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中無光。車身劇烈地顛簸搖晃著,每一次通過坑窪時,劇烈的震動都會穿透厚重皮墊傳遞到孫臏那已經失去知覺卻仍會持續疼痛的腰間、殘腿。每一次震動都如同一根冰冷的鋼針,在他枯朽的脊椎縫隙間攪動。孫臏咬緊牙關,冷汗無聲地浸透鬢角、後頸。狹小幽閉的空間裡,彌漫著濃重的藥草苦澀氣息、無法排遣的陳舊汗味,以及……一絲屬於久坐之人難以避免的、滯澀的壓抑。
車廂內並非純粹的黑暗。厚重的皮製車簾刻意留下了一道極其微細的縫隙,僅容一線慘淡的灰色天光射入,在車廂內的木板上斜斜投下一條冰冷的狹長光痕。
孫臏僵直地倚靠在厚厚鋪墊的軟褥上。一隻手死死攥住鋪上用於固定的皮索,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白泛青。另一隻手卻緩緩伸出,枯瘦的手指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如同剛從冰窖中撈出。那幾根冰冷的手指,懸停在身前那片絕對的幽暗虛空之中。
指尖的神經似乎還殘留著某種源自意識深處的習慣性戰栗,在虛無中極其輕微地描摹、勾勒著——似乎有一張無形的陣圖在黑暗中展開。指腹下的氣流的微弱改變,仿佛代表著山川的阻隔。指尖點按之處,無形無質,卻如觸碰到了千軍萬馬交錯衝殺的力量節點。指甲不經意劃過自己的膝蓋粗布衣衫表麵,發出輕微的摩擦聲——那是河流。再虛按遠處——那是敵營升騰起的篝火……
車壁隔絕了震耳欲聾的行軍喧囂,隻濾進來一種沉悶、持續不斷、能碾碎人思考的低頻轟響。這聲音卻如潮水般滲入他全身的骨頭縫裡,每一次車輪碾過硬石或陷入溝壑的震響,都清晰地敲打在那雙廢腿上殘留著的猙獰疤痕上。皮肉下麵的舊傷,在寒冷和持續的震動中被再次喚醒,跳動著,發出無聲的、細密的撕扯痛楚。這永無止息的肉體之痛,像一個冰冷而惡毒的背景噪音,頑固地盤踞在他感知的底層,將意識從純粹的推演中不斷拖拽回來,提醒著他這具身體是何等的存在。額上的冷汗滑落到睫毛上,他猛地眨了一下眼,那片在黑暗中以純粹意念和指尖感受構建的戰場沙盤,瞬間被洶湧襲來的劇痛撕扯得破碎模糊。
“呼……”
一聲粗重的喘息被他死死壓抑在喉嚨深處,化作一聲細不可聞的嘶啞吐息,迅速消失在皮帷包裹和車輪碾壓聲形成的悶罐之中。
他閉緊雙眼,試圖凝聚心神,將那些疼痛驅趕回感知的深淵。但越是如此,記憶角落裡某些更為血腥、尖銳的碎片就越是蠻橫地穿刺上來——那些深烙在腦海深處、被殘酷手段烙印下的片段。龐涓那張曾無比熟悉、此刻隻有冷酷扭曲的臉,一次又一次地撞擊著他意識的壁壘。那張臉上昔日兄弟般的情誼早已消失殆儘,取而代之的是他廢去孫臏雙腿時、手握利刃逼近他刻字時眼中閃爍的貪婪狂亂和殘忍快意。
那雙曾經如寒潭映月的眼,此刻在黑暗中劇烈顫動。是恨?是痛?是求而不得的執念?各種毒火在胸中翻騰灼燒。就在這混亂和劇痛幾乎要吞沒殘存的理智之際,一股冰寒徹骨的意誌,如同九天之上瀉下的凜冽罡風,驟然貫注全身!
