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351年的深秋,天空如同被浸透的墨汁塗過一般陰沉。寒風卷起齊國都城臨淄街巷裡的枯葉,打著旋兒拍擊在緊閉的青銅門扉上,發出令人心頭發緊的單調聲響。宮內卻是一番截然相反的景象——雕梁畫棟間懸滿的彩綢獵獵作響,巨大的青銅人形燈盞散發著濃烈煙氣,燈火昏黃搖曳,映照著一張張因美酒佳肴而酡紅的醉顏。
高高的丹墀之上,齊威王田因齊斜倚著精致的憑幾,手中一隻鑲嵌著綠鬆石的玉杯幾欲傾覆。他微醺的眼睛掠過殿堂中央翩翩起舞的美人,那些柔美的腰肢和飛旋的裙裾,在他模糊的視野裡隻化作一團團晃動的色彩。管弦絲竹之聲充斥耳膜,淹沒了殿外呼嘯的蕭瑟秋風。
“好!”他高聲讚道,渾濁的聲音在樂曲間勉強撕開一條縫隙,“再舞一曲!今日定要儘興!”
“大王洪福齊天,壽比鬆喬!”階下侍坐的阿大夫扯著嗓子高喊,他那張保養得宜的臉龐被酒精蒸騰得油光發亮,嘴角堆滿諂笑,幾乎要咧到耳邊。諂媚之語如同黏稠的蜜糖,哄得威王哈哈大笑,仰頸飲儘杯中殘酒。
就在這時,一股凜冽的寒風驟然撞開厚重的殿門!“哐當”一聲巨響,殿內笙歌樂舞仿佛被利刃齊刷刷斬斷。刺骨的寒氣裹挾著一個人影踉蹌撲入——來人甲胄破裂,布滿血汙與塵土的臉上唯有雙眼還殘留著一絲精光,那是從屍山血海裡爬出來的絕望。他身上那件原本象征齊國威嚴的縞素戰袍,已然被撕扯得難以蔽體,邊緣沾滿泥濘的暗褐色血塊,不斷向下滴落。
“啟稟大王——”來人聲音嘶啞如破鑼,撕裂沉寂的空氣,“魯軍…魯軍猛攻陽關!城…城破了!魯兵進城了!”他用儘最後一絲力氣喊出,雙腿一軟,轟然栽倒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上。一滴殷紅的血從他撕裂的嘴角蜿蜒而下,滴落,浸入地磚細微的縫隙。
刹那的死寂之後,刺耳的尖叫在殿堂中爆發開來,宮人們如受驚的鳥雀般四散奔逃。歡宴的氣息瞬間被濃重的血腥味和失敗的惡寒驅散得無影無蹤。阿大夫臉色瞬間煞白,端著酒杯的手僵在半空,酒液潑灑出來,沿著他錦緞的衣袖汩汩而下。醉眼朦朧的齊威王猛地直起身,玉杯脫手而落,“啪”地一聲摔在金磚上,碎片飛濺,清冽的酒液灑了他一身。他從醉酒的雲端直直摔落冰冷的深淵,那一聲清脆的碎裂,像是他內心某個角落崩塌的回響。他張著嘴,喉嚨裡發出一聲短促而古怪的吸氣聲,身體僵硬如石像,唯有瞳孔劇烈收縮著,死死釘在階下那件染血的、象征潰敗與恥辱的縞素戰袍碎片上。
未等這第一記喪鐘在眾人心頭消散,宮門外又是一陣人嘶馬沸、刀甲鏗鏘的喧天巨響!另一名風塵仆仆的傳令兵疾衝入殿,頭盔歪斜,臉上被煙火熏得漆黑,聲音帶著哭腔:“報——大王!韓、趙、魏三國聯軍…兵鋒已過甄城!直撲博陵!博陵守將告急,危在旦夕!”這士兵的聲音如此淒厲,如同鐵器刮過粗糙的石壁,每一個字都在眾人緊繃的神經上狠狠砸過。
齊威王臉上的血色一瞬間被徹底抽乾,仿佛刷了層慘白的灰漿。剛剛湧起的一點憤怒與驚懼,被這兩股致命的寒流凍結在四肢百骸。他的手在寬大的袍袖下無法控製地顫抖起來,如同寒風中的落葉。眼前那些曾經令他神魂顛倒的舞女美姬,此刻都化為灰燼般無關緊要的影子;連那刺鼻的酒氣都變得酸澀嗆人。他環顧四周,平日那些諂媚的笑臉似乎都蒙上了一層詭異的麵具,變得模糊而陌生,充斥著無言的責難。宮殿的金碧輝煌驟然黯淡無光,巨大的梁柱投下猙獰的暗影,重重疊疊地壓在他身上,每一道陰影都仿佛帶著嘲諷的重量。整個殿堂仿佛在他腳下微微傾斜、旋轉,漸漸化作一座冰冷無聲的墳墓。
