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言道:‘父喪在心,忠義懸於國門!秦寇壓境,焉能為子廢公?身披甲胄,以殺敵之熱血滌喪親之哀,此亦為孝之大者!惟大王恩準,章願帶孝出征!’”威王深深吸了一口氣,氣息竟有微不可察的波動,“一個兒子,為了忠於他活著的君王,甘願背負不孝的名聲,寧願將他死去的父親深埋在心痛的深淵而不去安置……以萬死之誌馳騁於戰場,以敵人的鮮血來祭奠他父親的亡魂!這樣的人——”威王的聲音陡然拔至最高,帶著穿雲裂石般的力量,雷霆直落,字字千鈞,轟擊在每一個朝臣與公子的心上,“難道反而會背叛他活著的君王嗎?!回答寡人!”
雷霆之聲在大殿粗壯的梁柱間嗡鳴回蕩,震得銅獸香爐裡燃燒的炭火都微微抖動了一下。公子郊師麵色煞白如紙,嘴唇翕動,卻再發不出半個音。先前叫囂的近臣更是匍匐在地,汗流如注,深怕呼吸過重而觸怒於天威。
威王不再看任何人,他猛地抽出腰間玄玉裝飾的長劍,“鏘”然一聲,冰冷的寒光令殿內燭火也為之一暗。劍鋒直指大殿之外,夕陽正將臨淄高聳的城樓染作如血:
“寡人信匡章!即授臨武軍符,賜天子旌旗!三日之內,兵發桑丘!有再疑主將者——軍令之下,唯此人頭是論!”
三日後,臨淄西門鼓角震天,如同巨獸蘇醒時的狂嘯。匡章一身黑甲,孝服係於臂上,鮮紅刺目如未乾的血痕。他拜彆宮闕,起身接過兵符旌旗的瞬間,臉上終於一絲堅冰初裂,仿佛積蓄了十五年的悲愴、委屈與感激混雜在一起洶湧而過。他眼中含淚,但隻一個短暫的震顫,那汪沉淪便再次凝為寒潭堅冰。他翻身上馬,再不回首。玄甲洪流轟然開拔,卷起蔽日黃塵,鐵流般奔湧向西,彙入如血殘陽。
桑丘城頭的焦土氣與血腥味已濃得化不開。秦軍的營寨連綿不絕,森嚴壁壘。營中高台上,樗裡疾按劍而立,眺望齊軍新築的營盤。老將廉垣站在他身側,眼神如鷹隼:“匡章其人,未足為慮。探子報他臂纏白麻,猶在父喪!這般不孝不祥之輩,有何能為?齊國以公子為質於秦者尚在鹹陽,我看彼邦上下已然離心離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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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嗚咽刮過營寨。秦營的中軍大帳燈火通明,一場圍繞兵車陣型的推演激辯正酣。
齊營主帳內卻靜如空穀。數枚箭頭插在巨大的桑丘地勢圖上。油燈將匡章映在帳壁上的影子拖得巨大晃動。他臂上纏著的孝服,在燈下如雪一般刺眼。案上彆無他物,唯有一封密報被重重壓在虎符之下——上麵隻有三個字,冰冷而凶險:“疑已至。”
當第一縷晨曦刺穿東方濃墨般的天幕,桑丘原野上震天的號角聲撕碎了黎明的寂靜!齊軍陣列如同蟄伏已久的巨獸蘇醒,戰車隆隆前衝,步卒方陣緊隨其後,玄色大纛向前挺進,矛尖的寒光彙成一道向前移動的死亡之牆。
城樓上的樗裡疾緊盯著來勢洶洶的齊軍,那嚴整而不失淩厲鋒銳的態勢讓他心頭猛地一沉。他急令旗鼓:“前軍堅陣迎擊!後車兩翼包抄!齊人銳氣正盛,此衝正合我陣機!”
兩股龐大而致命的鋼鐵洪流終於猛烈地撞擊在一起!血光驟然迸發,飛濺在蒼涼的晨光裡!戈矛折斷的聲音、盾牌碎裂的聲音、骨肉被切割碾碎的聲音、瀕死的怒吼聲、絕望的哀嚎聲……瞬間構成一曲慘烈到極致的修羅場戰鼓!桑丘城外的平原頃刻化為血肉磨盤!
