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如刀,卷著雪沫子,狠狠抽打在阿下城斑駁的土牆上。城頭殘破的“齊”字大纛,在鉛灰色的天穹下獵獵作響,每一次掙紮都仿佛耗儘了最後的氣力。城下,黑壓壓的趙軍陣列如同凍土上蔓延的墨跡,無聲地擠壓著這座孤城的喘息空間。矛戟如林,寒光刺破雪幕,肅殺之氣凝結了空氣,連呼嘯的北風都似乎被這鐵血的意誌壓低了聲音。
城樓箭垛後,田午按著冰冷的垛口,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冰碴子混著塵土,沾在他玄色甲胄的肩吞獸上,又被他呼出的白氣瞬間融化。他望著遠處趙軍陣中那杆醒目的帥旗,旗下隱約可見一員大將的身影,正是趙將公子渴。那張臉,田午在幾次交鋒中都看得真切,此刻隔著風雪,依舊能感受到對方眼中毫不掩飾的吞噬欲望。
“君上,”身後傳來低沉的聲音,是上大夫田朌,他的聲音被風吹得有些破碎,“趙軍圍城已逾十日,糧道斷絕,城中箭矢將儘。公子渴……這是要困死我們。”
田午沒有回頭,目光依舊釘在遠方那杆帥旗上。喉嚨裡泛起一絲腥甜,被他強行咽下。十年了。自從坐上這齊侯之位,三晉的刀鋒就從未真正遠離過他的脖頸。魏、趙、韓,像三條嗅到血腥的餓狼,輪番撕咬著齊國這塊肥肉。阿下,不過是這漫長屈辱鏈上最新的一環。
“死地……”田午的聲音沙啞,像砂紙摩擦著朽木,“唯有死地,或可求生。”他猛地轉身,甲葉鏗鏘,“傳令!開城門!所有能提得動戈矛的,隨寡人衝出去!目標——公子渴的帥旗!”
“君上!”田朌大驚失色,“萬萬不可!敵眾我寡,此乃……”
“此乃唯一生路!”田午打斷他,眼中血絲密布,燃燒著近乎瘋狂的決絕,“困守是死,衝出去,斬了公子渴,趙軍必亂!寡人親為鋒矢!擂鼓!”
沉重的戰鼓聲驟然炸響,穿透風雪,帶著孤注一擲的悲愴。緊閉的城門在刺耳的摩擦聲中緩緩洞開。田午一馬當先,玄甲在雪光中反射出幽暗的光澤,手中長戈高舉,嘶吼聲壓過了風聲:“齊國存亡,在此一舉!殺——!”
他身後的齊軍,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眼中卻同樣迸發出困獸般的凶光。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恐懼,他們緊隨著那道玄色的身影,彙成一股決死的洪流,咆哮著撞向趙軍森嚴的壁壘。
公子渴顯然沒料到被圍困多日的齊軍竟敢主動出擊,更沒料到田午會親自衝鋒,直取中軍。短暫的錯愕後,他臉上露出獰笑:“田午找死!放箭!攔住他們!”
箭雨如蝗,帶著淒厲的尖嘯落下。衝鋒的齊軍如同被鐮刀割倒的麥子,瞬間倒下一片。田午揮戈格擋,箭簇撞擊在甲胄上,發出叮當脆響,震得他手臂發麻。一箭擦著他的臉頰飛過,帶起一溜血珠,火辣辣地疼。他渾然不顧,眼中隻有那杆越來越近的帥旗。
“保護君上!”田朌的聲音在身側響起,他奮力揮劍,替田午擋開側麵刺來的長矛。
兩股洪流終於狠狠撞在一起!兵刃交擊的刺耳聲、骨骼碎裂的悶響、瀕死的慘嚎瞬間取代了風聲,成為天地間唯一的主調。田午的長戈如同毒龍,每一次揮出都帶起一蓬血雨。他身邊的親衛一個個倒下,血浸透了腳下的凍土,又被新的屍體覆蓋。
公子渴臉上的獰笑消失了,代之以一絲凝重。他沒想到田午如此悍勇,更沒想到這些殘兵敗將竟爆發出如此駭人的戰鬥力。他親自策馬迎上,手中長戟帶著風雷之勢,直劈田午頭顱!
“當——!”