疼痛、往事、雜念……所有的一切被這股發自靈魂深處的、冰冷得沒有一絲雜質的意誌強行衝刷、凝固、壓製!黑暗中,孫臏的眼眸霍然睜開。那道僅存的光線落在他眼中,卻沒有映出絲毫波瀾。先前那因痛苦而微微顫抖的手指,已穩穩停在膝前虛空中某個無形的節點之上,穩如磐石。心中無聲流淌過清晰的戰陣變化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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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者詭道……必以正合,以奇勝……”
如同在意識裡撕開一道冰冷無聲的裂口,那些日夜推演的圖譜陣圖,鬼穀洞中石壁上的圖形,如同受到感召般再次浮現,並且這一次,無比清晰、穩定,帶著凍結寒鐵般的光澤。他的全部精神,在身體地獄般禁錮與顛簸的痛苦之上,在這冰冷意誌的支撐下,重新錨定在一點——那個已不再具體的仇敵身影,而是指向一種更純粹的終結——如何將這巨大的痛苦、刻骨的屈辱,化作精準、冰冷、致命的計算,施加於那同樣龐大、同樣凶悍的敵人之上。
“魏軍……武卒……厚甲結陣……攻堅……其疾如風……”
指尖無聲地再次點下,像在確認黑暗中的某個無形的坐標。車外,寒風呼嘯,車輪碾壓著通往戰場前線的漫長道路,依舊顛簸而沉重。
將軍田盼的進軍如同一把刺入魏國東南的熾熱匕首,迅疾而猛烈。
他所統率的齊軍東路軍,並未裹足不前於對宋、衛兩國軍隊的漫長等待。他以決然的姿態揮師南下,一路疾行。當部隊橫渡奔騰翻湧、挾帶著冬季冰淩的大河後不久,便在魏國東南境的廣袤平原上與宋將公子景敵率領的軍隊勝利會師。這支由宋國最善戰的公子統領的部隊,甲胄精良,車馬整肅,隊列森然。兩軍合流,氣勢陡增。
田盼立在陣前高車上,迎風遠眺,眉頭卻凝成山巒。衛國將軍公孫倉及其率領的軍隊遲遲未至蹤影。斥候探馬往來疾馳,卻隻有衛軍行動遲緩的零星報告。
“公孫倉行事向來畏首畏尾,如同婦人!”田盼身旁的副將憤然罵道。衛國夾在趙、魏、齊幾大強國之間,如履薄冰,其軍隊主帥的怯懦和觀望,早在預料之中。
田盼收回目光,那張經曆過風霜的古銅色臉上不見絲毫情緒波動,隻有冷硬如鐵的決斷。他簡短而有力地吐出兩個字:
“不等了。”
旌旗如雲,指向西南。這支由齊、宋兩國精銳組成的聯軍,再無半分猶豫遲疑,以強大的壓迫感撲向早已謀劃好的目標——扼守魏國東南要津的堅城襄陵。
襄陵城頭,守城魏軍的望樓上,守將扶欄遠眺。當視線裡那片彙聚了齊國玄甲與宋國青色旌旗的厚重色塊如無邊潮水般從平原儘頭湧來時,饒是見慣了征戰殺伐的將領,瞳孔亦猛然收縮。急迫的鑼聲立刻被粗暴地敲響,急促撕裂長空,警示之音在城牆上淒厲地回蕩不絕。城中的婦孺驚惶的哭喊聲零星夾雜其中。城內各處屯兵處,鐵甲撞擊聲、軍官嘶吼列隊的口令聲瞬間沸騰起來。守將死死抓住箭垛冰冷的石沿,手背青筋畢露。
就在那聯軍的浩蕩隊伍挺進至襄陵城下數十箭地的開闊地帶,前鋒開始構築簡易壁壘陣腳之時,地平線上另一股煙塵倏然卷起!
“衛旗!是衛國的人馬!”
城頭守軍的驚呼帶著難以置信的愕然。隻見數千衛國甲士,在公孫倉的將旗指引下,正以一種頗為奇異的態勢出現在襄陵守軍的視線側翼——他們並沒有直衝襄陵城下與田盼的主力彙合,反而如同兩股涇渭分明的濁流般,與宋、齊聯軍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竟朝著襄陵城的後翼方向包抄壓去!
