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寒流像是冰冷的巨獸,從北方的群山卷地撲下,利爪死死扼住了趙國的心臟——邯鄲。城頭垛口新積的雪,染了層汙褐,那是兵士們潑灑滾油、沸水拒敵留下的印記。北風在空曠的城頭和死寂的街巷之間穿行,嗚咽般呼號,夾雜著偶爾從城外隨風飄來的鈍響——那是魏軍的巨大投石機械“霹靂車”沉重夯擊夯土的沉悶之聲,震得人心頭發顫。
宮苑太液池的水麵早已封凍,如一塊失卻光澤的墨玉。趙肅侯由兩名內侍攙扶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池邊的殘雪上,咳嗽撕心裂肺,每一步都踉蹌沉重,幾乎要將虛弱的身軀扯碎。他抬起頭,目光艱難地穿過凍雲低垂的灰色天幕,望向南麵那被高聳宮牆無情切割的天空。渾濁的眼中,一絲不甘與期盼在無力中掙紮燃燒。
“魏罃……”他喘著粗氣,聲音破碎喑啞,喚著魏惠王的姓名,那是刻骨的仇敵,“欺寡人太甚!”
就在半年之前不久,肅侯的病勢還曾有過回光返照般一絲輕鬆。那時,魏國剛剛用其淩厲的鋒銳壓服了楚國,兵威震動著泗上一眾諸侯,正全神貫注經營著其精心構建的“逢澤之會”朝天子體係。他便是看準了這個縫隙——魏國無暇他顧的瞬間。衛人本是牆頭草,此時悄然依附了魏國。這無疑像枚燒紅的火炭投入趙國君臣眼中。機會!在相國進言之後,他幾乎未經多少躊躇便批準了閃電般的攻衛之策。趙軍鐵騎挾著凜冽的雪塵,如餓狼撲食般直撲衛國邊鄙小邑,漆邑、富丘,輕易地被納入了趙國的版圖。
此舉本是為了試探魏國西向時的底線,同時也是在它那精心布置、睥睨諸侯的棋局邊上,撬開了一個細微卻令人不安的裂口。
那時他立於邯鄲城樓高處,迎風振臂大笑,誌得意滿。凜冽的北風卷著初春融雪的濕寒撲在臉上,仿佛也帶上了一層滾燙的驕縱。
僅僅不過數月。魏國這條被貿然挑釁驚醒的暴龍,其暴烈的回應速度遠超邯鄲宮苑內任何一人的預料。
那位據說在魏國大梁新宮中以“王”自稱的魏罃,根本未曾耗費絲毫口舌在遣使詰問、威嚇的環節上。大梁的指令在第一時間便直接化作了雷霆萬鈞的行動。那位曾於河西以悍勇威震秦軍的龐涓,被委以主帥。魏國那令人戰栗的“武卒”,這支以重甲聞名、由彪悍河西漢子組成的精銳之師,在初雪尚未來得及消儘草尖的早冬時節,便如同一股裹挾著鋼鐵和死亡氣息的黑色洪流,裹挾著令人膽寒的威壓,在極短的時間裡碾過平原,悍然出現在了邯鄲的城牆之下。
那支曾使他揚眉的入衛騎兵被緊急召回,在回援國都的半路上,卻撞上了龐涓預先布下的致命伏網。精銳的馬隊被魏國步武卒方陣死死咬住,層層圍困切割。
潰敗。一場乾淨利落得令人絕望的潰敗。
隨後,邯鄲便在魏軍的鐵壁合圍中發出了絕望而沉重的窒息聲。肅侯那份灼燙的雄心,連同他那時有時無的健康,被這兜頭澆下的冰水一同擊得粉碎,迅速冷卻、發硬。驕傲在冰冷的現實麵前摔得粉身碎骨,此刻隻剩下寒風抽打臉頰的刺骨涼意,和心肺間如同燃燒般滾燙撕扯的痛苦喘息。
寒意和咳嗽的撕扯越發凶險猛烈,幾乎要將胸腔生生撕裂。肅侯猛地彎腰,一手死死按住心口,另一手顫抖著,死死扣住身邊內侍的臂膀,指節因用力而發白,才勉強止住欲倒的身子。溫熱的液體湧上喉嚨,帶著一種令人心驚的鐵鏽氣息。他強行吞咽下去,喉頭蠕動,發出沉悶艱難的吞咽聲。侍從驚懼地看到他嘴角滲出的細微暗紅血線,想開口卻被肅侯一記淩厲如刀的眼神製止。
一名身材修長、麵容瘦削的絳服大臣,匆匆踩著沒至腳踝的積雪艱難而來,每一步都帶著令人心悸的沉重。那是相國,他麵色沉重如壓頂的陰霾。他來到肅侯麵前不遠,整肅衣冠,長揖到底,動作帶著幾乎難以承受的遲滯。
“君上,”他的聲音乾澀嘶啞,在寒風的撕扯中斷續傳來,“齊王……拒了。”
肅侯的身形劇震一下,扣住內侍臂膀的手指驟然鬆脫。一股腥甜的熱流再也抑製不住,猛地自胸腔中噴湧而出。
“呃!”
