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315年,殘冬最後的嚴寒已儘,卻給燕地留下了無儘的荒蕪。燕都薊城,雄踞在遼闊的華北平原北端,灰白色的城牆輪廓在薄暮的鉛雲下沉重地隆起,像一頭匍匐太久、筋骨僵硬的巨獸。風掠過城牆頭,卷起細小的雪粒,發出嗚嗚的嘶鳴,仿佛大地深處不甘的嗚咽。這悲聲又鑽進深宮朱紅的窗欞縫隙,遊蕩在空曠的大殿和幽長的廊廡之間。
相國子之背對著新雕精美的夔龍紋青銅長案,手指漫無目的地在冰涼的案麵上敲擊。燈光將他刻意挺直的身影投在繪滿雲雷紋的牆麵上,放大數倍,帶著一種不真實的壓迫感。那份沉重遠超案上堆積如山的竹簡帶來的分量——那是王噲交予他的燕國相印與君權,在權力巔峰之上坐定,已足三年時光。這三載,他把“堯舜禪讓”的理想塗抹成一幅斑駁模糊的圖景,如泥濘路途,如今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踏碎身下這片寒潭薄冰。
屏風後麵傳來悉索的輕響,細微的腳步聲隨之而來。太子平的麵容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異常幽邃,眼窩深處仿佛凝聚著最濃的夜色。他在距離那張象征權柄的長案數步之處停下,微垂著頭,行禮的姿態無可挑剔,但喉頭微微的滾動出賣了他翻騰的心緒。
“相國。”他的聲音沉靜得近乎虛無,字字吐出,卻字字帶著淬毒的寒意,“宗廟之重,非私器可傳。禮法若崩,國之根本何在?”
案邊跳躍的燈火輕晃了一下。子之緩緩轉過身,那張被歲月和權勢精心雕塑的臉上波瀾不驚,唯獨眼角的細紋如同刀刻般深刻。“太子所言,”他唇角勾起一絲極淡、近乎冷漠的弧度,“似有所指?禮法雖古,聖心維新。禪位非私,唯求社稷長治,上應天命,下順民心。”
“民心?”太子平的脊背驟然挺直,像一張猛然繃緊的硬弓。冰冷的怒火終於刺破了表麵的沉靜,“何處民心?相國所謂之‘民’,是那些被你私授厚爵、許以萬金的幸進之徒?還是那班被你雷霆手段懾服、敢怒不敢言的城狐社鼠?”
殿內陷入一片死寂,唯有銅燈中的燈芯燃燒,偶爾發出“嗶剝”一聲細碎爆響,如同緊繃至極的弓弦發出的斷裂前兆。
子之的目光在太子平年輕的、因壓抑而略顯蒼白的臉上停頓了片刻。殿內巨大鼎彝的影子搖曳不定,如同無數蟄伏的巨獸睜開了貪婪的眼睛。他並未即刻發作,隻是移開了視線,重新落回那枚冰冷的相國印信上。那方青銅溫潤卻沉重,如同這無垠的權力疆域,每一次挪移均蘊藏無可估量的代價。“退下罷。”他吐出兩個字,聲音裡帶著一種徹底厭倦的疲憊,仿佛與眼前這頭倔強的幼獸爭辯,耗儘了最後一絲心力,再無半分意義。
夜色濃得化不開,沉沉壓迫著整個薊城。薊城西北角,一處廢棄武庫的陰影裡,將軍市被的手按在腰間冰冷的劍柄上。枯枝在腳下斷裂的聲音在死寂中異常刺耳。他站定在一道破敗的門扉前,四下環顧,確認身後那條條扭曲、布滿汙穢的深巷中空無一人,才用特定的節奏輕輕叩了三下。門無聲地開了一條縫隙,太子平那張隱在暗處的臉透出來,那雙眼睛在黑暗中燃燒。
門在他們身後合攏,僅容兩人並肩的窄小空間,彌漫著濃重的灰塵和金屬鏽蝕的混合氣味。角落一點豆大的油燈火苗微弱地跳動著,勉強照亮兩張同樣凝重而激憤的臉。矮幾上粗糙的地形圖線條扭曲,標記著宮城、府庫和幾個重要將領宅邸的符號在昏暗光線下仿佛都在隱隱脈動。
太子的指甲狠狠戳在地圖上標記著宮闕位置的墨點上,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仿佛要將那墨點摳穿。“豺狼竊國,社稷將傾!”聲音因壓抑而嘶啞,“不能再等!齊國回信尚需時日,夜長夢多!相國羽翼日豐,那班賤民的愚忠……我們耗不起!”
