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國都城臨淄的天空被暮雲塗抹成一片黯淡的赤金色,那是即將沉入西方的、巨大日輪留下的最後印記。層層疊疊的宮闕飛簷,帶著獸首的猙獰曲線,靜默地伸向這即將被夜色吞噬的天空。宮闈深處,雕琢精細的蟠螭紋青銅燈盞次第燃起,暖黃的光暈撕不開四周沉重的暮色,反而將齊王田辟疆那張端坐著的臉龐映照得棱角分明,半明半暗。
齊國的疆域圖在他麵前鋪開,由細膩潔白的生絹織就,上麵墨線勾出的山川河流,如同凝固的血管脈絡。一個醒目的紅漆印記懸在不遠處的西方,那是函穀關,秦地鎖鑰。
“秦,”田辟疆的指尖緩緩敲在地圖上那個象征秦國的黑色區域邊緣,指關節略嫌粗大,敲擊間發出沉悶的響聲,“日見貪饕,噬骨吸髓。如豺狼伏於臥榻之側,寡人寢不安席。”
殿角的陰影裡,一個身影悄然移動。陳軫,一身無紋的玄色深衣,步履輕柔得像是拂過地麵的微塵。他走到燈影可及之處,麵上無太多表情,嗓音帶著一種刻意磨去了棱角的溫潤:“大王所慮極是。然暴秦之力,非一城一國可製衡。”
他亦步亦趨,輕巧地靠上前來,指尖謹慎地繞過那些標注著兵戈標記的絹帛邊緣,點在韓、趙、魏三處:“三晉之地,尤若累卵之雞子,首當其衝。秦人之狼顧鷹視,其心昭然——其利爪之下,先碎之者必是三晉!”他微微一頓,目光抬起,掃過齊王沉靜的側臉,那深沉眼神中蘊含的銳利光芒似能穿透人心,“合縱之勢,非隻為援救,實是求存之本。若三晉傾覆,齊之門戶,頓開於強秦鐵蹄之前矣。”
田辟疆並未側目去看他,濃眉下的眼瞳依舊專注地凝視著地圖。良久,一聲低低的、意義不明的哼鳴從他鼻腔深處逸出。他沒有否定,便是肯定。“三晉……”他齒間輕磨著這兩個字,舌尖帶出一絲輕蔑又玩味的尾音,“趙與魏,其境橫亙齊西,誠為我齊國前驅之壁壘。然此二國,何嘗非寡人榻旁之臥虎?若待其傷筋動骨之時……”話音至此便戛然而止,他的指尖不動聲色地從三晉區域上輕輕滑過,掠向南方那一片遼闊的“楚”字。
“楚,大國也,”田辟疆的指腹在“楚”字上按了按,“懷王……雄否?寡人不敢斷言。然其欲爭中原之心,野草燎原。可引之為援。”他唇角勾起一個微不可察的弧度,帶著運籌帷幄的了然,“五國共擊,函穀關前旗幟蔽日,縱使那虎狼之秦,也必暫縮其爪牙!”