鮮血如一朵猙獰怒放的墨梅,噴射在腳下潔白的雪地上,點點殷紅,觸目驚心。
“君上!”相國與內侍們瞬間麵無人色,驚叫失聲撲上前,在肅侯委頓傾倒之際將其一把攙扶住。
趙肅侯的麵龐褪儘了最後一絲血色,灰敗得如同冬日裡凍壞的牆壁。然而那股曾經刻入骨髓的不甘,被這徹底的絕望逼入死路,反而凝聚成一種尖銳、冰冷、透著刺骨寒氣的憤怒光芒,從他渾濁的雙眼中直射出來。他的嘴唇翕動著,牙齒格格打戰,不是因為寒冷,而是被一種瀕死野獸般的暴怒驅動著,每一個字都從牙縫裡擠出來,帶著血沫:
“楚……”
風聲灌入喉嚨,又是一陣劇烈的嗆咳。相國緊緊托著他沉甸的身軀,湊近才勉強聽清君王那模糊斷續卻帶著最後搏命詛咒般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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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也……?”
相國迎著他那近乎燃燒的目光,沉重地緩緩搖首,動作緩慢如割裂帛繒。冰冷的絕望沿著脊椎爬上,凝結了他全身的血液。
“楚國……”趙肅侯的氣息驟然微弱下去,眼神中的火焰仿佛被抽去了所有薪柴,快速暗淡。他最後幾字,已細若遊絲,“……寡人……死……不瞑……目……”語未儘,那曾經睥睨鄰邦的頭顱,便猛地垂落下來,重重砸在相國堅實的肩頭。一切掙紮與憤怒,瞬間歸於永恒的沉寂。
相國全身的力氣仿佛瞬間被抽空。刺骨的寒風像冰水一樣兜頭澆下。他扶住肅侯不再有任何生機、沉重無比的身體,緩緩跪倒在冰冷的雪地上。周圍的侍從們如遭雷擊,瞬間撲倒在地,悲慟的號哭猛地撕開宮殿的死寂,如利爪般劃破嚴寒凝結的空氣。寒風卷著雪粉,打著旋撲在肅侯胸前那片迅速變得暗黑的溫熱血跡上,又迅速拂過他已然冰冷安詳的麵容。
就在邯鄲宮闕的深處被國喪的淒絕白色所淹沒的時刻,一輛風塵仆仆、由雙馬駕轅的輕車,正載著趙使與其貼身隨從,艱難地掙紮在通往東方齊國臨淄那被厚厚冰雪封死的官道之上。
積雪深厚得幾乎沒過車輪的輻條,馬蹄每一次深陷再拔出,都帶著沉重黏膩的雪塊,發出令人牙酸的“噗嗤”聲響。
趙使蜷縮在車內,身體隨著車身的劇烈顛簸不斷搖晃撞擊著冰冷的廂壁。車外是灰白莽原上永不止息的寒冽北風,車內則彌漫著一種絕望中夾雜著焦灼的、令人幾乎窒息的氣息。他裹緊沉重的裘氅,冰冷的皮裘觸及皮膚,卻帶來更刺骨的寒意。雙手緊抱胸前的一份國書,其上肅侯的火漆印璽沉甸甸如同壓在心上。透過晃動布簾的縫隙,外麵是白茫茫望不到邊的冷酷世界。齊國會伸出援手嗎?楚國又是否會回應?一個君王倒下了,他的國家在魏國的重壓下發出絕望的呻吟,而千裡之遙的齊國宮廷裡,又在上演著怎樣的對弈?死寂的車廂內,隻有車輪碾過被冰雪凍結的車轍時發出的刺耳噪聲,單調而清晰,敲打著趙使緊繃欲斷的神經。每一次顛簸,都伴隨著他心底無聲的沉重歎息。
與趙國深陷寒冬的絕境截然不同,千裡之外的齊國臨淄,雖同樣籠罩在一場新雪過後清冽的寒氣之中,宮廷內部的氛圍卻流淌著一種截然不同的沉靜。