阿大夫眼見威王失魂落魄,強自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聲音有些發飄:“天…天眷齊國!些許跳梁小醜,定是趁大王……稍安國事之際,不知天高地厚!憑我強齊根基,隻要大王…隻要大王稍稍留意征伐……”
“滾開!”齊威王猛地一揮袍袖,用儘力氣暴喝一聲,聲音因極度的驚怒和絕望而嘶啞變形。他那雙布滿了血絲的眼睛,在殿內死寂的陰影裡燃燒著遲來的、悔恨的慘淡光芒,如同曠野上孤狼瀕死的怒視。
冬日的暖陽透過層疊的紗幔,將一片柔光傾灑在虞姬的寢閣內。然而在這本該煦暖的房間,空氣卻凝固得如同寒冬的冰層。虞姬端坐妝台前,銅鏡中的容顏褪去了所有明麗的光彩,隻剩下沉凝如水。素白的手正將一支鋒利的玉簪慢慢、穩穩地插入如雲的發髻間。銅鏡的深處,隱約映照著一旁幾案上擺放的一件東西——一段折疊整齊,卻又無比刺目的素白綾綢。
“夫人?”一個貼身侍女顫抖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帶著濃得化不開的惶恐,“您這是……大王已幾日未臨後宮了,聽說朝堂上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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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中的虞姬微微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時,眼中已無一絲波瀾:“大王今日,會來的。”
話音未落,殿外沉重的腳步聲便打破了可怕的寂靜。殿門猛地被推開,一陣冷冽的寒風裹挾著齊威王高大的身影闖入。他眉頭緊鎖,臉上堆積的煩躁如同沉厚的陰雲,宮服的下擺沾染著點點泥汙,顯示出他剛剛從某個不平靜的地方匆匆而來。身後還隱隱傳來阿大夫那圓滑逢迎的聲音:“大王息怒,息怒……不過是衛國那等小邦不識時務,竟敢攻打薛陵……”那諂媚的餘音在門檻處戛然而止。
“都下去!”齊威王不耐地揮退殿內所有宮人,包括欲言又止的阿大夫。厚重的宮門在眾人身後悄然合攏,發出沉悶的隔絕聲響。
虞姬緩緩起身,盈盈一拜,姿態依舊優雅如畫,隻是那份疏離的靜默沉重得如同巨石。“可是為那薛陵失陷、趙寇再擾甄城,而北境又亟需構築萬裡長城?”她清冷的聲音在空曠的殿宇內響起,每一個字都像細小的冰棱,刺破壓抑的沉寂。
“你……竟知曉朝政?”威王眼中掠過一絲極度的驚愕,隨即被一股被冒犯的怒氣取代,眉頭擰成死結,“婦人不言外事!安心做你的寵姬便是!”
“寵姬?”虞姬抬起頭,直視著君王眼中奔騰的怒火,唇邊卻彎起一絲淒絕的笑意,如寒風中最後一片殘蕊,“大王日夜醉生夢死,而列國鐵騎屢屢踐踏齊疆!陽關血未乾,薛陵又失守,甄城烽煙再起……今日我齊國,已是強鄰砧上之肉,案上之魚!”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玉石俱焚的顫栗,“妾今日,非是寵姬,乃是為國儘忠之人!”說畢,她猛地轉身,一把從幾案上抓起那道刺目的白綾!