他的手掌猛然合攏,指節發出輕微的脆響,猶如猛獸鎖喉。一室燈火在他決斷的手勢中急遽跳躍搖曳了一瞬。
巨大的臨淄城門發出沉重的呻吟,向兩側敞開。風獵獵吹拂著使團隊伍前高舉的、繡著青色玄鳥圖騰的旌旗。青銅車軸碾過寬闊堅實的夯土大道,向著蒼茫的北方、西方、南方依次駛去。車輪滾滾,伴隨著馬蹄踏落大地激揚而起的陣陣黃塵,漸漸融入遠處的煙靄之中。
冬去春來。函穀關前的平原,廣袤一如以往,卻因驟然湧現的龐大軍營而劇烈地改變著麵貌。象征著韓、趙、魏、楚、齊五國的旌旗在初春潮濕而帶著寒意的風裡撲卷翻飛,密密麻麻排開至視野的儘頭。甲胄鱗片碰撞的低沉嗡鳴響徹曠野,如沉雷般隱隱在地表滾動。
齊軍的營盤紮得格外靠後,卻異常高大堅固,以粗壯的鬆木圍欄圈起,宛如一座臨時的銅牆鐵壁。營門處當值的兩名持戟武士身形精悍筆直,黝黑臉龐上的目光冷冽如霜刃,周身散發著拒人千裡之外的寒意。一輛裝飾奢華的楚王車駕遠遠駛近,金黃的流蘇在風中擺動,最終被迫停駐在距離營門尚有數十丈的地方。一名楚國使者從馭者位置探出身子,朗聲報出自己的身份,聲音穿透風沙:“吾等奉楚王令,麵呈軍情予田嬰將軍,請通稟!”聲音雖嘹亮,卻被風卷得散開。
齊營轅門後,一名身披重鎧的隊率大步踏前,麵容古板如同鐵鑄:“將軍有令,大軍整備攻城,事體繁巨,暫不受訪。使者請回!”話語乾脆利落,硬邦邦如同磐石落地,毫無半點商量的餘地。使者張口欲言,隊率已冷硬地轉身歸位,厚重的營門在令人牙酸的“吱嘎”聲中緩緩閉合,將楚國使者和他那華美的車駕隔絕在外,隻剩下空曠原野上嗚咽的風聲。
夜色如同濃稠的墨汁,逐漸浸染臨淄王宮的每一個角落。田辟疆獨自踞坐於高台之上,手指不斷撫摸著麵前幾案上一隻溫潤的玉杯。案頭,剛剛送抵不久的簡牘散亂地疊放著。田嬰肅立階下,微垂著頭顱,鬢角幾縷花白的發絲被燭光映照著格外清晰,沉穩的聲音在空曠的殿內響起:“……趙軍主力儘出,陷於函穀關東側隘口,數日鏖戰,已顯疲態。魏軍則於西側強攻秦壁,傷亡慘重,折損近半。連日急報如雪片紛至。”
“損其半……”田辟疆重複著這幾個字,唇邊那絲笑意逐漸擴大,化作毫不掩飾的嘲弄,“魏罃老兒那點家底,經得起如此血洗?還有趙雍,銳氣雖盛,此番怕也要磨去幾根爪子。”他抬手,寬大的袍袖在燈影裡拂過一道風,掠過地圖上“觀澤”兩個小字。“寡人記得此地,趙魏邊境……”他聲音放低,帶著一種野獸嗅到獵物血氣的隱秘興奮,“田忌?”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末將在!”殿角陰影裡,一個高大如山的身影應聲踏出半步,身上的山紋皮甲隨著動作發出沉悶皮革摩擦聲。他腰懸闊刃重劍,麵容在跳躍燈影中呈現出粗礪如岩石的輪廓線條,眼神沉靜得如同深潭下凝固的冰。
“速遣精騎,選鋒銳之士。”田辟疆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意誌,“取道濮水之陰,疾趨觀澤!待趙、魏兵馬疲敝、陣勢散亂之際……”
他緩緩起身,踱至田忌身前,目光如冷峻鷹隼死死盯住對方的眼睛,幾乎一字一頓地從齒縫中擠出最後的命令:“務必……擊其要害!取其潰軍!”那聲音中蘊藏的陰鷙與鐵血殺意陡然爆發,仿佛驟然降低了高台上的溫度。
田忌魁偉如山般的身軀猛然繃緊挺直,像是一張弓驟然拉滿,他抱拳躬身,胸膛中低吼出的聲音如同巨石相撞:“田忌領命!必為我王開疆拓土!”