臨淄宮城,台基高築,殿宇巍峨,簷角的銅鐸在朔風中偶爾發出一兩聲清越空靈的脆響。雪後的陽光格外清亮,透過高大的雕花木窗欞灑入正殿,在打磨得光可鑒人的深色木質地板上投射出窗格清晰的影。殿內燃著來自南方的上好竹炭,空氣溫暖如春,卻無一絲煙火燥氣。
殿中侍立著文武群臣。他們的衣冠鮮整,神情肅穆而安詳,目光齊落在那端坐於玉台之上的一人身上。齊威王田因齊,這位將齊國推向中原諸侯之首的強主,此刻的麵色在殿內明亮的微光中透出一種沉靜的暖意。他的眼神平和掃過殿下垂首恭立的臣子,目光最終落在了右側前方那長身玉立的一位重臣身上。
“鄒卿,”威王的聲音舒緩明晰,帶著冬日午後般的平寧,在大殿寬廣的空間裡清晰回蕩,絲毫不顯突兀,“寡人前番得卿進諫明事理,察秋毫,撥冗除奸,整肅吏治。趙國不自量力,趁我明心之機襲衛而取地,惹火燒身,招致魏國大軍壓境邯鄲之禍。誠可笑也。依卿高見,趙國此番遣使求救,是救,抑或不救?”
殿內頓時更加沉寂。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新晉成侯鄒忌身上。
鄒忌身著一襲玄纁相間的深色朝服,腰懸青綬銀章,身形挺拔,姿態從容優雅。聽得威王垂詢,他緩步出列,趨行至大殿中央光亮處,站定,隨即躬身一揖,動作如行雲流水,優雅已極。殿內的暖光落在他光潔無須的溫雅麵孔上,照見其嘴角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帶著勝券在握從容的笑意。
“大王,”他聲音清朗,字字清晰如珠落玉盤,“趙國貪婪無度,忘唇齒之誼。趁我王明察內務、勵精圖治之時,妄興刀兵攻我友邦衛國,強占其城邑。此等貪婪無信之輩,遭魏國重兵圍困,是咎由自取,天理昭昭!”
大殿中落針可聞。唯有殿角銅漏緩慢滴下的水珠聲,每一滴都敲擊在殿上諸人心頭。
鄒忌的眸光,有意無意間掠過殿角一隻精致的獸麵青銅冰鑒。鑒內盛著冬日儲下的珍貴冰塊,雖已化開些許,寒氣依舊凝成淡淡白霧盤繞其上。他那清越的聲音陡然轉沉,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判斷:
“魏國兵鋒正熾,其‘武卒’橫掃趙地,其勢如虎。若貿然與之交鋒,即使得勝,我國庫必為之空耗,將士亦將血流漂杵,徒損我元氣。”他的語速刻意放緩,字字清晰沉重,眼光最後抬起來,對上威王探尋的視線,“況救援無義趙邦,豈非助紂為虐?使天下諸侯視我齊國,為背信棄義者張目乎?”他再次躬身,“請我王三思。不救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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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忌一席話落,整個朝堂都安靜下來。侍立在殿下的部分朝臣,紛紛輕捋頷下長髯,神情沉肅地點了點頭。不救趙,不惹強魏,保國安民,確是穩妥上策。