“你待如何!”齊威王被她的舉動駭得心膽俱裂,血色倏然退儘,厲聲嗬斥,腳步下意識向前衝去。
虞姬已將白綾一段死死攥在手中,另一段高高揚起,那決絕的姿態如同引頸就戮的祭品。銅盆旁炭火的光映著她雪白的側臉,眼中淚水終於洶湧而出,帶著滾燙的熾熱與冰寒的絕望滾落:“先祖太公立國艱難,桓公九合諸侯……江山傳至今日,大王!您就忍看它一朝傾覆,萬民流離嗎?”她緊咬下唇,殷紅的血珠沁出唇瓣,“宮外,是焦渴等待雨露的農田!是戍守邊疆忍饑挨凍的將士!還有被屠戮、被驅趕、被奴役的千萬生靈!宮牆內呢?”她痛苦地閉上眼,每一個字都像從心尖上剜下,“大王所見,隻有阿諛!所聞,隻有佞語!若再無忠義之士敢犯顏直諫……”她倏然睜開淚眼,帶著某種了悟的決斷,猛地屈膝,整個人重重跪倒在冰冷堅硬的青銅方磚之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她高高揚起手中那段象征著自我了斷的白練,聲音變得無比清晰而悲愴,如同祭壇上清冷的玉石相擊:“妾身願以此殘軀為祭!隻求大王睜開天眼!鏟奸佞,用賢臣!重振朝綱!大齊……尚有可為之日啊!”她將手中的白綾和那玉簪,高高舉過頭頂,雙肩因難以承受的巨大悲傷而劇烈顫動,最終無力地頹伏在地,唯有那如墨的發髻散亂鋪開在冰冷的地磚上,仿佛被風卷落的黑雲。
那淒厲的泣血之聲,字字如燒紅的烙鐵,狠命按在齊威王的心尖,燙得他靈魂都在抽搐震蕩!君王身體晃了兩晃,仿佛被無形的巨錘擊中,踉蹌地連退了兩步。他眼神中的狂怒被一種巨大的茫然和更深的驚悸徹底擊碎、取代。目光從虞姬散亂於地的黑發,緩緩移到她額角在方磚上撞出的那抹刺目淤青,那淤紅如同尖銳的符號,刺穿了他長久以來厚重的迷障。他喉頭艱澀地滾動著,伸出的手似乎想碰觸她脆弱的後頸,卻又凝滯在半空,微微顫抖。殿內那盆熊熊炭火發出畢剝一聲輕響,火光搖曳著放大在威王眼中,恍惚間仿佛看到了陽關城牆下肆意流淌的殷紅、薛陵廢墟上翻滾的濃烈黑煙、甄城外遍地倒伏被踐踏、覆蓋霜塵的屍骸……還有那無數張在逃亡道路上掙紮、沾滿泥汙和恐懼的臉孔……
一場鵝毛大雪覆蓋了臨淄城郊的沃野。就在那素裹銀裝的原野上,一座新築的方形夯土高台拔地而起,其上矗立著巨大的黑色鼎彝,深腹闊口,下方堆滿了粗壯的鬆木柴薪。無數黑壓壓的齊國百姓從四麵八方如蟻群般彙集而來,寂靜無聲地立於刺骨的寒風中。每一雙眼睛都緊盯著那座高台和台上那隻森然巨鼎。冰冷肅殺的空氣仿佛繃緊的弓弦。
馬蹄踏碎積雪的聲音由遠及近,如沉悶的鼓點敲擊大地。齊威王的車駕在眾多麵色肅穆、手執儀仗的武士簇擁下緩緩駛近高台。威王今日未著王服,而是一身玄黑深衣,隻在領口袖緣繡著簡樸而凝重的金色紋飾。他緩緩步下車輦,踏上覆蓋著薄雪的夯土台階。寒風卷起他深衣的下擺,刺骨寒冷直鑽身體深處。然而他的脊背挺得筆直,再無半分往日的萎靡輕浮。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掃過台下的人群,也掃過鼎旁捆縛於地的幾個身影——當先便是衣冠淩亂、麵無人色的阿大夫,另外幾個皆是近侍宦官,人人如霜打的枯草,瑟瑟發抖,麵若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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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王在台頂站定,抬手示意。台下瞬間靜得連雪花飄落的簌簌聲都清晰可聞。
“寡人之過!”威王的聲音驟然響起,低沉卻如滾雷般碾過每一個人的心頭,撞開凝凍的寂靜,“沉湎聲色,寵信奸佞!致使韓趙魏破我疆、魯寇焚我城、衛賊奪我地!”他的右手猛地指向被縛於地的阿大夫等人,眼神如同淬火的寒冰,“看——便是這些小人!”那指尖裹挾著千軍萬馬般的恨意,“顛倒黑白,構陷忠良!即墨大夫!”他突然高聲點名。
一身風塵仆仆、甲胄黯淡的即墨大夫從台側應聲而出,拱手肅立,神情激動卻又帶著悲涼:“臣在!”