“該死!無恥鼠輩!”守將幾乎將一口鋼牙咬碎。衛國那曖昧的姿態、不痛不癢地加入到攻城序列的舉動,此刻徹底暴露無遺——他們隻想分食魏國這艘巨輪傾覆時掉落的碎屑,卻絕不願衝在前麵當那碰壁碰得頭破血流的刀尖!然而,這三股合力而來的龐大壓力,已然如同一道無形的巨箍,重重套上了襄陵城的咽喉!
田盼立於陣前高車之上,遠遠望著公孫倉部隊那謹慎得近乎卑怯的移防動向,嘴角扯出一絲冰冷的蔑笑。他隨即拔出腰間佩劍,凜冽的劍鋒映著蕭瑟的冬日陽光,發出一聲如龍吟般的清嘯!
“擂鼓!”
“攻城——”
他的咆哮如同炸雷般在聯軍隊列中響起!
沉重如悶雷的鼓點猛地轟響起來!伴隨著大地隱約的震動,數百架猙獰巨大的投石機被甲士們奮力推向前線,無數張強弓硬弩瞬間在陣前揚起一片密集的死亡之林!裹著火油或塗抹著劇毒的巨大石塊呼嘯著撕破空氣,拖著濃煙烈火的箭矢如同狂風驟雨般傾瀉向襄陵的城頭和那緊閉的巨大城門!
襄陵之戰驟然爆發,其慘烈之勢竟超乎雙方想象!
田盼指揮下的齊軍步武卒,披重甲,執長戟巨盾,在強弓勁弩掩護下如同鋼鐵熔流,向著城下衝擊,與滾木礌石和沸油澆落的魏軍死死絞殺在一起!城上城下,殺聲震天,血肉橫飛!公孫倉帶領的衛軍則遠遠停留在兩翼,他們射出的箭雨稀稀拉拉,鼓噪聲與殺進號呼的齊軍相比,顯得格外“溫柔”敷衍。
圍攻襄陵的戰報,猶如一枚滴血的箭簇,被驛站快馬接力,晝夜兼程傳遞向西北方向的魏國都城——大梁。
初雪覆蓋下的邯鄲城郊,已麵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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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郊野上的阡陌、田壟、稀疏的村落,已被龐大、混亂、散發著濃厚血腥與腐敗氣息的魏國攻城營地徹底覆蓋。連綿的營寨如同盤踞在大地上的巨大灰色菌斑,燃燒取暖和熔煉器械的煙氣汙濁地混雜在一起,升騰彌漫在枯枝林地上空,形成一片肮臟的鉛灰色雲層。
營盤中央,帥帳寬敞而肅殺。爐火熊熊,火光映照著四壁懸掛的巨幅邯鄲城防圖——圖上箭樓、城門、甚至水道處都被朱筆多次密集勾畫標注,顯出攻擊的重點和焦灼。一隻粗糙有力的手,正握著酒爵。那手的主人,魏軍主帥、上將軍龐涓,身形魁梧如鐵塔,身裹厚實的玄色皮甲。他已經脫去了沉重的護身鐵甲,隻露出裡麵的貼身勁裝,寬闊的肩背隆起充滿力量感的肌肉線條。他正舉著酒爵,湊近跳躍的爐火光芒細看裡麵新斟滿的鮮紅葡萄酒漿——那是從大梁王庫專門運來犒賞將領的珍品。
“襄陵?”低沉的聲音在帳內響起,帶著一種猛虎打盹般的慵懶感,隨即是喉頭滾動,將酒漿咕咚一聲咽下。他隨意地將空爵往案上一頓,動作漫不經心,卻蘊含著令人心悸的力量,案上未乾涸的朱砂印記都被震得跳了一下。唇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仿佛聽到的不過是一則不值一提的市井瑣聞:
“雕蟲小技!齊國鼠輩,欲效仿圍魏救趙?哼!”這聲輕哼低沉,卻像一塊浸透了輕蔑的寒冰,砸在堅硬的凍土上,清晰無比。“田盼小兒不過虛張聲勢!宋國?紙糊的架子!衛人?唯利是圖鼠輩耳!”他目光掃過帳下垂手肅立的幾名重要部將,“莫說此刻小小襄陵無虞,即便真到了火燎眉毛之時,隻需遣一支偏師回援,如碾死幾隻螞蟻般輕易!”
