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淄城東,田氏宗廟。
濃鬱的青煙自青銅獸爐中嫋嫋升騰,並非香燭的清甜,而是陳年穀物與新宰犧牲混合的奇異氣味,厚重、肅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血腥,彌漫在空曠殿宇的每一寸空氣裡,沉甸甸地壓在人的心頭,仿佛時光也為之凝滯。殿內光線幽暗,唯有幾排高聳的巨大青銅燈樹擎著熊熊燃燒的炬火,跳躍的光焰將牆壁上懸掛的古老圖騰紋飾映照得光怪陸離,又在殿中投下無數飄忽不定的深邃暗影,如同先祖飄蕩的靈魂在無聲注視。
田孟夷身著玄端禮服,黑紅相間的紋飾莊重而壓抑,立於父親田完——新刻的“田敬仲完”神主牌位之前。那三個朱漆篆字,新鮮得幾乎能嗅到鬆香與木屑的氣息,在煙氣的繚繞下,字跡似乎也在微微浮動,代表著一段剛剛終結、已化為冰冷符號的人生。他深深俯首,額前垂下的玉藻輕輕撞擊在冰冷的金磚上,發出細微的清響,卻更像一聲沉重的歎息。空氣中凝滯的肅穆幾乎讓他窒息,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吸入的不是空氣,而是厚重的家族往事。
宗老的聲音打破了沉寂。那是一位須發皆白、臉皮如同風乾橘皮般堆滿褶皺的老者,嗓音嘶啞而蒼老,仿佛來自遙遠的幽穀,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空曠的殿堂中低回振蕩,每一個音節都敲擊在田孟夷緊繃的神經上:“……先祖敬仲完,昔自陳奔齊,篳路藍縷,以啟山林。處桓公之世,得賜田邑,始有根基。然齊地膏腴,虎狼環伺。強宗如高、欒、鮑者,皆欲分羹。我田氏,孤懸於東鄙……”老人的聲音陡然拔高,“敬仲公!忍辱負重,如履薄冰!周旋於公室貴胄之間,殫精竭慮,夙夜不寧!一粟一黍,不敢奢靡;一言一行,不敢逾矩!曆二十載寒暑,兢兢戰戰,方得此微薄立足之地!此基業,非天成,乃血淚鑄之!爾等後輩,敢忘乎?!”
階下,肅立的田氏族人,數十雙眼睛。有的飽經風霜,帶著審視與挑剔;有的尚顯稚嫩,流露著不解與迷茫;有的目光灼灼,蘊含著難以掩飾的野心;更多的則是麻木的敬畏。每一道目光都如同無形的觸手,纏繞著田孟夷,探量著他這繼位新主的成色。他感到背後陣陣寒涼,仿佛未著寸縷。宗老的聲音化作無形的鞭子,每一句“夙夜不寧”,每一聲“不敢奢靡”,都狠狠抽在他的脊骨上,讓他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身,承受著這無形的重壓。
一位年長的司禮趨步上前,手中托著一方紫檀木盤,上覆玄色錦緞。他莊重地掀開錦緞,一枚溫潤卻堅硬的青玉圭在燭火下流轉著幽深的光澤。形如尖首,上圓下方,象征著家主權柄與祭祀之責。司禮將玉圭高舉過頂,朗聲道:“請新家主——田孟夷——敬承先公遺誌,秉執宗族權柄!”
田孟夷伸出微顫的雙手。當指尖觸及那冰涼的玉圭時,一股極致的寒意瞬間沁入骨髓,隨即又化作沉重如山的實質感,沉沉壓在掌心,然後順著血脈,一路下墜,沉甸甸地堵塞在胸口,讓他幾乎無法呼吸。這冰冷的觸感是權力的傳遞,更是千鈞責任的降臨。他緊緊握住它,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試圖用掌心的溫度去驅散那徹骨的寒,也穩住這枚象征著家族未來興衰的權杖。
他緩緩舉起玉圭,麵向父親的神主,也麵向所有凝視他的族人。喉頭滾動數次,才凝聚起一絲氣力,聲音並不洪亮,卻清晰異常,一字一頓地鑿入每個人的耳中,如同敲在編鐘上的錘:
“孟夷不才,承先父遺命,繼宗廟之祀。唯惶恐畏天,追慕懿範,兢兢業業,夙夜匪懈,以保我田氏基業,不墮先父勳勞,不負列祖之靈!”