激戰持續了整整一個上午,慘烈的廝殺攪動著桑丘城外的空氣變得焦灼濃稠。正午的烈日無情炙烤著屍骸枕藉的大地。
突然,疾的副將廉垣指著齊軍左翼驚恐大叫:“將軍!看!齊軍左翼——在動!”
就在秦軍預備隊被中軍激烈廝殺牢牢吸引,樗裡疾的注意力也完全傾注於核心戰場之際,一支齊軍精銳悄無聲息地穿越了側翼一片隱蔽的低窪林地。那裡原本被秦軍斥候判為“車馬難行”,此刻卻成了致命的奇兵通道!這支齊軍如同陰冷的毒蛇潛行出洞,赫然出現在秦軍右翼中腰——正是秦軍預備兵力傾巢而出後最致命的軟肋處!那裡隻有少量疲憊的老弱士卒,猝不及防!
一麵不起眼的、甚至略顯殘破的齊軍副旗猛然在那個方向豎起!那破舊的旗幟在狂風中猛烈舒展,仿佛某種沉寂的力量被驟然喚醒!號角陡然轉換成淒厲決絕的高亢尖嘯,直衝九霄!早已按捺多時,殺意沸騰的精銳齊軍如同出閘的嗜血猛獸,在為首幾員驍將的嘶吼帶領下,踏著戰友的屍骸,以無可阻擋的鋒銳之態狠狠楔入秦軍陣列最脆弱的節點!
整個秦軍的右翼霎時如同被一柄燒紅的尖刀刺入的滾燙牛油,開始劇烈地抽搐、扭曲、崩潰!雪崩效應瞬息蔓延!
樗裡疾的臉色瞬間失去全部血色:“詐也!詐也!廉垣誤我!”他手中令旗拚命向崩潰點搖動,但一切都晚了。整個右翼的瓦解就像第一塊崩塌的雪山巨石,瞬間引發了鋪天蓋地的災難連鎖反應!
“敗了!敗了!”恐懼的呼喊如同瘟疫在秦軍中瘋狂傳播,無論將領如何厲聲彈壓都無濟於事。
齊軍的中軍主力如同熔爐中煆燒的劍胚,在巨大的壓力下非但沒有碎裂,反而隨著側翼那支奇兵的突破而爆發出震天撼地的咆哮!他們徹底放棄防禦,形成鋒矢銳形,不顧一切地向前突擊!玄色大旗終於衝破了秦軍中軍最後的防線!
兵敗如山倒!黑色的潮水席卷著不可阻擋的頹勢向西方敗退。兵車傾覆,旗幟被踏進泥濘,兵卒哭號奔逃。潰散的馬蹄踏碎了泥土中的殘肢斷臂。原野上屍橫遍野,血色讓秋日的野草呈現出一種濃烈而猙獰的深褐。
桑丘城殘缺的城樓上,齊軍的玄龍旗緩緩升起,儘管布滿煙熏火燎的痕跡,卻在風中用力招展,如同一個巨大的驚歎號,釘在這片被鮮血浸透的土地之上。城外巨大的戰場上,殘餘的硝煙和血腥氣息濃烈得令人窒息。一片狼藉中,齊軍士卒們開始搜尋幸存的袍澤,沉悶的呻喚和呼喊此起彼伏。
一輛破損的戰車旁,匡章半跪在泥濘裡。臂上的孝帶早已染透血漿和塵土,顏色難以分辨。一個斷了腿的年輕齊卒被他扶起,靠在車轅上。“將軍……”年輕的士卒聲音微弱,滿是塵土的臉上因疼痛而扭曲。
匡章從自己水囊中倒出些渾濁的水,潤濕布條,默不作聲地輕輕擦去傷卒臉上凝結的血泥。他臉上沒有勝者的喜悅,隻有無邊的疲憊和一種深淵般的悲憫。他的目光望向西方——那是秦軍潰退的方向,更是他父柩孤懸的故鄉方向。
他緩緩站起身,麵向臨淄的方向,突然雙手捧起一把沾染著暗紅血塊的腥臭戰地泥土,用力高舉過頭頂,如同捧著最沉重的祭品。隨即,他用儘全身的力氣,猛然跪倒!堅硬冰冷的甲片撞擊著大地的瞬間,他那緊抿的嘴唇再也無法封住胸腔裡的悲鳴。
他發出一聲裂帛般的嘶吼。