馬蹄裹著粗布以消聲響,如無聲的鬼魅穿過齊國西北方向的密林與丘陵間曲折隱秘的小道。數日後,趙魏邊境的觀澤地界上空,彌漫著令人心神不寧的寂靜。
此處原野開闊,稀落的荒草在風中顯出蕭瑟景象。低窪處尚殘存著未乾涸的薄薄積水,在下午斜陽的照射下,反射著粼粼刺目卻令人不適的碎光。視野儘頭可見散落的趙國青色旗幟和魏國厚重的玄旗,它們有些歪斜地垂掛,顯然士兵已疲憊不堪。營寨依稀有簡陋的矮壘,士兵們蜷坐其中,兵器隨意放置身邊。
極遠處,隱隱約約傳來函穀關方向微弱的戰鼓和喊殺聲,如同疲憊的歎息。疲憊的氣息滲入空氣的每一個縫隙。幾個隸屬於趙軍的輕車隨意地停在一處小土坡後,馭手靠著車輪打盹,戰馬鬆開了嚼子,低頭啃齧著乾硬的草根。
“娘的,”一個粗壯的趙軍裨將往嘴裡塞了一大塊乾硬的麥餅,腮幫子鼓動,含糊地咒罵著,銅護臂撞擊著胸甲發出悶響,“魏人攻了西壁七八天,連根毛都沒啃下來,反被打得跟龜孫似的!我們頂在東口,秦軍的硬弩……那簡直是他娘的穿雲箭!再這麼填下去,老子的兵都快變成秦軍的活靶子……”他用力咽下乾澀的餅渣,喉嚨裡發出吞咽的乾涸聲響。
突然,風好像陡然大了一下。裨將似乎警覺地抬起了頭,渾濁的眼中映出天際儘頭一抹異樣的暗沉。不是烏雲,那暗沉在快速移動、擴展,壓向地平線。
悶雷?不,這聲音不對!
那聲音低沉而綿密,越來越重,敲打著大地,也沉沉地敲進每個趙國士兵正在鬆懈的心臟深處。起初像是遙遠地方爆發的悶雷,滾滾而來,緊接著變得如同龐大的磨盤碾過大地,聲音沉重而蠻橫。疲憊的趙軍士兵茫然抬頭張望,不知發生了什麼。那粗壯裨將口中的麥餅尚未嚼完卻已驟然停止動作,渾濁的瞳孔因恐懼瞬間收縮成兩點。
土坡地平線上,那急速滾動的“烏雲”驟然崩碎了輪廓,如同蓄積已久的黑色狂潮轟然決堤!沒有呼號呐喊,沒有令旗指示,唯有無數翻飛的馬蹄踏碎了視野儘頭的寂靜原野!黑色的浪潮無聲地傾瀉而下,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那是成百上千沉默的齊國銳士!他們身覆黑甲,鐵兜鍪下的麵孔冷硬得如同石刻,長戈冰冷的鋒刃在奔湧向前時穩穩前指,劃破沉悶的空氣。最前排的騎士俯身馬背,手中強弓拉滿,銳利的箭鏃在黃昏中閃爍著致命的寒芒。
那粗壯的裨將喉嚨中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嘶鳴,因驚駭而扭曲的臉龐上沾滿了剛才咀嚼時殘留的麥餅渣滓,黏在胡須和嘴角。“齊……齊?”他聲音顫抖破碎,如同破爛的風箱,“是齊軍!!結陣!迎敵——”最後兩個字用儘氣力嘶吼出來,尖銳淒厲地撕破了籠罩戰場的死寂。
然而一切都太遲了。尖銳急促的號角仿佛撕裂錦帛的聲音才倉促地響起,帶著驚恐,完全變了調子。
“咻——咻——咻——!”