震耳欲聾的金鐵交鳴!田午雙臂劇震,虎口崩裂,長戈險些脫手。公子渴的力量遠超他的預估。兩人錯馬而過,隨即又凶狠地絞殺在一起。戈影戟光,在漫天飛雪中交織成死亡的羅網。
田午的呼吸如同破舊的風箱,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血腥味和肺腑的灼痛。汗水混著血水從額頭淌下,模糊了視線。他全靠一股不屈的意誌支撐著身體,每一次揮戈都感覺手臂重若千鈞。公子渴的攻勢卻愈發淩厲,戟風刮得他臉頰生疼。
“田午!納命來!”公子渴一聲暴喝,長戟如毒蛇吐信,以一個極其刁鑽的角度刺向田午肋下!
田午瞳孔驟縮,再想格擋已是不及!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道身影猛地從斜刺裡撞來,狠狠撞在公子渴的戟杆上!
“噗嗤!”長戟刺入肉體的悶響。
是田朌!他用身體為田午擋下了這致命一擊!長戟貫穿了他的胸膛,鮮血噴濺而出,染紅了田午的甲胄。
“大夫!”田午目眥欲裂。
田朌口中湧著血沫,死死抱住公子渴的戟杆,用儘最後力氣嘶吼:“君上……快……帥旗!”
這以生命換來的瞬間停滯,對田午而言已足夠!他眼中爆發出駭人的精光,所有的疲憊、傷痛在這一刻被徹底點燃!他棄了長戈,反手拔出腰間佩劍——那是齊桓公小白傳下的青銅古劍“辟閭”,劍身銘刻著古老的雷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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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渴!”田午咆哮如雷,聲震四野!他雙腿猛夾馬腹,戰馬人立而起,借著下墜之勢,辟閭劍化作一道淒厲的寒光,帶著田午所有的屈辱、憤怒與決絕,自下而上,斜撩而出!
公子渴正奮力想抽回被田朌抱死的長戟,猝不及防,隻覺頸側一涼!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公子渴臉上的驚愕尚未完全展開,一道細細的血線便從他的脖頸側麵悄然浮現。隨即,血線猛地擴大,頭顱帶著一蓬滾燙的血雨衝天而起!那雙兀自圓睜、充滿難以置信的眼睛,在空中翻滾著,最終重重砸落在冰冷的雪地上,濺起一片猩紅。
死寂。
喧囂的戰場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嚨。無論是仍在拚殺的齊趙士卒,還是遠處觀戰的趙軍將領,所有人的動作都僵住了。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那顆滾落塵埃的頭顱,以及那個渾身浴血、手持滴血古劍、如同魔神般屹立在無頭屍身旁的玄甲身影。
風,似乎更冷了,卷著血腥味和雪沫,刮過一張張驚駭欲絕的臉。
不知是誰先發出一聲變了調的尖叫:“將軍……將軍死了!”
這聲尖叫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引爆了趙軍陣營!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開來。帥旗傾倒,主將授首,原本嚴整的趙軍陣列頃刻土崩瓦解。士兵們丟盔棄甲,驚恐地呼喊著,像無頭的蒼蠅般四散奔逃。
“公子渴已死!趙軍敗了!”田午用儘全身力氣,將辟閭劍高高舉起,嘶啞的吼聲穿透混亂,“齊國的勇士們!隨寡人——殺!”
殘餘的齊軍爆發出震天的歡呼,疲憊的身體裡重新注入力量,如同決堤的洪水,朝著潰散的趙軍席卷而去。雪原之上,一場血腥的追逐與屠殺就此展開。
田午沒有追擊。他勒住躁動的戰馬,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全身的傷痛。他低頭看著腳下田朌的屍身,這位老臣的眼睛還圓睜著,似乎仍在擔憂著他的君上。田午緩緩下馬,單膝跪在冰冷的雪地上,伸出顫抖的手,輕輕合上了田朌的雙眼。
“大夫……安息。”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濃重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
風雪更大了,卷起地上的血沫和殘雪,試圖掩蓋這片修羅場的慘烈。阿下城頭,那麵殘破的“齊”字大纛,依舊在風中頑強地飄揚著,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這場慘勝的代價。
臨淄的宮室,彌漫著一股濃重得化不開的藥味。炭盆燒得通紅,卻驅不散那股從骨髓裡透出來的寒意。田午斜倚在厚厚的錦褥上,身上蓋著數層狐裘,臉色蠟黃,眼窩深陷,曾經銳利如鷹隼的眼神,此刻隻剩下渾濁的疲憊和揮之不去的陰翳。阿下城外的風雪和血腥,似乎已抽乾了他最後的氣力,隻留下一具被傷痛和憂懼日夜啃噬的軀殼。
“咳咳……咳咳咳……”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突然襲來,田午佝僂著身體,咳得渾身顫抖,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侍立一旁的寺人慌忙上前,小心翼翼地為他撫背,遞上溫熱的藥湯。