帳下一名心腹部將上前一步,帶著幾分謹慎開口:“將軍,探馬已報,齊國田忌統領其國西部大軍主力,已渡過濟水,其前鋒距此不過數日路程!觀其行伍,甲堅旗銳,軍勢頗盛!”
龐涓虎目之中寒芒爆閃!他猛地從虎皮坐席上站起,高大的身軀幾乎頂到高大的帳頂,帶來巨大的壓迫感:
“田忌?!”龐涓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難以抑製的激怒和一種被不知天高地厚的螻蟻挑釁了的羞惱,“區區一田氏武夫,也敢來捋虎須?!”怒斥聲在帳中回蕩,震得火盆裡的火焰都猛烈搖曳了一下。
他幾步便跨至懸掛的羊皮大地圖前,寬厚的手掌帶著沛然之力,猛然拍在地圖上邯鄲城西北方向的一片標識著複雜地形符號的區域!啪的一聲巨響,如同驚雷炸開:
“此處!桂陵!便是那田忌老兒的埋骨之地!”他眼神銳利如錐,直刺著那圖上標注的地名,“傳令!邯鄲各營壘,隻留攻城之半力!其餘所有精銳——‘武卒’及輕裝銳士,即刻整備,隨本帥迎擊齊軍於桂陵!邯鄲城破已在旦夕,莫讓這些齊地鼠輩,壞了本帥破趙、獻俘大梁的大功!”
“諾!”帳下諸將轟然應聲,氣勢激昂。
帥帳之內尚在為這即將到來的圍獵熱血沸騰之際,龐涓親率的魏國主力——“武卒”已如同蘇醒的嗜血蟻群,開始以驚人的效率從圍困邯鄲四麵八方的壕塹壁壘中撤出。甲葉摩擦碰撞,彙成一片連綿洶湧的金屬狂潮,向著西北方向洶湧而出。大地為之顫動!留在邯鄲城下的魏軍立刻感覺到了壓力驟輕——齊軍主力的動向已然被偵知,圍攻的魏軍在將令下轉為佯攻態勢,聲勢雖未減弱,但那種壓迫得人喘不過氣的進攻鋒銳明顯鬆懈了許多。
幾乎在龐涓軍令下達的同時,遠在邯鄲城頭一處隱蔽的女牆箭垛之後,一個渾身裹在厚重毛皮鬥篷裡、僅露出蒼白麵色的趙國將領目光如鷹隼般死死鎖住城外魏軍營地的變動。遠處滾滾煙塵直向西北方向卷去。
“來了……”他嘶啞地自語,聲音乾得像磨砂紙擦過喉管,“龐涓拔營了……齊軍……當真有如此壓力?”他猛地扭頭,對著身後黑暗處喝道:“速去稟報公子!龐涓主力確已離邯鄲!時機……稍縱即逝!”
齊國西路軍主力的行營,並未如龐涓斥候所報徑直撲向邯鄲城下,而是在田忌沉穩的掌控下,於邯鄲東南方向、鄴城以北一片易於防守的高原區域,牢牢紮下了根。
這裡地勢開闊,背靠連綿的低矮山丘。營盤連綿,布局謹嚴。拒馬壕溝層層環繞,斥候遊騎晝夜不息地在營地周圍數十裡範圍內飛馳巡弋。營盤上空那麵墨底的“田”字將旗迎風鼓蕩,如同獵獵作響的黑色火焰。營中氣氛凝重而整肅,一種蓄勢待發的張力在冰冷的空氣中悄然彌漫。
一輛由四匹健馬拉動、外觀厚重卻並不顯奢華的特製輜車,悄無聲息地停放在中軍營盤深處最不起眼的位置。厚重的皮帷牢牢垂落,隔絕了營盤中日夜不息、令人煩躁的操練呐喊、鐵器敲擊以及人馬的喧囂。僅有兩名魁梧的啞仆守候在車旁,沉默如山石。