利嘯破空!第一波齊軍鋒矢離弦飛出,烏沉沉的箭雨如同死神提前灑下的暴雨,瞬間傾瀉而至,將前方幾輛來不及調轉方向的輕車籠罩其中!慘叫聲瞬間爆發出來,馭手和士卒如同被鐮刀收割的麥杆,頹然栽倒。一支粗長的破甲重箭帶著雷霆萬鈞之勢,“鏜!”地一聲爆響,狠狠紮進方才那裨將身側的輕車車廂厚重木質車壁上,箭杆深沒進去,巨大的衝力使得整輛車廂猛地震顫,車體結構發出刺耳的呻吟,幾近破裂。碎木屑和車上所載的部分輜重被震得四處飛濺。
“轟隆隆——!”
田忌所率最前列的、以厚重皮甲防護的戰馬如披著鐵甲的山巒般猛烈撞擊上來!粗壯車轅木在他們狂暴的衝力下應聲碎裂!木屑與金屬殘片隨著衝擊的巨響四散爆開!沉重的衝車如同巨錘碾壓。田忌一馬當先,巨斧劈下,撕裂空氣的沉悶聲響後,一輛趙軍戰車的主軸在巨大的力量下應聲迸裂。木屑紛飛,整輛戰車重心瞬間失衡,如同一隻受傷的巨獸痛苦地傾斜,沉重的廂體帶著車輪“轟隆”一聲傾覆側翻,裡麵還活著的士兵被帶著青銅獸麵紋飾的沉重車體死死壓住,隻傳出幾聲微弱而窒息的、令人頭皮發麻的骨頭碎裂的“喀嚓”聲。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穩住!穩住矛陣!”遠處傳來魏軍將領帶著焦灼和顫抖的嘶吼。他眼睜睜看著黑色鐵流像燒熱的刀子切入凝固的油脂,輕易地切入倉促聚攏起來的趙軍陣列。魏國陣地亦被波及,已有小股齊軍精騎凶狠地穿插進來,肆意踐踏切割著本就士氣低落、猝不及防的魏國散兵。魏將的喊叫聲在巨大的喧囂中顯得那麼微不足道,更引發了士兵更大的恐慌。
“擋住他們!頂住!”又有趙國將官聲音嘶啞地吼叫起來,試圖穩住搖搖欲墜的防線。
田忌根本無暇理會那聲音來自何方。他全身浴血,巨斧每一次劈砍都挾帶風雷之勢,沉重的刃口所到之處,兵器碎裂,肢體橫飛,沒有一合之將!他如同黑色風暴的核心,直撲向一麵在混亂中仍強自挺立的趙國帥旗!護旗的校尉挺矛直刺,田忌卻連閃避的動作都欠奉,隻將巨斧橫掄,帶起刺耳的厲嘯。隻聽一聲讓人心悸的金屬割裂皮革與骨骼的沉悶聲響,那趙軍校尉胸膛豁開一道巨大裂口,連慘呼都來不及,整個上半身幾乎被劈成兩半。帥旗,連同那慘不忍睹的屍身,轟然倒塌!田忌的鐵蹄毫不遲疑地踏過那染血的旗幟,留下泥濘中一個深陷的馬蹄印記。
“降!”齊軍聲嘶力竭的吼聲如同海嘯席卷戰場。“降者不殺!降者不殺!”