那嘶吼不是凱歌,是壓抑了十五年的喪父之痛,是麵對如山屍骸的無儘蒼涼,是血肉熬煉之後對遠方父親亡魂的深沉告慰。聲如受傷的孤狼,在空曠肅殺的血色原野上回蕩開來,穿過了剛剛散儘的廝殺喧囂,撞擊在每一片殘破的青銅甲胄與戈矛之上,久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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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末的凜冽如同死神的吐息,深深滲進稷下學宮的每一根雕花梁柱,更無孔不入地侵入幽深的臨淄宮闈。公元前320年,臨淄城內氣氛壓抑得如同繃緊的弓弦。年邁的威王沉屙難起,往昔那深邃如星河的眼眸已然黯淡,病痛將這具曾經驅動齊國崛起的偉岸身軀折磨得形銷骨立,裹在厚重的錦衾裡,輕飄得像一片枯葉。
終於,那個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燈火搖曳的深宮寢殿內,微弱起伏的氣息徹底歸於一片沉寂的死水。齊威王田因齊,一代東方雄主,如同他一生駕馭的雷霆風暴驟然平息,停止了呼吸。
仿佛一顆隕星擊中了整座臨淄城,巨大的悲慟瞬間爆發。報喪的巨鐘帶著毀滅般的沉悶轟響,一聲接一聲,撕裂了鉛灰色的黎明帷幕,也沉沉撞在每一個齊人心坎。刹那之間,自恢弘宮室至最陰暗的陋巷,連綿不絕的慟哭與哀嚎如同暴起的山洪,彙聚成震撼天地的悲鳴,久久回蕩在城池上空,久久不能散去。
世子田辟疆已在父親病榻前守了不知多少日夜,當太醫沉重地宣告“大行”的瞬間,他猛地跪倒在冰冷的金磚之上,發出一聲壓抑到極點終於決堤的嘶嚎,額頭重重磕了下去,發出沉悶的撞擊聲,鮮血立時蜿蜒而下,與淚水混在一處,滴落衣襟,留下更深的暗紅印記。丞相田嬰含淚上前一步,用力攙扶住世子劇烈顫抖的雙臂,聲音哽咽難言,卻透著一股維係大局的沉痛力量:“主上——請節哀!國不可一日無主!”大司徒、廷尉等一眾重臣齊刷刷跪倒一片,啜泣聲在空闊的殿內低沉回旋。
大喪之典由飽學儒宗公孫醜總理。齊宮內外,素白頃刻吞噬了所有繁華。孝麻如森森積雪覆蓋每一處翹角飛簷,巨大的玄色幡旗在高處無聲低垂,恍如道道凝固的血痕,在凜冽的寒風中巋然不動。無數白燈懸掛,將巍峨的宮闕映照得如同巨大的幽靈城堡。
停靈大殿設在威王生前處理軍國要務的德陽正殿。十二人方能合抱的巍峨楠木巨棺橫陳大殿中央,漆成深沉的玄色,上麵用金粉描繪著周室典章的日月星辰、河山祥瑞圖紋。棺身周圍,象征威王生前功業的禮器莊重擺放:徐州相王時魏惠王獻上的黑玉圭笏置於頭部,溫潤的光澤流轉如昔;桑丘之戰斬獲秦將、紋飾獰厲的青銅寬劍斜置胸腹上方,寒氣刺骨;一隻磨損得發亮的簡牘被細心壓在一隻銅劍之下——那是當年淳於髡諷諫威王沉湎夜宴時的上疏拓本,“酒極則亂”的墨字力透骨簡,清晰如新。
世子辟疆麻衣勝雪,斬衰之重壓在他尚顯單薄的肩頭。他幾乎日夜不離巨棺左右。夜深時,唯有棺前那對巨大的銅鶴燭台淚流成河,他獨自跪在冰冷刺骨的金磚上,一遍遍將清冽的酹酒澆於棺前青石槽中,再一遍遍用額頭觸碰那堅硬冰冷的石麵。每一次俯首下去,都能感覺到那沉重的楠木深處,父親生前那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威嚴、那洞察人心的炯然目光,如同實質般沉沉壓來。
“父王……”他喃喃自語,目光掠過停棺上方垂落的華蓋,“兒臣……接得下這山河萬鈞之重嗎?”指尖觸摸到棺槨側麵冰冷的浮雕蟠龍紋路時,指尖無意識地停留在龍頭下那行銘刻:“徐州肇王,魏韓與盟。後元元年冬月”……那一刻,一種無法言喻的宏大命運感與無邊的孤獨像冰海寒潮湧來,幾乎將他凍僵。