車內空間被帷幔分割成內外。外間僅容轉身,放著一隻微弱的火盆用以驅散透骨寒意。濃烈刺鼻的藥草氣味,混合著皮氈、汗漬與爐火金屬的氣味,在狹小的空間中發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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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裡間,鋪滿了厚厚的皮革與數層粗糙的毛氈。孫臏半倚半靠,支撐他的隻有兩三個巨大的軟墊和捆束牢固的皮囊。身體的痛苦在這種行軍中早已被磨礪得麻木,隻有那種永恒不變的沉重和禁錮感,冰冷地依附在每一塊骨髓裡。微弱的光線從厚帷刻意保留的一道極細縫隙滲入,在他深陷的眼窩和憔悴不堪的麵容上投下一道黯淡的痕。
一名隨軍老醫正小心翼翼地解開他腿根處一圈又一圈纏繞的厚重麻布繃帶。原本用於支撐固定的夾板已被卸除。當最後一層沾著藥末、血跡和體液凝結物的汙濁布帶被揭開時,一股強烈的混合著藥草和腐爛組織特有的詭異氣味,瞬間衝散了車內原本就已汙濁的空氣。
老醫渾濁的瞳孔驟然收縮,布滿皺紋的手指難以自製地微微發顫。那被層層包覆已久的膝頭以下皮膚暴露出來——灰暗、浮腫、泛著一種死人般的青紫色澤!幾道深刻的舊疤如同醜陋、翻卷的蜈蚣蜿蜒盤踞其上。而一些被夾板和長期緊裹摩擦的肌膚角落,隱隱透著潰爛的糜紅!那已經不能稱之為腿,更像是兩段附著在身體之上、毫無生機的異物。
“先生……這……必須清剜……”老醫的聲音沙啞如同摩擦的砂礫,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悸。
孫臏緊閉的雙眼倏然睜開!那道來自縫隙外的微光落在他眼中,卻沒有激起任何波瀾,隻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冰封的疲憊與麻木。“清吧。”他的聲音輕而飄忽,仿佛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老醫不再言語。他深吸一口車內汙濁的藥氣,渾濁的眼神凝聚起一種近乎殘忍的專注。他動作極為利落,取過一把形製奇特的彎曲小刀,放在爐火盆沿上略略烘烤。旁邊一名小僮仆死死咬著嘴唇,雙手顫抖地捧著一碗烈酒和一個敞開的藥匣。
灼燙酒液的嗆人氣息衝入鼻腔。接著,是冰冷刀刃觸及皮肉的細微感受。再瞬間,就是一股滾燙灼痛驟然炸開,如同通紅的烙鐵猛地按在了最深處的腐肉神經之上!
“呃——!”
孫臏喉頭深處爆發出一聲極力壓抑卻仍然撕裂空氣的淒厲嗚咽!整個人如同被投入沸騰的鐵水,全身枯朽的肌肉骨骼瞬間繃緊、反弓、劇顫!臉上刹那間褪儘所有顏色,比死人還要慘白!冷汗如瀑布般從他額角、鬢邊奔湧而下,瞬間打濕頭發,順著鬢角蜿蜒流入衣領。他枯瘦的手指死命抓撓住身下粗糲的毛氈,指甲幾乎要摳進皮革裡!身體如同被投入寒冰與烈焰的深淵,劇烈地扭動起來,每一次牽動那殘軀都帶來更深一層的撕裂劇痛!