田午喘息著,費力地揮了揮手,示意寺人退下。他端起藥碗,那苦澀的液體在喉間滾動,卻壓不下心頭翻湧的腥甜。阿下之戰,雖斬了公子渴,逼退了趙軍,但齊國付出的代價何其慘重!精銳折損大半,田朌等老臣血染疆場,國庫更是被連年征戰掏得空空如也。而三晉的威脅,如同跗骨之蛆,從未真正遠離。
“君上,”相國段乾朋的聲音在殿外響起,帶著一貫的沉穩,“魏使公孫痤已至館驛,求見君上。”
田午閉了閉眼,將喉間的腥甜強行咽下,聲音嘶啞:“宣。”
片刻,沉重的殿門被推開,魏國上卿公孫痤大步而入。他身著華貴的深衣,頭戴玉冠,氣度雍容,與殿內壓抑的氣氛格格不入。他目光掃過病榻上的田午,眼底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隨即躬身行禮,姿態無可挑剔:“外臣公孫痤,奉我魏侯之命,拜見齊侯。聞齊侯貴體違和,魏侯甚為憂心,特命外臣代致問候。”
田午強撐著坐直了些,蠟黃的臉上擠出一絲禮節性的笑意,聲音卻虛弱無力:“有勞魏侯掛念,寡人偶感風寒,並無大礙。不知魏侯遣上卿遠道而來,所為何事?”
公孫痤直起身,臉上笑容依舊和煦,話語卻如同淬了毒的匕首:“齊侯明鑒。去歲貴國與趙國之爭,兵連禍結,生靈塗炭。我魏侯身為三晉之長,心實不忍。今特遣外臣前來,願為齊、趙兩家說和,罷兵休戰,共享太平。”
“說和?”田午的指尖在錦被下微微蜷縮,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魏罃會有這等好心?他分明是看到趙國在阿下受挫,齊國也元氣大傷,想趁機以調停之名,行操控之實!
“正是。”公孫痤笑容不變,語氣卻帶上了不容置疑的意味,“為表誠意,魏侯提議,齊國當割讓觀津予魏。此地乃齊西陲門戶,交予魏國,一則彰顯齊國睦鄰誠意,二則魏國大軍駐此,可保齊西境無虞,趙國亦不敢再生覬覦之心。此乃兩全其美之策,還望齊侯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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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讓觀津?”田午的聲音陡然拔高,因激動而再次劇烈咳嗽起來,咳得麵紅耳赤,幾乎喘不過氣。寺人慌忙上前,被他粗暴地推開。
“咳咳……魏侯……真是好算計!”田午喘息稍定,渾濁的眼中射出憤怒的光芒,“觀津乃我齊國西境鎖鑰,拱手讓與魏國?這與引狼入室何異!寡人寧可戰死沙場,也絕不割地求和!”
公孫痤臉上的笑容淡了幾分,語氣轉冷:“齊侯此言差矣。魏侯一片好意,為齊國長治久安計。如今齊國新敗於趙,國力疲敝,若再拂逆魏侯美意,恐非智者所為。三晉一體,同氣連枝,若魏、趙、韓三國之兵……”他故意頓了頓,意味深長地看著田午,“齊侯當知,那絕非阿下城外的趙軍可比。”
赤裸裸的威脅!如同一盆冰水,澆在田午心頭熊熊燃燒的怒火上,讓他瞬間清醒,也讓他感到刺骨的寒冷和無力。他劇烈地喘息著,胸口如同壓著千斤巨石。魏罃的獠牙終於徹底露出來了。三晉聯軍……這個噩夢般的字眼,像毒蛇一樣纏繞著他的心臟。以齊國現在的狀況,如何能抵擋?
殿內死一般的寂靜,隻有田午粗重的喘息聲和炭盆裡木炭偶爾爆裂的劈啪聲。公孫痤氣定神閒地站著,目光如同鷹隼,牢牢鎖定著病榻上那個掙紮的獵物。
良久,田午眼中那點憤怒的光芒徹底熄滅了,隻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和灰敗。他頹然地向後靠去,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骨頭,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容寡人……思之。”
公孫痤嘴角勾起一絲滿意的弧度,再次躬身:“事關重大,齊侯自當深思熟慮。外臣告退,靜候佳音。”他轉身,步伐沉穩地離開了大殿,留下那股濃重的藥味和更加令人窒息的絕望。
田午呆呆地望著公孫痤消失的方向,殿門關閉的沉重聲響仿佛砸在他的心上。他猛地捂住嘴,一陣劇烈的咳嗽後,攤開手掌,掌心赫然是一灘刺目的暗紅。
“君上!”侍立的寺人驚恐地撲上前。
田午看著掌心的血跡,眼神空洞。割地?喪權?他田午一生,難道終究逃不過成為齊國罪人的命運?三晉的陰影,如同這殿內彌漫的藥味,無孔不入,要將他,將整個齊國,徹底吞噬。
臨淄城仿佛被無形的鉛雲籠罩,連宮闕飛簷上的脊獸都顯得無精打采。田午的病情如同秋日的寒霜,一日重過一日。名醫遍請,湯藥如流水般灌入,卻如同石沉大海,不見絲毫起色。他終日昏沉,偶爾清醒,便對著輿圖發呆,手指劃過齊國西境那一片被魏國覬覦的土地,眼神渾濁而痛苦。
這一日,宮門郎官趨步而入,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稟報道:“君上,名醫扁鵲,遊曆至齊,現於宮外求見!”