“大王!”一個聲音驟然打破這短暫的寂靜,如同鋒利的箭鏃劃破綢帛。
一武將越眾而出。他身材高大魁梧,步伐穩重有力,一步踏下便在地板上引起一聲鈍響。正是上大夫段乾朋。他臉上的肌肉棱角分明,雙眉濃重如墨,此刻緊緊擰在一起,眼神銳利如刀。他不屑地掃視了一眼方才那些附議鄒忌而點頭的朝臣們,目光最後如鷹隼般鎖住成侯鄒忌那依舊沉靜溫雅的臉。
“成侯此言,謬矣!”段乾朋的嗓門渾厚高亢,聲震殿宇,震得周圍侍立的小官身形皆微微一晃。空氣為之一滯,旋即被其氣勢生生劃開一道滾燙的豁口。
他轉向威王,抱拳拱手,動作利落帶風:
“趙國固然有取死之道!然魏國今日能因衛而圍趙都邯鄲,奪其社稷宗廟;他日豈不能因宋、因魯,甚或尋一借口,舉其虎狼之師東侵我大齊疆土?”他聲音越揚越高,“今日趙國尚在,可為中原緩衝。若趙國一旦為魏所亡,我齊國便成為強魏東擴之路上唯一能與其抗衡之大國。屆時,魏罃必挾滅趙之威,傾全國精銳,直驅臨淄城下!豈非我大齊主動引火燒身?”他的質問鏗鏘有力,回蕩在殿宇間,目光炯炯,逼視著殿上沉思的威王。
鄒忌嘴角那絲矜持的微笑終於徹底僵住。他麵不改色,但眼底倏然閃過一道細微的、極其冷厲的光芒。
威王身體微微前傾,原本舒展的手指緩緩收攏,指節在光潔的玉案上無聲滑過。段乾朋的話,無疑觸動了其心中最為敏感的那根弦。齊國要強,而東方強鄰魏國,一直是齊稱霸中原的巨大絆腳石。
“然魏軍驍銳,如之奈何?”威王聲音低沉下來,目光投向段乾朋。
段乾朋嘴角揚起一個充滿血性和鋒芒的弧度。他身形再次挺拔,雙手抱拳,聲音斬釘截鐵:
“援趙,必援!然援亦有道,須以最省之力,收最大之利!”
他的目光掃過那些驚疑、憂慮、思索各不相同的麵孔,最終如鐵矛般投向殿外的虛空,仿佛已經穿透重重宮牆,直抵魏國腹地:
“臣以為,可分兵兩路!一路明路:令大將率精銳之師,南下佯攻魏國東方重鎮——襄陵!襄陵扼我大河重要渡口,乃魏國東南門戶,又有宋、衛之軍,皆與魏不善者。魏國一旦聞襄陵被攻,必有震動,必分兵救之。此路虛張聲勢,攻城為下,牽製為上!”
他略略停頓,目光收回,炯炯看向威王,一字一句帶著深謀遠慮的冰冷力量:
“另一路為暗路、為主力:繞道西北,隱蔽疾行,直插邯鄲郊野!但——”他猛然加重語氣,眼中射出懾人的精光,“此路軍至鄴城一帶便須勒馬不前,深溝高壘,隻作欲戰之態!務必,務必待魏軍主力於邯鄲城下全力破城、鏖戰疲憊,甚至已然攻破邯鄲外郭、大軍殺入城內、其兵鋒最盛而心氣已懈之際!那時,我軍驟然發動雷霆一擊!擊其疲憊之師!魏軍攻城苦戰,已成疲卒,猝遭我養精蓄銳之銳師衝擊,豈有不潰敗之理?”
段乾朋向前踏出半步,聲音沉如擂鼓,帶著一股撕裂朝堂寧靜的殺伐之意:
“如此,一則解趙國之圍——趙人自當感念我王援手之恩!二則,魏軍主力於久攻邯鄲後力竭而潰敗,其元氣亦必為之大損!三則,趙國經此巨創,雖得苟延殘喘,然都城被破,甲兵損折殆儘,國勢大衰,十年內再無力與我大齊爭雄中原!此乃‘驅虎吞狼,坐收漁利’之法!以彼之血,養我之威!一舉而三得!請大王聖裁!”