老醫布滿老人斑和血絲的手此刻卻異常穩定。小刀帶著嗤嗤微響,極其精準地在那些腐肉邊緣剜動切割。他必須快,更快!每一秒遲滯,都增加著病人承受這種非人折磨的時間。黑紅色帶著濃稠質感的腐臭粘液和碎肉被極速清理出來,小僮的指節捏著烈酒浸潤過的布巾,跟隨其後快速清理血汙。腐肉被剝離後露出的新創麵滲出的新鮮血液,又被迅速敷上濃稠刺鼻的止血生肌藥膏,再重新裹上烈酒浸潤過的新繃帶。
這不到一盞茶時間的“清創”,於孫臏而言,漫長得如同經曆了永無止境的酷刑輪回。當老醫滿頭大汗終於纏緊最後一圈繃帶,他全身的力量如同被瞬間抽乾,軟倒在軟墊之上,隻有劇烈的喘息如同破敗風箱般回響在幽閉的車廂內。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創口,帶來新的戰栗,而每一次呼出的濁氣,都帶著劫後餘生般的痛苦意味。
老醫疲憊地擦拭著刀刃和小僮收拾穢物時,孫臏的臉側在冰冷的毛氈上,目光茫然無神地望著車頂被煙霧熏染得發黑的厚厚皮篷。龐涓的臉帶著殘忍的笑意又一次出現在意識深處。肉體的劇痛如同一種淬火的儀式,非但未能摧毀什麼,反而將某些更深沉的東西淬煉得更加純粹、冰冷。那份屈辱,那份深仇,在每一次煉獄般的苦痛中反複淬打,最終凝聚成一種超越肉體極限、純粹意念層麵的存在——一種冰冷砭骨、純粹到不帶絲毫情緒的計算力。那雙腿所失去的一切,仿佛都已化為了無形卻沉重萬鈞的砝碼,沉重地墜入天平的秤盤,壓向了龐涓所率領的那支魏國大軍即將覆滅的結局一端。
意識邊緣那令人發瘋的尖銳劇痛緩緩退潮,沉入無邊的麻木深淵。孫臏的指尖在身側微不可察地勾畫了一下,一個無形的坐標點似乎再次確定。他闔上眼睛,不再去看那車頂,也屏蔽了腿根處那持續如脈搏般跳動的鈍痛,仿佛意識已經沉入一片隻有謀算、隻有冰冷兵鋒、隻有必勝殺陣的絕對領域。唯有繃帶上暈染開的新鮮血跡,在昏暗光線下,發出一種驚心動魄的暗紅光澤。
桂陵。
這座夾在兩道綿延山嶺之間、河道已然冰封的穀地,此時早已失去了它名字所包含的蔥蘢詩意。寒流裹挾著細碎如鹽粒的冰晶在低空中狂舞,抽打在人裸露的皮膚上,如同無數細微的刀片刮過,又冷又痛。穀底開闊地帶,黑壓壓的魏軍早已嚴陣以待。龐涓親自統率的精銳“武卒”儘列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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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軍陣型森嚴如山嶽。前排是三層厚革鑲嵌鐵甲的持戟士方陣。戟鋒如林,在灰蒙蒙天光下反射出點點刺骨寒芒。其後是身披多層重甲、手持長柄重刃斧鐧的魁梧力士隊列,如同鋼鐵澆築的移動牆壘。再後才是引弓待發的弓弩手集群和大量輕裝銳士。黑壓壓如同鋪滿了整個穀底開闊地帶,人頭攢動,如同無邊的金屬與血肉的森林,肅殺之氣如無形的重錘懸停在每一方寸的空間之上。
帥旗之下,龐涓勒馬立於高坡,玄甲在身,外裹玄色錦袍。他左手勒韁,右手握著的巨大馬鞭柄端輕輕點在鞍橋上,目光如炬,穿透稀疏的雪霧,死死鎖著前方穀口。
就在這冰封死寂的肅殺之中,地平線上開始浮現出一股湧動翻卷的黑潮!
齊軍的前鋒,如一道劈開灰色世界的玄黑色潮頭,從穀口方向緩緩湧出!最先是一線飄揚的墨色旌旗——“田”!隨後,密密麻麻的人影、高大的車轅陰影開始變得清晰。齊軍的行軍速度不快,透著一種沉穩老練的謹慎。麵對遠處那鋪天蓋地、殺意凜然的魏軍方陣,齊軍緩緩減速,最終在距離魏軍約三箭之地外徹底停下了推進的腳步。前鋒戰車兵刃垂落,旗幟在風中招展。弓弩手開始在陣前整理箭囊箭簇,步卒默默收緊隊列,一派按部就班、將要排兵布陣接戰的姿態。
龐涓嘴角的笑意愈發森然、冰冷,帶著一種狩獵者看著獵物走入陷阱、確認其方位的殘忍快意。
“田忌!”他低吼一聲,馬鞭驟然揚起,直指前方那片已經開始調整隊列的齊軍,“果然是你!既已敢來,如何又畏首畏尾?!既知我龐涓在此,何不敢縱馬前來,與我一決勝負?莫非齊國已無壯士?!”