“扁鵲?”田午渾濁的眼珠微微轉動了一下。這個名字他聽說過,傳聞有起死回生之能。一絲微弱的希望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心底漾開小小的漣漪。“快……快宣!”
殿門再次開啟,一個身影逆光而來。來人約莫四十許年紀,布衣葛巾,麵容清臒,眼神卻異常明亮沉靜,仿佛能洞穿一切虛妄。他步履從容,行至殿中,對著病榻上的田午躬身一禮:“野人秦越人,見過齊侯。”
沒有繁文縟節,沒有阿諛奉承,隻有一種超然物外的平和。田午強打精神,打量著這位傳說中的神醫:“先生……便是扁鵲?寡人……久聞大名。”
“虛名而已。”扁鵲神色淡然,目光落在田午臉上,仔細端詳片刻,又移向他按在胸口的手,眉頭幾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
“寡人這病……”田午喘息著開口,“自阿下歸來,便纏綿病榻,諸醫束手。先生……可有良方?”
扁鵲沒有立刻回答,他緩步上前,在田午榻前數步處站定,目光如炬,仿佛穿透了厚厚的錦被和衰敗的皮囊,直視內裡。片刻,他平靜地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如同金玉相擊:“君有疾在腠理。”
“腠理?”田午一怔,隨即蠟黃的臉上浮起一絲慍怒和荒謬。腠理?那不過是皮膚與肌肉之間的縫隙!他咳血、胸悶、徹骨寒冷,連起身都困難,這神醫竟說隻是皮毛小病?連日來積壓的煩躁和失望瞬間爆發,他猛地提高了聲音,帶著濃重的喘息和不滿:“寡人……寡人無疾!寡人隻是……隻是征戰勞頓,風寒侵體!先生此言,未免危言聳聽!”
扁鵲神色不變,對田午的怒意恍若未聞,依舊平靜地陳述:“疾在腠理,湯熨之所及也。若不及早治之,恐將深入。”
“深入?”田午冷笑一聲,牽扯得胸口一陣劇痛,他捂住嘴,壓抑著咳嗽,“寡人……寡人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些許風寒,何足道哉!先生不必多言!”他煩躁地揮了揮手,仿佛要驅散這令人不快的話題和眼前這個“妄言”的醫者,“寡人倦了!送客!”
侍立的寺人麵麵相覷,隻得上前,對扁鵲做出“請”的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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扁鵲看著田午因激動而更加灰敗的臉色,眼中閃過一絲極淡的惋惜,如同秋葉飄落水麵。他沒有再勸,隻是微微頷首,再次躬身一禮:“君上保重。”言罷,轉身離去,布衣身影消失在殿門外的光影裡,從容依舊,仿佛隻是拂去了一片塵埃。
田午看著扁鵲消失的方向,胸中的怒火和莫名的煩躁久久難平。他重重地躺回錦褥,隻覺得渾身骨頭縫裡都透著寒意,連炭盆的熱力都無法觸及。他閉上眼,喃喃自語:“庸醫……危言聳聽……”然而,扁鵲那句“疾在腠理,湯熨之所及也”和“恐將深入”,卻如同細微的冰刺,悄無聲息地紮進了他意識的最深處,帶來一絲難以言喻的不安。
日子在濃重的藥味和昏沉的意識中滑過。田午的病情並未如他期望的那樣好轉,反而在扁鵲離去後,如同決堤的洪水,一發不可收拾。
起初隻是咳嗽加劇,胸口的憋悶感日益沉重,仿佛壓著一塊冰冷的巨石。湯藥灌下去,如同泥牛入海,非但不見效,反而常常引發劇烈的嘔吐,吐出帶著血絲的穢物。接著,是難以忍受的骨節酸痛,尤其在陰冷的夜晚,那疼痛如同無數細小的冰針,在骨髓深處反複穿刺,讓他輾轉反側,徹夜難眠。寒意從骨頭縫裡滲出來,無論蓋多少層錦被,靠近多少炭盆,都無法驅散那徹骨的冰冷。他的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乾癟下去,眼窩深陷,顴骨高聳,皮膚蠟黃鬆弛,緊貼在嶙峋的骨架上。