“爾治即墨,不逢迎,不賄賂佞臣,故多遭讒毀!然寡人查明,爾開墾荒田,興修水利,廣積倉廩,兵甲精良!使即墨之地,雖處強敵之側卻民富兵強!”他的目光轉向被縛人群中一個白麵肥胖、早已抖如篩糠的身影,“阿地大夫!”
那肥胖身影如遭電擊,麵無人色,幾乎癱軟下去。
“你!年年進獻重金於寡人,美言於朝堂!言你治下阿地如何富庶太平!然探察之下!”威王的聲音陡然拔高,每一個字都似冰錐般帶著刻骨的寒意,“你阿地城郭坍圮,田野荒蕪,百姓麵有饑色!趙國僅派兩小隊士兵試探,竟能一掠而走你大批奴隸!國之土地在你手中如同破敗草場任人踐踏!更罔顧邊關告急之信!該當何罪!”
“大王開恩!大王饒命啊!”阿地大夫終於崩潰,涕淚橫流,以頭搶地,額頭在冰冷的夯土上撞擊出血印。
齊威王對他的哀嚎置若罔聞,轉向身後的阿大夫等人,眼神仿佛冰冷的刀鋒:“更有爾等內侍近宦!隻知阿諛奉承!搜刮民膏獻媚寡人!將寡人耳目蒙蔽於華室深宮,聽不見邊疆的烽火!看不見黎民的怨聲!誤我社稷至此,其罪萬死莫贖!”
“陛下!饒命啊陛下!”阿大夫掙紮著爬前一步,帶著枷鎖的手向前伸出,嘶喊著,“奴才對大王忠心可鑒日月啊!是……是有人構陷!有人……”
“忠?”威王截斷他的話,唇邊勾起一絲冰冷卻蘊含無窮力量的冷笑,“今日,便用你等的血肉,洗刷寡人的迷昧!告慰我陣亡將士之魂!以儆效尤!”他的目光再次掃過台下所有黑壓壓、屏息凝神的人群,“即墨大夫勤政有功,擢升上卿,晉位相國!即日起主持國政!至於此等敗類——”
他的聲音停頓了一瞬,右手猛地斬落,如同揮下砍斷巨索的利斧:“烹——”
“遵旨!”執法的甲士齊聲暴喝,如同驚雷。阿大夫等人被粗暴地架起,口中塞入破布,絕望的嗚咽瞬間被堵死。隨即被甲士合力抬起,如同扔進草堆般向那早已烈焰升騰的巨鼎猛地擲入!