誓言出口,重逾千斤。每一個字都像是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唇舌上,又在冰冷的空氣中凝結成鐵水,灌入他的心房。這一刻起,“少主”的輕逸成為過往,他是這艘航行於權力暗海中小舟的掌舵者,稍有差池,便是粉身碎骨,連帶著整個家族沉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儀式結束,族人如潮水般退去,宗廟重新恢複了死寂的肅穆。燭火搖曳,在田孟夷年輕卻已寫滿沉重的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他不再看那冰冷的神主,轉身,步履沉重地走向宗廟一側象征家主權柄的青銅幾案。那案上古拙厚重的饕餮紋透著猙獰的威嚴,表麵光滑冰冷。案上堆疊著簡牘,如同沉默的山巒:左邊是田邑的田畝圖冊、曆年賦稅記錄,細小的數字記載著家族的命脈;右邊是族人間爭奪水源、田埂邊界的訟書,鄰裡的借貸契約……林林總總,皆是父親生前最後處理、未儘的事務,透著瑣碎、無奈與人心的複雜。
他緩緩坐下,玄端禮服的衣擺垂落。指尖拂過冰涼的案麵,那寒意從指尖迅速蔓延至全身。一股前所未有的孤寒感將他攫住。這便是權力的位置?華麗而冰冷,高高在上卻又如坐針氈。窗外,遙遠地傳來臨淄城的隱約喧囂——那是權力中心永不停歇的脈搏跳動,是財富與美色的迷醉歌謠,更是暗流湧動、隨時可能吞噬一切的權力風暴。田孟夷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那混雜著陳穀與犧牲的氣味再次湧來。守成之難,尤甚開創。父親赤手空拳搏下這片立足之地,他作為繼承者,肩負著更沉重的使命:不僅要守住,更要讓這棵根基尚淺的樹,在群狼環伺的齊國土壤裡,把根須紮得更深,更深,直至盤根錯節,讓任何風暴都無法撼動。他睜開眼,再無迷惘,隻有沉靜的決然。指尖翻開一冊厚重的田畝圖牘,朱筆批注著前任家父未儘的心思……窗外秋陽西斜,那暖意卻無法滲入這間供奉著冰冷玉圭與沉重簡牘的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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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光陰,如同一捧流沙,悄然從指縫間滑落。又是秋祭,田氏宗廟的青煙依舊年複一年地嫋繞,忠誠地纏繞在先祖的神主之上。然而,“田敬仲完”的牌位旁,如今新添了一塊同樣冰冷肅穆的木牌——“田孟夷”。
田孟莊穿著粗麻斬衰,跪在冰冷的蒲團上,粗糙的蒲草刺著膝蓋,但這痛楚遠不及心口那份巨大的空洞。父親的神主在繚繞的青色煙氣之後,顯得模糊而遙遠,仿佛隔著一層無法逾越的生死之幕。秋日的寒涼透過地磚滲入骨髓,他卻渾然不覺。一場突如其來的惡疾,如同秋夜的暴風驟雨,毫無征兆地帶走了正值壯年、剛剛穩固了家族根基的父親。那沉重的、關乎一族存亡的千鈞重擔,就這樣毫無轉圜餘地地壓在了他——這個剛剛褪去少年稚氣、尚未來得及準備好一切的青年肩頭。命運之手,何其殘酷無情!