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偶爾清醒,神誌也常常模糊不清。他有時會看到阿下城外的風雪,看到公子渴飛起的頭顱和田朌染血的胸膛;有時會看到公孫痤那張帶著虛偽笑意的臉,聽到他冰冷的威脅;有時,又會看到扁鵲那雙平靜得近乎洞悉一切的眼睛,和他那句“疾在腠理”的低語在耳邊反複回響。
“腠理……腠理……”田午在昏沉中囈語,乾裂的嘴唇翕動著,帶著無儘的悔恨和恐懼。那點微小的不安,如今已化作滔天的巨浪,將他徹底淹沒。他後悔了。後悔沒有聽扁鵲的話,後悔自己的剛愎自用。那“湯熨之所及”的小病,如今已深入膏肓,噬骨吸髓。
“扁鵲……扁鵲先生……”他在又一次被劇痛折磨醒來的間隙,用儘全身力氣,抓住榻邊寺人的衣袖,聲音嘶啞破碎,如同破舊的風箱,“快……快去找扁鵲先生!請他來……救寡人!”
寺人連滾爬爬地衝出寢殿。整個臨淄宮都被驚動了。相國段乾朋、大司馬田忌等重臣聞訊趕來,守在殿外,人人麵色凝重,憂心如焚。一道道命令被緊急發出,無數宮人、衛士被派往城中各處,甚至快馬奔向城外,瘋狂地搜尋那位布衣神醫的蹤跡。
時間在焦灼的等待中一點點流逝。田午的呼吸越來越微弱,每一次吸氣都伴隨著胸腔深處拉風箱般的雜音,每一次呼氣都仿佛用儘了最後的力氣。他的意識在清醒與混沌的邊緣掙紮,眼前的光影模糊晃動。
“找……找到了嗎?”他艱難地吐出幾個字,眼神渙散地望著殿頂繁複的藻井。
“君上,已派人去尋了,很快……很快就有消息!”段乾朋跪在榻前,聲音帶著難以抑製的顫抖。
然而,回報的消息一個接一個,卻如同冰冷的鐵錘,一次次砸在眾人心頭。
“報!城中所有醫館、逆旅皆無扁鵲蹤跡!”
“報!城外十裡亭、驛站亦無此人!”
“報!有鄉民言,數日前曾見一布衣醫者,往西而去,行色匆匆……”
西去!西去!那是魏國的方向!
田午渾濁的眼中最後一點微弱的光,徹底熄滅了。他明白了。扁鵲走了。在他拒絕醫治的那一刻,那位洞悉生死的神醫,便已飄然遠去,不再回頭。他錯過了唯一的機會。
一股腥甜猛地湧上喉頭,他再也無法抑製,大口大口的暗紅色血塊噴濺而出,染紅了胸前的錦被,也染紅了跪在榻前的段乾朋的衣襟。
“君上——!”殿內響起一片悲慟的驚呼。
田午的身體劇烈地抽搐了幾下,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響,仿佛想說什麼,卻最終一個字也未能吐出。他那雙曾經銳利、憤怒、掙紮、悔恨的眼睛,此刻隻剩下空洞的死寂,直直地望著藻井深處無儘的黑暗。按在胸口的手,無力地滑落下來。
臨淄宮深處,那盞象征國君生命的銅燈,火焰猛地跳動了一下,隨即徹底熄滅,隻餘一縷青煙,嫋嫋消散在死寂而沉重的空氣中。
喪鐘的餘音還在臨淄城上空沉重地回蕩,如同鉛灰色的雲層壓在每個齊人心頭。宮闕內外,素縞如雪,哭聲震天。巨大的梓宮停放在正殿中央,田午的遺體覆蓋著玄色的諸侯冕服,麵容經過殮容師的修飾,依舊難掩那份枯槁和死氣沉沉。
太子田因齊一身斬衰重孝,跪在梓宮前的蒲團上。他身形挺拔,麵容酷似其父,卻少了幾分田午的剛烈外露,多了幾分內斂的沉靜。此刻,他低垂著頭,看不清表情,隻有緊握的雙拳和微微顫抖的肩膀,泄露著內心的洶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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