絕望如同瘟疫般瞬間蔓延至所有仍在抵抗的趙魏士卒的心頭。兵器墜地的“哐當”聲此起彼伏,零星的反抗眨眼熄滅。血腥混雜著泥土的腥氣在黃昏的觀澤原野上彌散,粘稠得令人窒息。夕陽吝嗇的餘暉斜斜地投下,將滿地狼藉和流淌的暗紅色血液鍍上一層不祥的暗金光澤。
田辟疆穩穩地坐在高台的王座之上。巨大的青銅燈樹在他身側熾烈燃燒,吞吐著明晃晃的火舌,發出輕微的油脂燃燒爆裂的“劈啪”聲,蒸騰起的煙帶著一股特殊的香料氣息,將他的臉映照在一圈搖動光暈裡。殿外階下,泥水淋漓、血跡已凝成暗褐色斑塊的軍報被衛士恭敬地捧上殿階。內侍接過,趨步奉至齊王案前。
田辟疆抬手,手指拂過冰冷的簡牘邊緣,那木頭的粗糙感帶著遠方戰場特有的氣息。他低頭凝望著那上麵的每一個劃刻清晰的墨字,目光逐字掃過“斬首逾萬”、“得甲車三百”、“潰卒四散”、“魏上黨、趙河東空虛……”
一絲微不可查的滿意痕跡,終於爬上他緊抿的唇角。燈影將他的身形投在身後的巨幅彩繪壁畫上,壁畫中的先王圖騰俯瞰著他,那古老的玄鳥張開的翅翼隨著燭火閃動仿佛在微微翕動。
“好一個‘潰卒四散’!”田辟疆徐徐抬起頭,眼角微揚,低沉的聲音在空曠殿宇中碰撞著回響起來,終於打破了殿中令人屏息的沉寂。那聲音裡有獵手得償夙願的滿足,“經此一潰,三晉元氣大傷,河西、河東,猶如熟透的鮮果落地,寡人俯拾即是!”他手掌重重按在簡牘之上,用力之深指節泛白,又緩緩鬆開,像是攫取又放下,“田忌不負寡人!”
殿門被無聲推開一條縫隙。田嬰身披一襲玄色朝服,步履沉穩無聲地步入殿中,在燈火映照下停住,衣袂上沾染著殿外春夜的薄露濕氣。他抬眼望向王座,目光從田辟疆尚帶著幾分熾熱的眼睛轉到那已然合攏、隻餘冰冷邊框的軍報簡牘,眉心幾不可察地擰了一下。
田辟疆臉上的笑意陡然一收,如同陽光被烏雲遮蔽。“令尹有本?”他聲音沉沉,方才那點得意瞬間被威嚴與不悅取代。殿內空氣隨之變得凝重了幾分。
田嬰並未躬身,隻抬起蒼老但依舊清明的眼睛,直視著齊王:“老臣愚鈍,觀今日函穀關外傳書,趙魏之軍損折慘重,然秦函穀關壁,卻巋然未動分毫。”
他話語一頓,燭火映在他臉上,映出深深的憂慮紋路:“秦人未傷筋骨,而我齊國卻驟然毀盟,背刺友邦於觀澤。天下皆曰齊詭詐無信!”字字句句,帶著沉重的憂慮和直白的責問,“五國之縱,瓦解於彈指之間!三晉視我為仇寇!”
“仇寇?”田辟疆眼中陡然迸出淩厲精光,如同被觸怒的猛虎。方才那點滿意蕩然無存。“笑話!今日趙魏流血於函穀關下,明日流血的或許便是寡人!”他身體微微前傾,龐大的陰影籠罩了案幾,“天下大爭,唯利是圖!何為信?何為義?城垣堅固,兵甲鋒銳,那才是齊的信義!”聲音在殿宇的四壁震蕩,驚得青銅燈樹上的焰火猛地一跳。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像是平息胸中驟然升騰的怒氣,重新倚靠回鋪著錦繡的王座深處,手指卻無意識地再次敲擊起冰冷的簡牘,發出“篤篤”的輕響,一下下都打在沉重的氣氛中。“至於未來……”他語速放慢,每個字都像冰珠般落下,“趙雍、魏罃那兩塊滾刀肉眼下或許會齜牙,然他等腹背之創尚未愈合,何有餘力向東張牙舞爪?”他臉上終於又浮現出那種老謀深算的掌控之感,“函穀關外狼煙未散,他們終將懂得……”他頓了頓,帶著冷酷的篤定,“與寡人為敵,不如借寡人之勢。重利在前,何仇不可解?”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田嬰的嘴唇翕動了一下,還想再說什麼,喉頭無聲地滾動兩下,最終卻隻是深深地垂下頭去。那額角垂落的花白發絲微微顫動,映照著跳躍的燭火,將一片無聲的、蒼涼的陰影投在他布滿皺紋的額頭之上。