父親臨終前的畫麵無數次在腦海中翻滾,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現。那張因高熱和劇痛而扭曲得脫了形的麵孔,枯槁如柴的手死死抓著他的手腕,力道之大,幾乎要嵌入他的骨頭裡。渾濁的眼睛深深凹陷,眼白布滿了血絲,像燒紅的炭火,裡麵燃燒著無儘的、令人心碎的不甘,如同擱淺在沙灘上的魚最後絕望的掙紮。那嘶啞、破碎的聲音在最後時刻反複念叨著,如同巫蠱的詛咒,刻在他的靈魂深處:“守成…守成…無爭…蟄伏…紮根…”
那嘶啞的聲音,此刻依舊在空寂的宗廟裡回響,如同跗骨之蛆,化作沉沉夢魘,纏繞著他每一縷清醒的神誌。守成!這簡單的兩個字,成了他必須終生背負的十字架,也成了田氏在風雨飄搖的齊國賴以生存的最高法則。
他繼承了父親的位置,更繼承了他那份如履薄冰、深入骨髓的謹慎。父親的葬禮,辦得異乎尋常的低調和刻意簡樸。沒有延請顯赫賓客,沒有奢華的陪葬,送葬的隊伍隻有田氏族人,行走在秋風卷起落葉的小徑上,氣氛壓抑到近乎無聲。田孟莊深知,父親的盛年而亡本身就足以引發外界的惡意揣測——是積勞成疾?還是招人怨恨?低調,是為了最大限度地避開那些窺伺的目光,讓剛剛遭受重創的田氏,能在這巨大的悲傷與變局中,不被當作獵物卷入新的危機。
處理完所有喪儀,將最後一鍬黃土覆上父親的新塚,田孟莊沒有沉溺於哀傷。他近乎封閉地將自己關進了父親生前的書房——一間充滿了陳舊竹簡氣味、安靜得落針可聞的鬥室。案頭上堆積如山的是父親田孟夷一生心血的結晶:精心繪製的田邑詳儘田畝圖冊,標注著每一塊土地的肥瘠;曆年賦稅記錄的簡牘,墨跡猶新;與臨淄城中那些位高權重的貴族們、甚至公室成員們禮儀性往來的文書副本,措辭謙卑謹慎;更多的是父親留下的便牘——細小的木片上,用最精煉的字跡,記錄著他每日的點滴思考、對各房族人的評價、對時局的憂慮、以及對可能危機的應對推演。每一行字,都浸透了父親一生的心血與如履薄冰的智慧。
田孟莊埋首於這簡牘的海洋,逐字逐句地咀嚼,像是在破譯命運的密碼。他試圖從中汲取父親守護這份脆弱基業的智慧,更清晰地感受著父親肩膀曾承受的那份無處不在、沉重若山的壓力。他讀懂了父親在世時田氏的生存策略——如同潛伏在深淵中的蛟龍,絕不輕易顯露鱗爪鋒芒。藏拙,示弱,不惹事端,唯恐樹大招風,引來那些貪婪且強大的鄰人覬覦。父親田孟夷用儘一生心力,小心翼翼地維持著這份微妙的平衡,直到油儘燈枯。
如今輪到他,田孟莊,更要步步為營,容不得半點疏忽和冒進。他比父親更嚴格地約束族人:立下嚴規,嚴禁任何田氏子弟在外惹是生非,嚴禁爭強鬥狠,甚至對外言語也要三緘其口,寧可被視為膽小,也絕不授人以柄。處理田邑的日常事務,他奉行“公正平和,不偏不倚”的鐵律:調節水源爭奪,必請三老旁聽;征收賦稅,定好份額便不再苛責;裁決族內糾紛,隻問證據,不徇私情,哪怕得罪一些親近的堂叔伯,也要維持表麵的公義。對於臨淄公室的供奉——那一車車沉重的糧食、布帛、器物,他更是親自監督,一絲不苟地按時、按量、按規製備好,準時送達。從不多加一分以圖討好,也絕不減少半分以示不滿。他像一個精密運轉的齒輪,一切都力求在既定的軌道上毫無差錯。
他太明白了。在這朝堂之上波譎雲詭、世家之間傾軋如家常便飯的齊國,田氏的根基依然太淺,如同在湍急的溪流旁修築的堤壩。任何一絲一毫的張揚,都可能引來滅頂的滔天巨浪,瞬間吞噬父親和祖父兩代人嘔心瀝血積攢的一切。他必須學父親的樣子,甚至比父親更甚,將自己和整個田氏家族,更深地埋入齊國這片看似肥沃、實則危機四伏的土壤深處。不需要招搖的陽光普照,隻求能夠默默地、堅韌地把根紮穩,再紮深一層。風浪來時,或許會摧折枝葉,但隻要根係足夠深藏,家族便能保住一線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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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靜,燈火闌珊時,田孟莊常常會獨自走到庭院之中。蕭瑟的秋風拂過他斬衰的麻衣,帶著透骨的涼意。他抬起頭,仰望漫天冰冷而遙遠的星鬥,星河無聲,宇宙浩渺。孤寂感如同潮水般湧來,將他淹沒。他對著冥冥中的父親之靈,在心中無聲而堅定地默念:父親,您放心,我會守住。這“守”,沉默而無為,便是田氏在殘酷的齊國能夠繼續立足的唯一根本。