他身後緊隨的親將立即踏前,舉臂暴喝:“大魏武卒!無堅不摧!威服天下!”這一聲如霹靂炸開!
瞬間,整個穀底的魏軍陣列像是被投入燒紅的烙鐵,猛地沸騰起來!無數魏軍將士高舉手中兵刃,踏地狂吼:
“殺——!”
“殺——!”
“殺——!”
吼聲彙聚成一股撼動山嶽、撕裂雪雲的恐怖聲浪!大地在腳下為之震顫!無數戈矛戰斧鋒刃撞擊、拍打胸甲發出震耳欲聾的金鐵咆哮!魏軍的陣腳同時整體開始向前壓迫!巨大的軍陣如同從沉睡中蘇醒的鋼鐵巨獸,沉重而堅定地碾過冰冷的凍土,步步向前!前鋒戟盾之林反射著寒冷的殺氣!
對麵原本正在沉穩列陣的齊軍,似乎被這驚天動地的魏軍殺伐聲勢所震懾!前排兵士動作明顯遲滯下來,陣型開始浮動,顯出一種顯而易見的慌亂!有軍官在聲嘶力竭地叫喊喝令,卻仿佛被魏軍的殺聲洪流徹底淹沒!很快,整個齊軍前陣如同被狂風吹拂的麥穗般動蕩起來!有人甚至驚恐地開始後退!
“烏合之眾!不堪一擊!”龐涓眼中燃燒著狂喜與不屑交織的火焰!千載難逢的戰機就在眼前!魏軍士氣已臻頂點,齊軍陣列動搖、軍心紊亂!這是發動致命衝鋒,一舉擊潰這齊國所謂“主力”的最佳時機!他甚至已看到那“田”字帥旗在潰散中被踩踏的幻象!
“三軍聽令!”龐涓雄渾的聲音驟然炸響,壓過了萬軍咆哮,“隨我全速突擊!踏平齊陣!生擒田忌者——封千戶!”話音未落,他猛地一夾馬腹!胯下雄駿的黑色戰馬人立而起,發出穿雲裂石的嘶鳴!下一秒,巨馬四蹄落地,爆發出驚人的速度,如同離弦之箭般射向齊軍!
“殺——!”魏軍將領的號令緊隨其後!
整個穀底的龐涓軍主力,這支挾著大勝趙國無數場血戰的凶悍氣勢、在圍城之後久戰力疲卻仍被主帥絕地反擊號令激得血脈賁張的精銳,在統帥率先衝鋒的引領下,被徹底點燃了最後的殺戮血勇!山崩海嘯般的戰吼聲中,前陣的堅盾長戟轟然散開一線衝擊通道!緊隨其後的重甲力士、銳士,甚至弓弩手都瘋狂越過前排向前衝鋒!整個巨大的魏軍陣列放棄了最穩妥的防禦陣型,如同一頭發狂奔湧的、遮天蔽日的鋼鐵洪流,以摧毀一切的瘋狂姿態,追隨著龐涓那如同閃電般突進的戰馬身影,向著那似乎已經被嚇破了膽、搖搖欲退的齊軍前鋒碾壓而去!
就在整個桂陵穀地被魏軍衝鋒掀起的滔天殺氣籠罩、大地隆隆顫抖之際。
距離那輛被安置在高坡後方的厚重輜車不遠處,齊國西路軍真正的支柱,主將田忌,正挺立於自己那輛駟馬戰車之上。他並未如龐涓所見出現在齊軍前鋒的陣列之中。他所占據的坡地,視線開闊,足以俯瞰前方穀底那片令人生畏的金屬殺戮海洋,亦能清晰看到本方前鋒陣列中那一瞬間的“慌亂”和“動搖”。他粗糙有力的大手牢牢按住車軾,鐵鑄般的身軀如山嶽挺立,紋絲不動。隻有那雙被風雪染出幾分滄桑的眼眸中,銳利的光芒驟然爆亮!如同黑暗夜空被雷光刹那撕裂!
“成了……”田忌喉嚨裡滾動出一句壓抑著無比興奮的低吼,幾乎隻有他自己能聽見!視線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著,猛地扭頭,射向高坡後輜車所在位置!那輛籠罩在厚皮厚毛帷幔中的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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