伴隨著幾聲淒厲不似人聲的短暫嚎叫,隨即是熱油滾沸的“滋啦——”巨響猛烈爆開!刺鼻的油煙混合著無法言喻的焦臭味道衝天而起!巨鼎下鬆柴燃燒的火焰被濺起的滾油猛烈一激,火舌驟然向上席卷吞噬,化作一片熾熱的赤紅巨幕!濃稠的黑煙滾滾升騰,如同向陰沉蒼穹發出的無聲咆哮!鼎口猛烈翻滾著濃密的灰白色泡沫,不斷發出令人心悸的“咕嘟…咕嘟…”深響!
死一般的寂靜凝固了片刻,如同被無形的冰層凍結。接著,人群中發出壓抑的、悲愴的低吼!積壓了太久、遭受了太多屈辱和苦難的情感驟然如山洪爆發,從胸膛深處衝了出來!不知是誰第一個嘶聲哭喊:“英明!”緊接著,無數的聲音帶著哭腔咆哮!無數的拳頭砸向冰冷的胸口!
“大王英明!!”“大齊有救了——!”呼喊聲化作巨浪,卷過覆蓋著茫茫白雪的原野,撼動著腳下的土地,久久不歇,仿佛要將所有屈辱和積鬱徹底宣泄!
威王獨自立於高台邊緣,滾燙的氣浪裹挾著惡臭衝擊著他的身軀。他沒有躲避,任憑勁風吹起他額前的幾縷散發。臉上濺到了幾滴滾燙渾濁的油星,也渾然不覺。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穿透了滾滾的黑煙和沸騰的鼎口,看到了很遠很遠的遠方。那目光已沒有半分迷惘和沉鬱,隻有沉澱下去的血色和燃儘重生的熔金。
初夏的驕陽炙烤著雒邑的王城。這座昔日天下共主所居的宮闕,在經年的風雨剝蝕和諸侯冷落中,早已失卻了威嚴的光澤,顯露出一片令人心酸的斑駁。殘破的宮牆根下滋生著頑強的雜草,朱漆大門上的銅釘鏽跡斑駁。幾隻麻雀在空曠的殿前廣場上旁若無人地跳來跳去。
周顯王獨自坐在空蕩蕩、光線略顯昏暗的大殿內。他看著殿外那片被陽光烤得刺目的白石廣場,耳中聽著殿角蟋蟀嘶啞單調的鳴叫。他有些恍惚,記不清上一次有哪位諸侯王踏足於此是什麼時候了。十一年?或是更久?正沉思間,突然,寂靜被一陣遙遠而嘈雜的聲音打破。那聲音似乎來自王城的東麵,起初隻是微弱的喧囂,如同平靜湖麵下湧動的暗流。漸漸地,那喧囂仿佛潮水般越來越近、越來越響亮——車軸的沉重碾壓聲、千萬馬蹄踏地的悶雷聲、金屬甲片互相碰撞的鏗鏘聲、旌旗在風中烈烈翻卷的鼓動聲、還有無數腳步踏過地麵形成的、讓大地都微微震顫的低沉轟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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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宦官跌跌撞撞地狂奔入殿,臉上是完全失控的驚駭和茫然:“陛…陛下!來…來了!大隊人馬!車乘千乘!都…都打著齊字旗號!為首的那位…像是…像是齊威王!”
周顯王猛地從王座上站了起來,衣袖帶翻了案上的漆杯也渾然不覺。驚駭凝固在他臉上,身體僵硬如木雕。
“快!開宮門!按禮…按禮迎駕!”他幾乎是嘶喊出來,聲音裡充滿了不確定的惶恐。無論這龐大的軍隊是來乾什麼,緊閉宮門隻能徒增羞辱和激變。巨大的、令人牙酸的鉸鏈聲響起,厚重又朽壞的宮門緩慢地被推開一條縫隙。周顯王在幾名同樣惶恐不安的老臣陪同下,幾乎是踉蹌著衝出大殿,來到了廣場上。灼熱的陽光白晃晃地刺得他眼花。他強迫自己站穩,抬頭望去——頃刻間,一股巨大的寒流從頭頂瞬間凍僵了全身的血液!
