其餘三名同樣盔甲冰冷的侍衛,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塊,迅速沒入殿門外那片已被殘陽徹底吞噬、濃稠得化不開的暗夜之中。沉重的殿門在沉悶的回響中緩緩合攏,將死寂與瘋狂重新鎖入這片黑暗的王權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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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如同九天墜落的巨大隕石轟擊大地!瞬間便以令人窒息的速度撕裂了宛丘城表麵維持的、脆弱如紙的詩書禮樂營造的虛假安寧與平靜!平靜的宮掖霎時化作沸騰的血腥煉獄。當陳厲公當年親建的、位於宮城東側的太子府邸被一隊隊手持長戟、身披重甲、麵如鐵鑄的精銳虎賁武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團團圍住,水泄不通,連一隻飛鳥亦無法逾越時,府邸內外瞬間陷入煉獄般的混亂!府內宮女、宦豎驚惶失措的尖叫、啜泣、漫無目的奔跑的腳步聲與府外武士們粗暴野蠻的嗬斥、踢踹朱門的巨大聲響,彙成一片令人心膽俱裂的死亡序曲。庭院中精心培育的蘭花被踐踏如泥,幾隻白鶴驚飛而起,發出淒厲的長唳。
當那兩名手持金吾令箭的侍衛官,麵無表情如同戴了青銅麵具,雙手將那卷象征著終極死亡旨意的、如同初雪般刺目慘白的素白綾匹,捧到正獨自一人在書齋內的太子禦寇麵前時——他剛過而立之年,麵龐仍帶著幾分年輕儲君的溫潤與沉穩。這位溫厚仁恕的儲君抬起頭,臉上並未浮現出任何應屬於此刻的暴怒、驚懼,或者絕望的哀嚎。仿佛早已知曉此劫難逃,隻餘下一片如同玉石碎裂前一刻的、被徹底抽離了所有生氣的、灰白死寂!他異常緩慢地起身,動作甚至帶著幾分從容的意味,並未去看那如同毒蛇般刺眼的白綾。隻是抬起那隻握慣了竹簡的手,仔細地將略顯鬆散的鴉青色錦袍衣襟理得一絲不苟,將象征儲君身份的玉帶重新端整。然後,步履沉重卻堅定地走到書齋中央空曠處,整理袍袖,對著北方——那供奉著陳國曆代先祖英靈、鐫刻著“赫赫陳祖”的巍峨宗廟方向,深深一揖。那一揖腰彎得如同背負著整座宛丘城池的重量!直起身來時,那雙總是溫和寬厚的眼眸中,似乎有水光如流星般一閃而逝,瞬間便隱沒於一片深不見底、足以凍結靈魂的冰冷與絕望深淵之中。他伸手,從那武士手中接過冰冷滑膩、如同毒蛇信子般的白綾。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至全身。最後一次,他的目光仿佛穿越了眼前書齋厚重的楠木窗欞阻隔,越過重重宮牆,投向遠方渦水之畔那片青翠桑林,投向那片他曾與陳完撫琴論道的蔚藍天空……然而此刻望去,那片天空已隔斷了萬丈紅塵,隻餘下隔絕生死的灰暗鐵幕。一轉身,白綾甩過書齋內那根精雕細琢著鳳鳥雲紋的粗壯黑漆房梁,垂落下來……
當陳完從一位冒死穿越重重武士封鎖、闖入他府邸後院的心腹衛士口中聽聞這如晴天霹靂般的噩耗時,頓覺五雷轟頂!心膽俱裂,魂飛魄散!他一把推開阻攔的仆役,甚至來不及披上外袍,憑借著自己“公子”身份的最後餘威,怒喝著強行擠開圍困太子府外圍的士兵,不顧一切地衝入那片承載了他無數美好回憶、如今卻已被濃重如墨的死亡氣息徹底籠罩的府邸內院!
映入眼簾的景象讓他如墜冰窟!
昔日與太子對坐論道、歡聲笑語不斷的正堂廳堂,如今已人去樓空!一地狼藉!精製的陶器、玉器杯盤碎裂傾覆在地,金樽歪倒,酒漿混合著未及收拾的殘羹冷炙流淌,浸染了華貴的蒲席,散發出一股令人作嘔的酸腐腥甜氣息。曾並置書卷、對飲歡聚的紫檀幾案被掀翻在地。唯有太子禦寇常坐的那張光潔溫潤的象牙席還在原位,席麵卻已是一片空洞的死寂,再無那個熟悉的人影!禦寇的屍身已被迅速移走待殮。陳完的目光帶著灼痛,死死地釘在大廳居中那根承重的巨大朱漆圓柱之上!那根柱子頂端,那半截未曾解下的皺縮白綾,在穿堂而過的、帶著血腥氣息的冷風中,淒慘地、無休無止地晃動、搖擺……像一道無聲撕裂天地的鮮紅控訴!像一張扭曲著嘲弄蒼生的巨大鬼麵!更像一個巨大冰冷的、寫滿了“為何”的問號,懸掛在整個陳國朝堂、乃至整個被血光染紅的天穹之上!