時光的河水流淌,帶走了田孟莊的生命,如同帶走一片無聲的落葉。田須無跪在祖塋冰冷的土地上,身邊是新添的墳塚——父親田孟莊的安息之地。麻衣孝服粗糙的紋理摩擦著他的膝蓋和臉頰,帶來真實的刺痛,但這痛感絲毫不能緩解心底那巨大的空洞和窒息般的沉重。他的臉上淚痕早已風乾,隻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一種被命運重錘後靈魂深處的茫然。他看著父親的棺槨在族人低沉壓抑的啜泣與號哭聲中,被粗壯的繩索緩緩放入早已掘好的土坑裡,黃土一鍬鍬落下,最終將父親和他一生“守成”的執念一同塵封。
他繼承了祖父田完奔齊的血脈,父親田孟莊隱忍的謀略,和他們傳下的家主之位,更繼承了一個沉重到令他幾乎無法呼吸的名字——“田文子”須無。文子,文德之子。這名字如同一道無形的枷鎖,既寄托著家族對後輩在齊國複雜的文化政治生態中以智慧立足的期望,又暗示著某種約束。
送葬的人群漸漸散去,壓抑的哭喊聲也隨風飄散,留下曠野的寂靜和幾座孤獨的墳塋。田須無沒有跟隨族人返回田邑那巨大的院落。他仿佛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牽引,獨自牽過自己的駿馬,沒有帶任何隨從,翻身而上,猛夾馬腹。馬蹄敲擊著剛剛翻新的濕潤土路,發出沉悶的回響。他一路風馳電掣,登上了田邑附近的一座矮丘,勒馬駐足。
此刻,殘陽如血,將西天的雲霞染成一片壯烈燃燒的橘紅與絳紫。它像一位傾儘全力的畫師,將最後的光輝潑灑在大地之上。田須無屹立山頭,身影被夕陽拉得很長很長,孤寂地投在身後蒼涼的、已經收割完畢的褐色土地上。他俯瞰著腳下這片屬於田氏的廣袤田園——阡陌縱橫如棋盤,將肥沃的土地分割成整齊的方塊;農莊屋舍星羅棋布,嫋嫋炊煙升起,融入暮靄;遠處,蜿蜒的淄河如同一條銀帶,泛著粼粼波光。這片土地,是祖父田完自陳國漂泊而來、寄人籬下的起點,是父親田孟莊耗儘心力、一生不敢稍有懈怠守護下的基業。每一寸田土,每一座倉廩,都浸染著兩代人小心謹慎的血汗。
父輩的叮嚀——“守成”二字,仿佛還在耳邊回蕩,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拘謹。僅僅守成?不!一個聲音在他心底猛烈地呐喊著,如同驚蟄的雷霆,震碎了那份沉重的枷鎖。守成絕不足以應對未來的狂瀾!僅僅如父親那般小心翼翼地藏匿於田邑一隅,祈求強鄰的忽視和憐憫,終究會被時代的洪流碾得粉碎!田氏需要更多!需要更穩固、足以抵禦風浪的地位;需要在這詭譎莫測、弱肉強食的齊國權力格局中,發出屬於自己的聲音!不再是被動的棋子,而是要成為棋盤上有力的執子者!
他猛地抬起頭,目光如鷹隼般銳利,穿透漸沉的暮色,直刺西方那座模糊而龐大的輪廓——臨淄城!那裡,是齊國的咽喉,是財富與權力的漩渦中心,是齊公寶座安放的地方,更是所有世家傾軋角逐、陰謀與野心的終極角鬥場!那裡,才是田氏未來真正的戰場!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從胸腔深處噴薄而出,混雜著對父輩敬業的尊重,和對自身命運的強烈掌控欲。既然“文子”之名象征著智慧與謀略,那他便要用這柄無形的劍,為田氏劈開一條通向權力核心的荊棘之路!