高聳的、象征著齊國的玄色旌旗遮天蔽日!旗幟之下,是望不到儘頭的龐大軍隊!所有士卒著黑甲,排成森嚴的矩陣,如同巨大而沉默的黑色磐石群。兵戈鋒利刺眼,矛尖反射著毒日頭的光芒,如同林立的寒星之海。就在這片肅殺的黑甲汪洋之前,一輛裝飾著金龍的巨大玉輅車駕威嚴靜立。車門開啟,身著繁複袞冕朝服、華貴異常的齊威王田因齊,在幾位齊國重臣的簇擁下,穩步踏下車輦。他的步伐沉穩而帶著萬鈞力量,每一步都仿佛重錘擊打在這片沉寂了太久、屬於天子的大地之上。
就在齊威王踏足白石廣場的同一刻,“嘩——!”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如雷霆般撕裂了凝固的空氣!他身後那廣袤的甲士海洋齊刷刷地動了!仿佛一道巨大的黑色鐵壁,成千上萬的膝蓋齊齊砸向滾燙的地麵!卷甲撞擊地麵的聲音彙成一聲震徹王城的驚雷!緊接著,所有人聲如火山爆發般轟然炸響,衝上雲霄:
“齊王率諸侯——朝覲天子!大周威儀——萬世永昌!!!”
這浩蕩的呼聲如同洶湧的海潮,猛烈地拍打著古老宮牆,驚起大群麻雀如散亂的飛沙般吱嘎四竄。
威王昂首邁步,徑直走到被這驟然爆發的氣勢驚得麵無血色、身體微抖的周顯王麵前,從容俯身,按照最隆重的古禮參拜下去:“齊侯田因齊,率諸侯使臣及麾下將士——朝拜天子!陛下萬歲!”他身後的即墨大夫及諸臣緊隨其後,深深稽首。
周顯王驚魂未定,手腳竟有些發軟,他下意識地慌忙伸手去扶:“齊……齊侯請起!快請起!眾…眾卿請起!”他努力想維持住天子應有的威儀,但那聲音裡的顫抖和被巨大驚喜衝擊後的無措,根本無法掩飾。他甚至有點不敢相信眼前的真實。
威王起身,目光平靜地直視周顯王,沉穩如山的聲線清晰地響起:“王室雖暫有蔽障,然天威自存,諸侯拱衛之道豈可廢弛?寡人此來,是為重禮綱常!為彰天下公心!”每一個字都沉穩有力,如同金玉交擊。
周顯王心頭翻湧起難以言表的酸熱,眼眶竟有些模糊。他張了張嘴,最終隻用力地抓住威王的手,握緊,再握緊。這雙手的溫度終於驅散了他心中長久以來盤踞的冰寒。
消息如同颶風一般卷過華夏列國。每一個諸侯宮室都在為此震動、議論、難以置信。秦惠文王嬴駟放下手中密報,眼露複雜光芒:“這田因齊……是真要學他那老祖宗齊桓公尊王攘夷嗎?此等風頭,銳不可當啊!”楚威王熊商正在圍獵,聽聞消息後手中銅殳重重頓在地上,塵土飛揚,臉上的輕蔑慢慢轉為凝重:“哼!作態罷了!可這‘作態’……已然攪得天下矚目了!”列國震驚之餘,那個稱呼不由自主地在各國君卿口中流傳開來——“齊威王”!