陳完僵立在原地,渾身的血液在刹那間凍結成冰!徹骨的寒意如同極北之地的滅世罡風,從腳底瞬間灌頂,直衝天靈!他雙目赤紅,死死地盯著那隨風飄蕩、宛如招魂幡般的白綾,視線不由自主地向下移動——那張浸滿了酒汙和湯汁、曾經鋪設在自己最敬重的兄長腳下的名貴蒲席上,清晰地印著幾道混亂、深陷、如同野獸垂死掙紮般的踐踏蹬踏痕跡!
耳邊如同驚雷炸響!昨日還縈繞在側的、太子禦寇那爽朗開懷、如春風拂柳般的笑聲!眼前更是陡然浮現出栩栩如生的一幕:就在這張歪倒的幾案旁,就在這片狼藉之中,太子神采飛揚地談論著如何廢除肉刑、輕徭薄賦、興水利、建庠序以教化萬民、重振陳國雄風時,那雙深邃明澈的眸子裡閃爍著的,是足以照亮昏暗時代的那種飽含熱誠、充滿理想的光輝!
巨大的、如同心臟被活生生撕裂成兩半的劇痛!伴隨著排山倒海般更深沉、更冰冷的恐懼感——對多疑狠毒、已因昏聵而癲狂的叔父陳宣公必然反應的恐懼!同時化作滅頂的、裹挾著血腥氣的黑色洪流,瞬間將他整個人徹底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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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寇已然被以如此荒謬殘忍的方式賜死!這場明晃晃、血淋淋的大清洗……下一個目標,還能有誰?!
除了他這個與禦寇過從甚密、惺惺相惜、情同手足,且自身更背負著當年那個“代陳有國”詭異預言——如同天生原罪般的公子完?!那預言如同一把懸了十五年的利劍,此刻終於要當頭劈下!
“公子!!快走!快!快走啊!!”
一個蒼老得如同枯木斷裂、又因極度恐懼而嘶啞變調幾乎破音的呼喊,如同鬼魅索命般在身後驟然響起!伴隨著一隻枯瘦如柴卻異常有力、帶著死亡冰冷的枯手,死死地、不顧一切地抓住了陳完的手臂!
陳完猛然驚醒般地一震!如同被一道熾紅滾燙的烙鐵狠狠燙穿了迷障!求生的本能瞬間如同奔湧的岩漿,衝垮了所有悲慟與憤怒的堤壩!他用儘最後一絲力氣回過頭去——是禦寇生前最為信任、服侍太子三十年之久的那位白發蒼蒼、臉上皺紋如同黃土溝壑的老宮令!老人臉上淚痕交錯縱橫,渾濁的老眼布滿血絲,滿溢著驚怖死灰之色!整個人如同秋風中最後一片樹葉,抖得站立不穩。他的指甲幾乎要掐進陳完手臂的皮肉,聲音如同刮過瓦礫的北風:
“老奴……老奴豁出這條命!拚死從……從後園狗洞爬出……宮內虎賁持金吾箭!已……已經直撲公子您的府邸去了!旨意……奪爵……下獄!晚了就……就……”
最後的話音被劇烈的恐懼噎住!那如同“下獄”的兩個字,如同最後一記喪鐘!
陳完發出一聲從胸腔深處擠壓出的、野獸般沉悶壓抑的低吼!眼中瞬間燃起一股足以焚燒靈魂的刻骨冰冷的決絕火焰!他最後、無比痛苦地深深凝望了一眼那根柱子頂端飄蕩的、無聲控訴的白綾!轉身,在那老宮令羸弱身軀不顧一切的掩護和推搡下,如同被激怒的困獸,憑借著對太子府邸環境的無比熟悉,跌跌撞撞地穿過回廊,衝向府邸西側花園一處極其隱蔽、多年廢棄、藤蔓纏繞如蛛網覆蓋的坍塌角門!身後傳來老宮令被武士抓住時淒厲的掙紮怒罵聲!陳完心中劇痛如絞,卻不敢回頭,咬緊牙關,一頭狠狠撞開腐朽的木柵,跌入外麵沉沉的、無邊無際、仿佛凝固了所有生路的墨黑夜色帷幕之中!如同一滴水,投入了死亡的海洋!