山風凜冽,帶著深秋的透骨寒意,呼嘯著灌入田須無的肺腑,似乎要吹散他身上最後一絲對過往道路的迷茫。他深吸一口氣,這冰冷的空氣如同烈酒般點燃了他的血液。他猛地調轉馬頭,對著臨淄城的方向,用力一鞭狠狠抽在坐騎的臀後!駿馬吃痛,發出一聲長嘶,四蹄撒開,卷起一溜煙塵,向著那落日沉沒的方向,向著那注定布滿險惡與風暴的權力中心,疾馳而去!
田氏的未來,再也不能龜縮於田邑一隅了!田文子的進擊,在此刻揚鞭策馬的決然中,正式拉開了序幕。
臨淄的齊宮,宮宇深邃,殿閣巍峨。朝堂之上,九重丹陛高聳,象征著至高無上的君權。然而此刻,大殿內的空氣卻凝滯得如同暴風雨來臨前的死寂。巨大的盤龍柱沉默矗立,金磚鋪就的地麵冰冷地反射著慘白的天光。滿朝文武鵠立兩側,噤若寒蟬,連平日最是絮叨的老臣也低垂著頭,大氣不敢喘。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丹陛之下那個風塵仆仆、形容憔悴的身影——晉國大夫欒盈。他原本應是衣冠楚楚的世家公子,此刻卻衣衫破損,滿麵塵灰,眼中布滿血絲,昔日的雍容華貴蕩然無存,隻剩下亡命奔逃的疲憊和掩飾不住的驚惶。他匍匐在地,額頭緊緊貼著冰冷的地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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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莊公薑光高踞在巨大的蟠龍寶座之上,一身玄端常服也無法掩蓋他那因過度酒色而顯得有些浮腫疲憊的麵容。然而此刻,他臉上卻奇異地煥發著一種近乎病態的興奮紅光,眼睛灼灼放光,像是發現了什麼稀世珍寶。他的聲音刻意拔高,洪亮得有些誇張,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寂:
“欒大夫!乃晉國一等一的賢臣名士!不幸遭逢國內奸佞構陷,國賊範鞅、士鞅之流戕害,以至流離失所,亡命天涯。寡人聞之,夙夜心憂,寢食難安!”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炯炯地注視著階下的欒盈,仿佛在欣賞一件藝術品,“寡人豈能坐視賢才遭此劫難?自當以國士之禮,以上卿之儀,敬待欒大夫!彰我大齊禮義之邦、求賢若渴之胸懷!”
說罷,他大手用力一揮,寬大的袍袖帶起一陣風聲。早有訓練有素的侍者踏著細碎的步伐,躬身捧上早已備好的賞賜之物:一襲以最上等的紫紺色蜀錦精工裁製的華美長袍,錦麵上暗繡螭紋,在殿內光線下流溢著水波般的華彩;另有一個鋪著明黃色絲絨的托盤,上麵靜靜躺著一對晶瑩剔透、色澤溫潤如凝脂的極品和田白玉璧,璧上雕琢著精美的雲雷紋,價值連城,更象征著無比的尊榮。侍者小心翼翼地托著,向欒盈走去,仿佛在傳遞一件神聖的國器。滿朝的目光被那耀眼的華彩吸引,欒盈更是抬起頭,憔悴的臉上露出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愕和劫後餘生的卑微感激。
“君上!不可!萬萬不可!”一個清朗、急切卻又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的聲音如同平地驚雷,驟然炸響在這看似一片“祥和”的殿堂中!殿內所有人的心臟都隨之一緊。
田文子田須無排開身前幾位身體微微發僵的同僚,一步搶出班列,直挺挺地跪倒在丹墀之下的金磚之上,額頭用力磕下,發出“咚”的一聲悶響!他抬起頭,顧不得額頭瞬間紅了一片,目光灼灼,如同燃燒著兩團火,毫不避諱地直視著寶座之上被這打斷弄得臉色瞬間陰沉的齊莊公!