新鄭城的夜,被一種令人窒息的焦灼感死死扼住咽喉。自魏軍那如同奔湧鐵流般的陣鋒破開第一道外圍壁壘以來,絕望便在每一個黑暗角落瘋狂滋長。高大的城門樓上,每一塊黝黑的條石都在沉悶如雷的戰鼓聲中顫抖,門樓下堆積的、一次次被後續守軍瘋狂搶運上城的滾木礌石,此刻沾滿了粘稠發暗的血汙和破碎的衣物纖維。空氣中,濃重的血腥味混雜著鬆油燃燒發出的刺鼻焦煙、人畜屍體在烈日下不可避免加速腐敗的惡臭,以及一種……由千萬人心中絕望共同發酵蒸騰出的、近乎實質的恐懼氣息,凝聚成鐵幕,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頭,令人作嘔欲絕。
“報——!西門!西門箭樓被魏賊的拋石機砸塌了半邊!魏卒又攀上來了!”傳令兵跌跌撞撞地撲跪在韓昭侯身前,聲音嘶啞得不成調子,仿佛喉嚨裡灌滿了滾燙的鐵砂。
年過五旬的韓昭侯,臉色灰敗得如同剛從墳墓裡爬出來。他原本華貴的絲袍上被火燎出了破洞,沾滿灰黑的塵土和不知是誰甩上的血點。他扶著冰冷的城垛勉強站穩,乾裂的嘴唇翕動著,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牽扯著胸腔內撕裂般的疼痛。透過箭孔和彌漫的硝煙,他望下去。城牆根下,無數黑影攢動,如同嗜血的螻蟻,執著簡易的木梯和抓鉤,在震天動地的嘶吼聲、兵器可怕的撞擊聲中,密密麻麻地向上瘋狂湧爬!城上不斷有被射中、被石木砸中的黑影慘叫著墜落,砸在下方堆積的肢體之上,發出沉悶恐怖的“噗”聲,卻立刻又有新的魏卒踏著同伴尚未冷卻的屍體,再次亡命撲上!火焰在一段段被引燃的女牆下蔓延,火光映照著牆上守軍一張張被汗水、血汙、絕望扭曲的臉龐。一名剛剛將沸油潑下的士兵,瞬間被一支從下方黑暗中刁鑽射來的弩箭貫穿了咽喉,他甚至來不及慘叫,身體便軟軟地栽下城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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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念頭在昭侯心中如同冰冷的毒蛇啃噬:完了!新鄭!我的國都!就要……陷落了!
“君上!”上卿申不害一步搶上前,用力扶住搖搖欲墜的昭侯,他那素來以智謀著稱的臉上,此刻也布滿了煙塵和深深的恐懼壓出的刻痕,“不能再等!再遣使者!星夜兼程!去齊國!去臨淄!唯有齊威王……唯有齊國能救我們於傾覆!”他幾乎是吼出最後一句,聲音在戰場的喧囂中顯得那麼微弱,卻又蘊含著溺水者抓住最後一根稻草的瘋狂求生欲。
新鄭城外十餘裡,魏軍中軍大纛之下。龐涓按劍而立,身形挺拔如同一支淬火待發的鐵矛。他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上,往日刻意維持的儒將風範早已蕩然無存,代之以一種近乎狂熱的、帶著嗜血快意的猙獰。熾熱的戰場之風卷起他猩紅色的披風,獵獵作響。他銳利如鷹隼的雙眸,緊緊鎖定著前方那座在濃煙烈火中搖搖欲墜的巨大城池輪廓,仿佛正欣賞著一幅以毀滅為最終旨歸的傑作。
“將軍!”副將龍賈大步跨上前,聲音帶著戰場特有的粗糲沙啞,更洋溢著不可一世的豪情,“先鋒已撕開新鄭西門!守軍如同沸湯雪融!三日!頂多三日!末將願親率陷陣營,必為將軍獻上韓侯首級!”他猛力捶打著胸甲,發出“鐺鐺”的悶響,激起一片附近將校們壓抑著興奮的低吼。
龐涓沒有回答,隻是嘴角向上勾勒起一抹冰冷、精準、如同手術刀劃過肌膚的弧度。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硝煙彌漫的戰場,投向更遠的東方——那片膏腴而倔強的土地,那個他心底深處烙印著無儘痛楚與刻骨屈辱的名字:孫臏!齊!那個跛子!那個躲在陰溝裡的蛆蟲!那場讓他威名掃地的桂陵!這次,他要用整個韓國殉葬,敲響踏平臨淄、踏碎孫臏每一根骨頭的序幕戰鼓!齊國……很快,就該輪到你了!