夜色濃稠如化不開的墨汁,冰冷刺骨。凜冽的寒風如同千萬根無形的鋼針,從四麵八方刮過空蕩死寂的街巷,發出如同萬千冤魂嗚咽般的低鳴,令人毛骨悚然。陳完甚至來不及返回近在咫尺、卻已被虎狼環伺的自己府邸帶上任何細軟財物、信物憑證!身上隻穿著白日裡那件略顯單薄的、與禦寇最後一次品茗論道時穿的素白色深衣,寒風吹拂下衣袂飄飄,更添淒涼倉皇!在那忠心耿耿的老宮令以生命為代價換得的路徑指引下,憑借少年時的記憶和對城內暗巷的熟悉,他在漆黑、逼仄、充斥著穢物垃圾腐臭和死老鼠刺鼻氣味、連星光都無法透入的陋巷狹道陰影裡,深一腳淺一腳地奔逃。鞋子在濕滑的苔蘚和泥濘中打滑,幾次險些摔倒。他狼狽不堪,胸口如同風箱般劇烈起伏,每一次吸氣都帶著冰冷的沙塵和濃重的絕望氣味。
身後遠方,宛丘宮城那巨大的陰影深處,突然間火光衝天!無數跳動的火把如同凶獸睜開嗜血的巨眼!驟然響起的嘈雜喧囂人聲和兵器激烈碰撞發出的金鐵交鳴聲如同怒濤由遠及近!撕破了一切寂靜!馬蹄聲轟然如驚雷滾動!追兵!正是那支陳宣公蓄養多年、裝備最為精良、以殘酷無情聞名的虎賁衛隊!正舉著熊熊燃燒的火把,如同地獄潮水般席卷而來!“奉君命!緝拿叛逆!罪臣陳完!”一聲聲嚴厲的嗬斥聲刺破夜空,“汪汪汪!”細碎凶猛的獵犬吠叫聲清晰可辨!
那死神的鼓點!如同冰冷的蹄鐵踏在心上!越來越近!越來越密集!越來越響!寒徹骨髓的夜風如利刃般刮在臉上,割開一道道細小的血口,但他感覺不到絲毫痛楚,隻覺心底的寒意早已將四肢百骸連同靈魂一同凍結!遠遠超出了這臘月冬夜的極限!他甚至不敢回頭去確認火光距離自己還有多遠,心臟瘋狂地撞擊著胸腔,每一次跳動都仿佛要破體而出!他咬緊牙關,牙齒咯咯作響,隻能靠著本能驅使早已疲憊不堪的雙腿,壓榨出最後一絲力氣,向著記憶中宛丘城西南角那處因年久失修、靠近渦河侵蝕而最為低矮殘破、平日僅有象征性衛戍的老城牆豁口沒命地狂奔!那是他唯一的生路!也是地獄追兵最可能鬆懈的牢籠缺口!
不知跑了多久,仿佛在黑夜迷宮中奔逃了一個世紀!前方一段被經年雨水侵蝕、磚石大麵積剝落坍塌、荊棘藤蔓如同鬼爪般纏繞蔓延的低矮城牆輪廓終於出現在前方濃稠的黑暗之中!斷裂的夯土牆體在火光餘燼下呈現猙獰的剪影!生的希望如同火柴瞬間點燃!求生的本能賦予了野獸般的力氣!他手腳並用地撲爬上去,鋒銳的石棱、斷裂的木刺、帶著鐵鏽的碎鐵塊瞬間刺穿單薄的衣衫,割破了他的手掌、膝蓋、小腿!溫熱的鮮血湧出,迅速在冰冷的空氣中冷卻,將素色的深衣染上大片大片暗紅的汙跡。他如同負傷的山豹,不顧鑽心的刺痛和肌肉撕裂般的疲憊,借著沉沉夜色的掩護,幾乎是翻滾著、掙紮著翻過了那道如同巨大傷口般殘破不堪的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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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通!”一聲沉悶的重響,身體結結實實摔落在城牆外鬆軟濕冷的淤泥沙地上!一股強烈的、混合著水生植物腐爛與河底腥臊爛泥的氣息撲麵而來,幾乎讓他窒息!他掙紮著爬起來,肺部如同被塞滿了滾燙的炭火,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血腥鐵鏽氣!他踉蹌著,用儘最後的氣力撲向不遠處那片被夜風吹得發出淒厲嗚咽聲響、如同無數幽魂在哭泣的茂密蘆葦蕩!黑暗中,高聳的蘆葦如同千軍萬馬矗立的青銅戈戟,在風中搖擺不定,吞噬了一切光線!
冰冷的渦河水在腳下迅速上漲,瞬間淹沒了小腿、膝蓋、然後是腰腹!濃稠粘膩如同膠漆般的淤泥死死地纏繞、吸附著他的雙腳,每一步的挪動都像是在與一隻來自九幽的大手進行絕望的拔河!冰冷的河水如同無數鋼針,穿透薄薄的深衣,貪婪地、迅速地吸走他體內僅存的熱量!刺骨的寒意瞬間彌漫全身!牙齒不受控製地瘋狂打戰!枯黃的蘆葦堅硬如鐵,葉子邊緣銳似快刀,無情地在他裸露的臉頰、脖頸、手臂上劃開一道道細密的血痕!細小的血珠滲出,在寒風中如同被蟻噬般火辣辣地疼!