此言一出,大殿之內,如同投入滾水的冰粒。
威王的目光猛地一凝,指節在玉案上驟然收緊。段乾朋的策略,其精妙、其冷酷、其赤裸裸的“趁你病,要你命”的實用主義野心,如同一把淬毒的冷匕,精準地搔中了那位一心開拓齊國霸業的君王內心最為隱秘且熱烈的癢處。
鄒忌臉上溫雅的麵具出現了一絲裂痕。他眼神中的冷厲再次一閃而過,但這一次卻多了難以忽視的震動。他嘴唇微動,似乎要反駁段乾朋這兵行險招的、看似充滿血腥氣的狂悖主張。然而威王的身體已由放鬆轉為緊繃的姿態,以及殿中悄然轉變的氣氛,讓他將湧到喉頭的話語死死壓了回去。
段乾朋保持抱拳的姿態,頭顱微昂,挺立在殿中,目光灼灼與威王對視,再未側視一旁麵沉似水的鄒忌。
暖爐的火光微動,在威王沉靜的眼底映出閃爍跳動的光影。他沉默了片刻。
“依卿所言。”最終,威王低沉而明晰的聲音終於響起,落在群臣耳中,卻如投下一記定鼎的重音,整個大殿仿佛都隨之微微一震。“上大夫段乾朋,主持分兵事宜。令:田忌將軍為西路主帥。”
“臣田忌領命!”那位一直默立武將班列首位、高大沉穩的將軍越眾而出,聲音洪亮。他方臉闊口,神色堅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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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田盼,”威王目光轉向另一名武將,“領所部精銳,並會合宋、衛兩國軍馬,”他略略加重了“宋”、“衛”二字,“前往襄陵!”
“末將遵旨!”將軍田盼躬身抱拳,神情興奮而果決。
段乾朋嘴角扯出一絲儘在掌握的笑意。然而他的笑容還未及完全展開,威王平靜卻蘊含著不容置疑力量的目光再次落在他和剛剛出列的田忌身上:
“寡人聞將軍田忌府上有位孫先生,精通戰陣殺伐之道?”
段乾朋心中一動,立刻應道:“確有此人。孫臏,鬼穀高弟,才學見識……”他一時似在尋找最恰當的描述,“鬼神莫測!”
“著此人,”威王的聲音斬釘截鐵,在殿宇間激起回響,“即日入田忌將軍軍中,授軍師之位,與將軍共謀破魏!”
“臣遵旨!”田忌聲音依舊沉穩。
就在旨意下達的當天午後,威王那駕金碧輝煌的王輦在一眾侍衛的簇擁下,並未如常返回後宮,而是穿行過宮苑幽靜的積雪小徑,停在了宮城西側一處臨水的軒館之外。
此處軒館名“養晦軒”,位置偏僻幽靜,四周環繞著些古鬆奇石,積雪覆蓋其上。館舍的屋簷和窗欞樣式古樸,透出低調的雅意,尋常並不惹人注意。內侍尖細的嗓音在空曠的水麵上傳出很遠:“大王駕到——”
稍許之後,軒館那單薄的木門被從內輕輕推開。孫臏在一名僮仆的小心扶持下,倚靠在厚實的軟墊上,被兩個強壯的宦者抬著架輦,緩緩自內挪出。外麵冰冷的空氣讓他不由打了個寒噤。他的麵色在雪光映照下顯得異常蒼白,那雙眼睛卻異常深邃明亮。他努力想要坐直,但身體微弱的支撐力使他的動作既緩慢又艱難。他隻能微微屈身,以一種極其彆扭的姿態朝向王駕的方向,聲音低沉而沙啞:
“草……草民……孫臏……躬迎大王。”
威王並未走下王輦,隻在輿中隔著簾縫細細觀瞧。孫臏的情形比他想象中的更加糟糕。整個人清臒瘦削得脫了形,如同一具裹著寬大粗布褐衣的骨頭架子。架輦勉強支撐著他,其雙腿以一種明顯不正常的角度蜷曲著,顯然早已廢去。最為刺目的,是他麵上那些雖然愈合已久,但依舊縱橫深刻的傷疤暗紋,在雪光下無所遁形。
“先生受苦。”威王的聲音自輦中傳來,帶著一種難得的歎息意味。他看著這具殘破不堪的軀體,目光中既有審視,又有銳利如鉤的探究。“鬼穀之學,精於陰陽之變,通於奇正之謀。魏罃鼠目,自毀長城。先生之恨,亦是寡人之恨。”
孫臏的呼吸猛然粗重了幾分。魏罃的名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心上,那刻骨銘心之痛驟然穿透歲月的麻痹。但他很快克製住自己。他深深吸了一口凜冽刺骨的寒氣,壓下沉甸甸的胸口波瀾。風雪吹起他單薄褐衣的下擺,也刺透他的骨髓。他再次低頭,聲音低沉而平靜:
“大王……過譽。所學粗陋……不敢當。”
威王微微頷首,目光落在孫臏殘疾的雙腿上,沉聲道:“先生如此不便,寡人特許先生以輜車代步。戰陣之間,但坐於車帷之中,為將軍謀略劃策。先生身殘智全,此役之勝敗,寡人仰賴先生心智矣。”
話語清晰送入孫臏耳中。那“身殘智全”四字,如同寒針,刺得他心中一陣銳痛。但他旋即捕捉到威王話語背後那最核心的允諾:車帷。一層薄薄的布帛,便能在鐵血沙場上,成為他那殘破身軀唯一的屏障和尊嚴所係。更重要的,是那帷幔所象征的身份和空間——一個得以讓他躲開世人憐憫或鄙夷目光的角落,一個允許他喘息運籌,將自己從“廢人”身份中短暫抽離出來的密室。
他閉了閉眼,將喉頭翻湧的苦澀和殘存的刺痛壓下,再睜開時,那片深沉裡已無多餘的波瀾:
“草民……謹遵王命。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威王不再多言,隻是隔著簾子微微點了下頭。王輦掉頭,沿著來時的路徑緩緩離去。木輪碾壓著薄雪下的青石,發出清晰的轔轔聲,在寂寥的軒館水畔格外清晰。
孫臏留在原地,在宦者扶持的駕輦上,目送那象征王權的車駕消失在重重宮牆殿宇的陰影拐角。清冷的寒風掠過他瘦削枯槁的臉頰,帶走了王輦留下的最後一點威儀氣息。偌大的宮苑內,隻剩下積雪的晶瑩反光,以及他身下木架移動時發出生澀的咯吱聲。他靜靜地感受著雙腿間那永不止息的鈍痛和冰冷。
“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他低聲重複了一遍方才的承諾,聲音輕得瞬間消散在風裡,沒有絲毫溫度。鬼穀深山中的鬆濤、竹影、兵戈操演聲似乎遙遠得像個模糊的舊夢。胸中滾動的那些精妙推演過的奇陣殺局圖卷,與眼前這具被困在木板之上、無法挪動一步的軀殼,形成了慘烈而荒謬的對比。目光落在遠處宮牆上枯枝虯結的影子,那是魏國方向,大梁的方向,也是龐涓所在的方向。他緩緩閉上了眼,再睜開時,仿佛已將自己縮回到了那未來將伴隨征途的輜車帷幕之內那個與世隔絕、隻餘冰冷計算的空間裡去。唯有那雙眼瞳深處,一絲凝定的、銳利如錐的寒光,悄然沉澱下來,再也不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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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國的戰爭機器,在威王的意誌驅動下,開始了高速運轉。
將軍田盼所率東路軍行動最快。精挑細選的步卒與車兵,迅速在臨淄北郊完成了集結整合。旗幟鮮明,甲胄鮮亮,士氣高昂。田盼在點兵高台上發出了簡短的誓師號令後,這支勁旅便頂著寒風,踏上了南下的大道。他們的目標是——會合南方的宋國公子景敵所部,以及東邊的衛國將軍公孫倉的人馬,三路並進,直搗魏國東部邊境上那座扼守河道的軍事要塞——襄陵。
襄陵的消息還未傳回臨淄,西路的龐大主力已準備就緒。這支以田忌為統帥的大軍,彙聚了臨淄及周邊郡縣的最強武力。戰車轔轔,馬匹嘶鳴,戈矛如林。戰旗被朔風拉扯得筆直繃緊,發出獵獵聲響。將軍田忌一身烏黑的重甲,穩如山嶽般矗立在陣前一輛駟馬高車之上,冷峻的目光掃過肅殺嚴整的龐大陣列。
此時,一支不起眼的小隊人馬自宮城西角門悄然彙入這支浩大軍陣的後方。兩輛厚篷厚帷的輜車被護在其中,絲毫不顯山露水。這正是孫膛的座車及其輔助車輛。除了幾個威王特派的心腹宦者和一名啞仆負責孫膛的起居,再無閒雜人等靠近。厚厚的車帷落下,徹底阻隔了外界的一切視線。
車輪滾滾啟動,壓過臨淄城外早已被踏實的積雪大道,踏上西進的征途。這支大軍如一股沉默而暗流洶湧的鋼鐵洪流,帶著齊國深冬的凜冽氣息,以驚人的速度和決心,披星戴月地刺向戰火燃燒的趙國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