“啟稟君上!”田須無的聲音帶著一種穿透金石的力度,每一個字都如同冰錐砸落,“欒盈者,晉國叛臣也!鐵證如山!其父欒黶在晉國為卿,飛揚跋扈,驕橫貪婪,誅殺賢良,結怨滿朝,累及天下!”他言辭激烈,毫不留情地揭開著欒盈身世的瘡疤,“而欒盈本人,身為人子,不思修身積德以彌補其父惡行,反而變本加厲,聚集亡命徒眾於曲沃,意圖勾結外敵,行險弑君,終致身敗名裂,舉族皆喪!此乃咎由自取,天理不容!實乃晉國所棄、神人所唾之逆賊!吾君乃明主,豈可收容此等被天道所棄之凶徒?!”
他越說越是激憤,胸膛起伏,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回響:
“君上若一時心軟,收留此人。試問晉國,乃當今天下盟主,號令諸侯莫敢不從!晉侯聞訊,必然震怒!試想晉國百萬精銳甲兵,聯合諸侯,浩浩蕩蕩,問罪於齊!齊國雖強,以一國之孤,何以抵擋霸主之盛怒?!此舉無異於引滔天烈焰焚燒自身,禍及祖宗社稷之根本!臣,田須無,泣血叩首,懇請君上三思而行!為齊國萬千子民計,即刻將欒盈逐出國境!”
這番擲地有聲的陳詞,如同一盆刺骨的冰水,從齊莊公薑光那顆被虛榮和自以為是的豪情衝昏了的頭頂猛地澆下!殿上許多大臣原本就對莊公收留晉國通緝要犯心懷憂慮,此刻田須無毫不避諱地點出其中要害,讓不少人暗自點頭讚同,彼此交換著憂心忡忡的眼神。原本略顯燥熱的空氣似乎也陡然降溫了幾分。
田須無話音剛落。
“君上!田大夫一片赤誠,所言字字珠璣,臣,附議!”又一個沉穩而清越的聲音響起,語速不疾不徐,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大夫晏嬰,這位在齊國以睿智、正直和辯才聞名的智者,身形略顯矮小,其貌不揚,此刻也幾乎同時出列,跪在了田須無的身邊。他深揖到地,姿態恭謹而堅定,聲音不高,卻仿佛蘊含著萬鈞之力,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膜深處:
“小國所以能侍奉大國者,所持者何?唯‘信’之一字而已!國無信,則不立!若失信於天下,國將不國!”他抬起深邃睿智的雙眼,目光平靜卻直擊要害,“今日我齊國若公然收容晉國君臣共討之亡命叛臣,無異於當著天下諸侯之麵,自絕於晉國!此為自毀信義根基之愚行!晉國以此為口實,挾盟主之威,率諸侯之兵,以堂堂正正之名討伐齊國,試問君上,彼時齊國何以自辯?何以應對?”
晏嬰微微停頓,目光掃過莊公已變得鐵青的臉色,繼續道:“況且,收納區區一人,而得罪一國;結交一個已入窮途的亡命之徒,而徹底失去霸主的信任,甚至招來兵禍。其中輕重,君上英明,心中自有權衡!此舉斷非彰顯仁德之舉,實乃取滅亡之禍患大道!臣鬥膽進言,請君上以社稷為重,速速驅逐欒盈出境,以安齊國萬民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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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文子田須無的慷慨直陳如同利劍,直指後果;晏嬰的循循善誘如同重錘,擊在道義要害。兩人風格迥異,田須無如剛猛烈火,晏嬰似綿裡藏針,卻像兩道無形的堅堤巨壩,橫亙在齊莊公那危險的、自我陶醉的熱情洪流之前。
齊莊公薑光臉上的病態紅潮瞬間褪得乾乾淨淨,如同一張被漂白過的紙,旋即又被一種被冒犯的、無法忍受的暴怒所替代,陰沉得幾乎能滴出水來!他感覺自己身為國君的絕對權威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公開挑戰!這兩個小小的臣子,竟敢在滿朝文武麵前,一唱一和,把他的偉大“善舉”批駁得體無完膚!