身後,城牆之上,火光驟然爆亮!無數隻火把同時聚集指向城下!“叛臣逃了!在那邊!蘆葦叢裡!放箭!格殺勿論!!”一聲撕心裂肺、充滿了殺氣的厲聲嘶吼穿透夜風!
緊接著!
“嗖嗖嗖——噗噗噗!”
利箭撕裂空氣發出的尖銳呼嘯聲如同毒蛇吐信!帶著灼熱的死亡氣息,如同遮天蔽日的毒蝗,貼著耳朵、擦著發梢、甚至貼著腰身掠過!甚至有幾支狠狠地釘入他身邊僅僅幾步遠的渾濁河水裡,發出沉悶的、如同擊打腐屍般的噗噗聲!更有箭矢撞擊在堅硬的蘆葦杆上,發出叮叮的脆響!
巨大的、從未如此真切降臨在眼前的死亡恐懼之下,陳完被求生欲徹底點燃!一股來自洪荒的、源於生命本能的野蠻狠勁在四肢百骸中轟然爆發!他猛地壓低身體,幾乎將整個上半身和頭部都深深埋入了冰冷刺骨、散發著淤泥腥臭的河水之中!隻留兩個鼻孔在水麵艱難地喘息!冰寒徹骨的河水瞬間淹沒了頭頂,耳朵瞬間被水流灌滿隔絕了所有聲音,隻剩下自己轟隆隆的心跳!他如同一條受傷的泥鰍,忍著皮膚被割破的疼痛、徹骨的冰寒、泥水的腥臭窒悶以及肺部炸裂般的灼燒感,憑借著最後的意誌力和對水流方向的本能感知,手腳並用,絕望而瘋狂地向著河對岸那片更深、更密、仿佛可以吞噬一切光明與追蹤者目光的巨大黑暗葦蕩中心拚命挪動!冰冷、黑暗、窒息、劇痛……所有感官都在極限中呻吟掙紮!但他腦中隻剩下一個燃燒到極致的字眼:逃!活下去!向東北方向——那個以“庭燎招士”聞名於天下諸侯、被世人傳頌為當世霸主的齊桓公所統治的國度——齊國!那是他唯一的希望!
不知與死亡搏鬥了多久,似乎已過百年!當他終於耗儘最後一絲生命力、渾身濕透冰冷如同剛從冥河中爬出、從頭到腳裹滿腥臭黏膩的黑黃淤泥、如同剛從墓穴中掙紮而出的泥塑鬼魅般,從淺水區的淤泥中掙紮著爬上對岸的堅實土地時——他用儘了最後一點力氣,深深地癱倒在冰冷刺骨、倒伏著枯草的地麵枯草叢中!他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如同吞下滾燙的刀刃,每一次呼氣都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和喉嚨撕裂的劇痛。溫暖的家,尊貴的公子身份,父輩的蔭庇,甚至整個過去如錦繡般的世界……已然被那冰冷渾濁、充滿死亡氣息的渦河水徹底斬斷、隔開!拋在了身後那片無邊的、被火把和人聲漸漸吞噬的黑暗深淵之後!前路茫茫,風霜血雨,生死難測。他下意識地伸手摸向胸口——那裡緊貼著肌膚、溫溫的一點凸起,是那塊代表著他公子身份的、刻有玄鳥徽記的古玉!此刻還帶著一絲微弱的、屬於生命的體溫,浸漬在冰冷的泥衣之下。
他掙紮著,用儘最後一絲力氣,抹開糊住眼睛的汙泥和水草,努力辨認著方向——東北方!那片被厚重夜雲覆蓋的、深不可測的、猶如遠古巨獸蟄伏的無垠黑暗中!
踉蹌著站起來,用折斷的蘆葦強撐身體。最後回頭,深深地、深深地望了一眼那曾經象征著所有榮耀與歸屬、此時城頭搖曳火光漸漸熄滅於黎明前最深沉黑暗中的巍峨城牆輪廓……那裡,埋葬著他前半生所有的記憶,所有的溫情,所有的理想,和一個他最敬愛的兄長!然後,他咬碎一口帶血的鋼牙,一步一個泥濘的血印,向著東北方,向著那個未知的、飄渺微弱的生之燈火,一步,一步,決然地踏入了那片象征著流亡、傷痕與新生開端的深沉黑暗。身後的宛丘城,連同那段被至親背叛與至友之血徹底斬斷的青蔥歲月,被滔天濁流與無儘淤泥徹底埋葬,消失在地平線之下。唯有耳畔,呼嘯的寒風嗚咽如泣,吹送著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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