數日間,各國使臣奔集臨淄,車馬填塞了通往宮門的大道。龐大的吊唁隊伍如同沉重的鉛流緩緩蠕動,車聲轔轔碾過人心。趙侯、楚使、韓使……乃至宿敵魏國的新君,皆派重臣親臨。昔日曾參與徐州相王的魏使須發儘白,凝視著那巨大的玄棺,步履蹣跚行禮時,竟至泣不成聲。
秦王使節車駕抵達齊宮宣詔闕門下。宣詔畢,謁者引路。秦王使節是個身材高大、目光深沉如淵的紫麵文臣。他按例獻上豐厚賻儀,神情肅穆中透著刻意的矜持。世子辟疆身著斬衰,麵色蒼白如紙,形容憔悴不堪,但仍挺身立於殿首接受吊唁。秦國使臣依禮拜訖,略一沉吟,口中吐出的話卻如同精心打磨的冰錐:
“外臣嘗聞先王威烈,桑丘一役,力阻我王東進之路,誠乃當世雄傑也!惜乎!天不假年,痛失英主!惟望世子繼先王之誌——”他刻意停頓片刻,環視齊國君臣壓抑的悲痛神情,才繼續說道,“安守東隅,善保宗廟,毋使威烈之名付諸流水,則秦齊幸甚,天下幸甚!”話中藏刀,綿裡裹針。
殿內空氣驟然凍結。齊國群臣臉色頓變,世子辟疆眼中血絲迸現,身子難以抑製地微微晃動。一旁侍立的丞相田嬰厲芒乍閃,正欲出言斥責,卻被世子一個死死壓住的手勢逼住。世子辟疆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那凜冽的秦腔連同刻骨的恨意一同壓入肺腑深處。他眼神銳利如即將出鞘的利劍,直刺那秦國使臣的眼底,斬釘截鐵的聲音帶著強行鎮壓的顫抖穿透死寂的大殿,帶著冰淩刮擦般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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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人承國,自當惕厲朝夕!東隅之地,乃我先祖披荊斬棘所辟,一草一木、一水一土!凡侵之者,縱蹈火海,決以戈矛相迎!此心昭昭——天人共鑒!”每一個字都如同砸落的重錘,敲在人心之上。
秦國使臣紫麵之下掠過一絲極難覺察的波瀾,終於無言以對,略躬一揖,退入列國使臣之中,如同毒蛇藏身於幽暗草叢。
出殯之日終於來臨。鉛雲低垂,朔風如同裹挾著萬千刀鋒。整個臨淄城凝固在了無邊無際的白色海洋裡。城門大開,自宮闕至最外郭的每一級台階、每一條街巷、每一處閭閻的十字路口,人潮跪伏如同波濤。素白的孝幡鋪天蓋地,在淒厲的風嘯中翻滾如銀浪。
正午時分,一聲裂天的巨大號炮轟鳴!沉重的德陽宮正門轟然洞開!萬籟俱寂,連風都在這一刻凝滯。在沉重如悶雷的喪鼓節奏中,巨大的玄棺緩緩移出宮門!棺身之前,世子辟疆手持纏滿白色麻索的青銅引魂幡引路。他步履沉穩,腰背挺直如劍,承受著整個齊國的重量與注視。兩側八八六十四名彪形力士,身著白色緊身麻衣,筋肉如同鐵鑄般賁張,號子低沉如龍吟,整齊劃一地托舉著厚重的楠木棺槨。巨大的棺木在純白人群的托舉下移動,像一艘行駛在雪海銀波間的莊嚴巨舟。
棺木行處,哭聲驟然拔高,撕心裂肺!匍匐在道旁的士庶如同被巨大痛苦收割的麥浪,前仆後繼地悲號叩首!祭奠的紙灰漫天飄舞,如同被風吹散的黑色魂魄,紛紛揚揚,遮蔽了半個天空。整座臨淄城彌漫的悲傷已經濃稠得令人窒息。