“夠了!”他猛地一掌重重拍在禦案之上!砰然巨響,震得整個大殿嗡嗡作響!幾案上的美酒爵盞被震得傾倒,猩紅的酒漿頓時如血水般流淌在金黃色的案麵之上,蜿蜒而下,滴落在金磚地上,一片狼藉。莊公霍然站起,目光如同淬了劇毒的刀鋒,狠狠地刮過階下跪著的田須無和晏嬰,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扭曲、嘶吼:“寡人行事,豈容爾等微末小臣肆意置喙?!寡人禮賢下士,欲納天下賢才,彰顯我大齊泱泱大國之恢弘氣度,何錯之有?!晉國若敢來犯,兵來我自當帥軍將擋!水來我自築堤土掩!寡人身經百戰,何懼一晉?!”他如同負傷的野獸般咆哮,額上青筋暴跳。
吼完,他根本不再看階下如石雕般跪著的二人,強行壓下幾乎要噴湧而出的怒火,勉強對著階下臉色慘白、身體已在微微顫抖的欒盈擠出一個極其僵硬難看的笑容,聲音刻意放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森冷:“欒卿這一路風餐露宿,鞍馬勞頓,定然辛苦。來人!即刻護送欒卿前往使館安歇!好生伺候,不可有半分怠慢!寡人自有厚待於卿!”最後一句“自有厚待”咬得極重,既是安撫欒盈,更是對滿朝文武、尤其是對剛才頂撞他的田、晏二人赤裸裸的示威。
田須無內心翻湧,幾乎要再次開口死諫!膝蓋剛剛抬起,卻被身旁的晏嬰以極其細微的動作扯住了袍袖的一角。晏嬰轉頭,目光與田須無焦急的眼神對上,那雙睿智的眼中此刻充滿了濃得化不開的無奈與憂慮,極其輕微卻又無比堅定地搖了搖頭,仿佛在說: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田須無渾身一震,動作僵住。他重新看向寶座上那張已被狂怒和剛愎扭曲的臉,莊公的目光刻意避開了他們,轉而對著在侍者攙扶下正欲離去的欒盈,假作溫和地笑著。田須無的目光下意識地掃過欒盈那張雖然憔悴卑微、卻在一瞬間眼底深處閃過一絲毒蛇般冰冷瘋狂光芒的臉——那是一種亡命之徒在絕望中看到一線生機時的殘忍反噬!一股如同西伯利亞寒流般的涼意瞬間從田須無的腳底板猛地竄起,直衝頂門!讓他從頭到腳一片冰冷!
他明白了。他緩緩地低下了高昂的頭顱,不再言語。雙拳卻在寬大的袍袖深處死死緊握,指甲因太過用力而深深嵌入掌心,刺破了皮肉,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這痛楚卻不及心頭那份冰冷絕望的萬分之一。勸諫失敗了,風暴的種子已被這位剛愎的君王親手種下,並且迫不及待地要讓它生根發芽。田府不能再完全寄托於這座搖搖欲墜的宮廷巨船。他必須為田氏,為自己,早做綢繆。這紛亂詭譎、禍福難料的朝堂,或許已非他田文子長久棲身之所。退一步,是為了保全家族,等待雷霆過境後的時機。他沉默地起身,躬身退回了自己的班列,身軀看似臣服,眼神深處卻已冰冷如鐵,開始冷靜地謀劃著退路。臨淄的午後日光透過高高的窗欞照進宮殿,在地上投下斜長的光影,也照在他緊握的手上——指縫間,似乎有微不可察的一線暗紅滲出。
秋日的風帶著涼意吹過田氏的祖塋,吹得人麻衣生寒。田無宇一身素服,站在新起不久的墳塚前,腳下黃土翻新,旁邊並列著祖父“敬仲”田完、父親“孟夷”田孟莊的陵墓。他目光落在最新的一塊墓碑上——“田文子須無”。沒有奢華的墓儀,沒有顯赫的賓客,田氏似乎在恪守某種低調節約的傳統,父親的葬禮辦得極為簡樸,一如祖父當年。棺木入土,新土覆蓋,一切歸於塵埃。田氏族人沉默的哀思如同深秋的霧靄,彌漫在安靜的墓地。
田無宇緩緩跪在冰冷的蒲團上,沒有流淚。年輕的臉上刻著一種超越年齡的冷硬和堅毅。他與文弱的父親截然不同,身材魁梧異常,肩寬背厚,手臂粗壯,如同精鐵鍛造,自幼習武打磨出的膂力足以匹敵軍中猛士。此刻,他緊抿著唇,長久地凝視著墓碑上那五個沉重的篆字,仿佛要將它們刻入靈魂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