深沉的夜幕籠罩著臨淄的宮城。風燈在廊柱間投下晃動不安的陰影。齊威王的書房內,氣氛凝重得如同凝固的鉛塊。來自新鄭的、一份接一份加著重急標記的軍報,如同被火燎過般堆放在案頭,字裡行間幾乎要滲出淋漓的血腥味和焦炭氣息。燈光跳躍著,在威王棱角愈發清晰的麵孔上明滅不定,映襯著他眼中深沉難測的凝重。
相國即墨大夫、上將軍田忌、軍師孫臏、副將田嬰、田盼等重臣分列兩旁。田嬰將新傳來的、血跡斑斑的書牘雙手遞呈,沉聲道:“大王,韓使申不害泣血叩求:魏十萬精銳、兵車數千乘猛攻新鄭!四邊壁壘已破其三!新鄭城牆坍塌數處,魏武卒如蛆附骨,攀城之戰晝夜不絕……新鄭存亡……就在須臾之間了!”每一個字都砸在眾人心坎。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殿中流淌,隻聞燈燭不時爆出一兩聲嗶剝輕響。
“救?”一個年輕將領的聲音帶著強烈的不忿,打破了沉寂,“魏武卒如狼似虎!我齊軍縱至新鄭,那新鄭城破,不過是早兩日與晚兩日的分彆!我等遠道趕去,正撞上龐涓銳氣正盛之師!這是要以我齊軍兒郎的血,去填那韓國注定要失的窟窿嗎?”
“糊塗!”一直沉坐於四輪車上的孫臏,忽然抬起了眼皮。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迷霧的冷靜,瞬間壓住了所有猶疑,“救韓?此僅為末也!”他伸出骨節分明的手指,緩緩點向鋪展在中間的巨大地圖上一點——那是魏國跳動的心臟,“龐涓傾國而出,國內勢必空虛!我等所救者,非韓之將亡之城!”孫臏那總是隱在沉靜背後的眼眸中,陡然迸射出一種洞悉萬物、掌控乾坤的銳利鋒芒,“是救大齊未來十年之安寧!是攻其必救——”他那根點在地圖上的手指,如同淬火的鋼針,重重戳在代表著魏國都城的那個位置!那兩個字如同巨錘般砸在每個人耳邊:
“大——梁——!”
話音落地,如同在凝固的鉛水中投入了一塊滾燙的烙鐵!所有人的目光驟然聚焦!田忌的雙拳無意識猛地攥緊,關節發出輕微的“哢”響。田嬰的呼吸陡然變得粗重。
威王挺直的背脊微微前傾,深如古井的雙眸驟然亮起精光,銳利如鷹隼般凝視著地圖上那個被孫臏指尖牢牢釘住的位置:“先生之意?”
“發兵!十萬之師!旌旗遮天,鼓號鳴金!揚言直搗——”孫臏的聲音斬釘截鐵,字字千鈞,回蕩在寂靜的殿堂內,“大梁城下!取龐涓巢穴!逼其……不得不歸!”他的語氣陡然壓低,仿佛巨獸伏擊前最後的輕吒,“此其一!”
“其二?”威王的眼中已燃起火焰。
孫臏的嘴角,終於浮起那絲冰冷卻致命的、洞悉一切的微笑:“龐涓必挾怒回師,歸心似箭。而我精銳之師,當伏於歸路之上,擇一死地……畢其功於一役!”
他不再解釋第二策的具體細節,但那平靜語調之下蘊含的殺機,卻如嚴冬的北風瞬間凍結了所有旁人的思緒,讓殿內溫度驟降!孫臏緩緩抬起眼,目光拂過眾人驚疑不定的臉龐,最終停留在威王那張被燭火半明半暗勾勒出的、已有決斷光芒閃動的臉上:“唯請大王遣偏師萬人,伴作主力,先行西進,兵鋒直指……大梁!沿途……”他頓了一頓,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地彈出,“儘拔營灶!日……減……其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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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王猛地站起身,巨大的黑影瞬間投射在後方繪有河山萬裡的巨幅壁畫上,如同一尊即將發令的戰神。“好!!”聲音如同巨鐘轟然鳴響,震得殿角垂下的帳幔都微微顫抖,“田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