梓宮被安置在十六匹周身烏黑如墨、配著純白飾物的神駿駿馬拉動的巨大靈車之中。世子辟疆登車扶轅而立,手捧引魂旒旌。引魂旌在狂風中劇烈抖動,仿佛招引著遠行的英靈。
靈車之後,浩蕩的王室儀仗次第啟動:無數青桐色、描金繪彩的靈幡隨風發出簌簌低語,恍如鬼神嗚咽;百輛素車馱負著沉甸甸的明器,金銀禮器在車中顛簸中閃爍著冰冷沉重的光澤;高大的方相氏神像猙獰舞動;手持竹笏、全身素絹、口中吟哦不絕的禮生方陣……隊伍綿延數裡,如一條緩慢爬行的白色巨龍,在萬民哀哭的海洋中蜿蜒前行。
靈車行至齊宮外西郭門時,城門洞前跪滿了自發前來的稷下學子。為首者白發蒼蒼,正是大儒淳於髡。他抬起滿是褶皺的臉,淚痕縱橫如同乾涸河床。他顫巍巍地引頸高呼:“先王——”聲音蒼老卻穿透人海,“明四寶之輝,拒獨王之虛!興學宮於稷下,納萬言於涓滴!使天下士子得聞大道於一隅!吾輩——何以為報?!”悲聲未儘,身後無數儒生士子再也無法克製,匍匐於冰冷的夯土道上泣血叩首,額上沾染了祭奠灑落的香灰塵土,一片殷紅渾濁。“吾王!”“吾王!”之呼,聲震數裡,彙入鋪天蓋地的哭海,激起更洶湧的哀慟波瀾。
送葬的行列沉重地蠕動至臨淄東郊的牛山。這裡是曆代齊侯安息之處。依山開鑿的巨大壙穴早已完工,幽深得仿佛直通九泉。壙穴之外廣設神道,兩邊赫然矗立著七十二對玄石雕刻的文武侍臣、虎豹象獸,皆作俯首恭送狀,神態肅穆悲戚。
最令人目眩的是壙穴之內。黃腸題湊,柏木壘疊出巨大的內槨空間。穴壁鑲滿玉片,頂部以金箔繪出日月星河圖卷,即便在陰鬱的送葬天光下依然流淌著迷離光暈。巨大玄棺安置於玄玉雕刻的高台之上,台上遍鋪晶瑩如雪的絲帛。隨葬器物如同星辰般填塞著槨室:九鼎八簋列於前,金壺玉瓚、犀角象牙環繞四周,無數精雕細琢的玉石、彩陶、竹木禮器……一層層堆積如山,珠光寶氣混雜著塵土氣息,將整個地宮映照得如同傳說中的九霄寶庫。
世子辟疆最後一次走近那巨大棺木。寒風夾著雪粒吹打著所有人麻木的臉頰。他從懷中取出一件小巧物件,猶豫了片刻。那是一隻殘破的泥陶響哨,已被摩挲得油亮光滑。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一個高大威嚴的男人蹲下身,笑著將它放在一個小男孩掌心,然後手把手教會他吹出第一聲響亮的哨音……世子將這隻小小的陶哨輕輕放在棺頭,緊挨著那枚冰冷的徐州相王玉圭。他閉上眼,嘴唇無聲地動了一下,然後深深拜伏於地。
“入槨——!”公孫醜蒼涼如青銅裂帛的嗓音高高揚起,拖曳著無邊的肅穆。
沉重的封石如同巨獸垂落的眼簾,一塊一塊在號角與嗚咽聲中緩慢地落下,嚴絲合縫地合攏。棺柩連同那深藏其下的輝煌、榮耀與不為人知的脆弱溫情,一起隱入大地永恒的冰冷與幽暗。最後一方鎮魂玄璧嵌入預留的槽口時,整個大地如同傳來一聲沉重的歎息。
雪終於紛紛揚揚,飄落下來。白色的天地間,世子田辟疆立於萬墓之上的高台,雪落滿了他麻衣的頭冠。他俯視著腳下無聲跪伏在風雪中的文武卿士、各國使臣、萬千黎民,如同俯瞰著遼闊蒼茫卻又沉甸甸的未來。雪越來越大,簌簌落在牛山滿坡如林的石俑甲胄與石獸脊背上,天地一片縞素,唯有山間飄蕩的雪沫,像逝去先王那永遠也無法再追回的英魂碎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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