齊國王宮的花園裡,初夏的水汽與花香纏綿地混合著。楚王使者屈晃寬大的玄色袍袖拂過花枝,上麵繁複的雲鳥紋飾在斑駁的樹影下忽明忽暗。他聲音清朗,帶著特有的楚地語調起伏:“秦人貪暴,張儀狡詐,欺辱我楚,詐割商於之地!此仇不解,大王寤寐難安!”他雙手恭敬地捧起一份由錦帛層層包裹的卷軸,“今我國發大兵,三閭大夫引九軍銳士,誌在奪回故土!此乃結盟禦秦之契,敢請齊王共襄盛舉!”他將卷軸高舉過頂,呈遞上前。
田辟疆在錦榻上換了個更舒適的姿勢,身旁兩名宮婢手持孔雀羽扇,輕盈地為他送來涼風。他接過內侍奉上的帛書,卻不急於展開,手指隨意地在卷軸光滑的表麵摩挲著,目光投向屈晃身後那些身披厚重犀皮甲胄、身形高大雄健的楚國侍衛,他們腰間的重劍比齊製佩劍更為長大笨重,卻隱隱散發出凶悍的氣勢。
“三閭大夫統九軍……好大的氣魄!”田辟疆終於開口,帶著幾分玩味的讚歎,眼底深處卻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冷靜算計,“秦之虎狼,單憑楚之利牙,尚欠火候。”他緩緩展開帛書,眼神掠過上麵工整的墨字,“韓、魏?寡人聽說張儀奔走不輟,此二國恐有附驥於秦之意。”他抬起眼,目光如電般鎖住屈晃,“若齊、楚合縱,東西呼應,當使暴秦爪縮腹縮!寡人,”他手指在榻側的玉幾上輕輕一叩,“許你三師之銳!”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在花木間回蕩。樹影婆娑,羽扇攪動微風,花香浮動間,隱藏著千軍萬馬湧動的暗流。
初夏正午的陽光毒辣地炙烤著淮北平原,連地平線上蒸騰起朦朧的熱氣,使得一切景象都輕微扭曲。一支龐大的車隊如同緩慢挪動的鋼鐵洪流,在平原上碾出深深的轍印。象征著楚國的巨大黑旗與象征齊國的青色玄鳥旗幟在酷熱的風中艱難地翻滾著,偶爾發出布帛破裂的“嘶啦”聲。數千身披重甲、手持長戟大盾的齊國精銳步卒護衛著這支龐大的隊伍,他們在毒日下艱難跋涉,甲葉反射著白晃晃的光,刺得人眼暈,兵器撞擊的叮當聲響與沉重的腳步聲交織,混濁的汗水順著士兵古銅色的額頭流下,在他們飽經風霜的臉頰上衝出深淺不一的溝壑。
車輪聲單調地在原野上回響,夾雜著兵甲相撞的叮當聲,一片沉悶枯燥。車駕內,田辟疆閉目養神,眉頭卻不易察覺地微蹙。外間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最後在車駕外戛然勒停。
“大王!”一個清晰的聲音穿透厚實的車壁,是齊國派往楚軍大營的傳令斥候,“楚軍急報!”
田辟疆猛地睜開眼,眼底再無半點慵懶,目光銳利如刀。他抬手掀開一小部分車簾,灼人的光線夾雜著黃土的腥氣湧入,他半眯著眼,看向跪伏在車駕旁的騎士。
斥候滿麵塵土,聲音因疲憊而沙啞:“曲沃前方!楚國三閭大夫所部主力已與秦將疾樗裡疾)之先鋒於城外狹道遭遇,激戰正酣!然秦軍勢大,築壘固守,楚軍連日強攻未果,傷亡頗重!楚將請求我……我軍從東翼策應突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