“田辟強那邊……”市被的手掌也重重拍在地圖上,發出沉悶聲響,目光銳利如刀,“太子當知,齊軍便是虎狼!請得來,真能甘心隻為我們火中取栗,再拱手退走?”他盯著太子平眼睛深處那簇燃燒的火焰,“引虎驅狼,後患無窮!”
“虎狼亦知噬人先後!”太子平的瞳孔在火光中猛地收縮了一下,語速極快,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狂躁,“若不拔除眼前這根毒刺,我父子何存?大燕何存?市被!”他猛地抓住將軍手臂,觸手一片冰冷的鐵甲,“當斷則斷!隻消你手中的劍,我宮中所藏的死士,在田辟強的虎狼到達之前……”
話語戛然而止,空氣凝滯得幾乎要碎裂。市被反手用力攥緊了太子平的手腕。兩雙眼睛狠狠對視,火光在彼此瞳孔中跳躍,映照出相同的孤憤與絕望。將軍喉頭滾動了一下,沒有回答,隻有那隻攥著對方手腕的手,力度一分分加重,直至指節爆出蒼白堅硬的骨突,那掌心的力量傳遞著唯一決絕的信號。
夜色在死寂中一點點被熬煮成更濃稠的墨汁。市被終於緩緩鬆開了手,指間仿佛還殘留著對方腕骨的冰冷觸感。“何時動手?”他聲音嘶啞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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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一樣的夜色開始變薄,呈現出一種壓抑的深灰色,像一塊吸足了汙水的陳舊麻布,沉沉地覆蓋著薊城。宮城高聳的輪廓,在黎明的微光中如同一頭蹲踞的巨獸,投下巨大不祥的陰影。東宮區域的大門突然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悶響,數十名身披黑色皮甲、僅露雙目、猶如從幽都爬出的武士,從門洞內湧出。他們沉默迅疾,如同貼著街巷牆根滑行的陰影,撲向不遠處一座高門宅邸——一座不久前才被王噲“賜予”相國子之心腹的府邸。
死寂被瞬間撕裂!淒厲的驚呼與兵刃撞擊刮擦出的刺耳銳響猛地爆發!府門被巨力撞開的聲音如同骨骼碎裂。府內火光衝天燃起,暗紅的火焰在蒙蒙晨色中瘋狂扭動,映照著倉促應戰的家丁驚恐的臉龐和被砍殺飛濺而出的鮮紅血點。濃煙滾滾,帶著皮肉燒焦的惡臭,直衝冷冽的天空。喊殺聲、哀嚎聲交織在一起,如同無數惡鬼在地獄的油鍋中掙紮嚎叫。
騷亂驚醒了尚未完全開啟的薊城。百姓驚惶,門窗緊閉,孩童被恐懼掐住的哭喊聲微弱地傳出縫隙。混亂如瘟疫般快速蔓延。相國府邸前,市被率領的披甲精銳結成了冰冷的盾牆,長戈林立的陣勢如同鋼鐵的荊棘叢林,在混亂的街道上冷酷推進,矛尖直指那緊閉、漆色已有些黯淡的朱紅大門。
“當!”
相國府邸沉重的門樓之上,一道刺耳的金屬刮擦聲炸響!緊接著,密集如暴雨般的弩箭帶著冰冷的死亡呼嘯,傾瀉而下!
“噗!”
是箭頭撕裂血肉的悶響。市被隊伍中一名士兵的頭盔連帶著天靈蓋被勁弩斜斜射穿,他甚至來不及發出呼喊,身體便僵直著向後重重栽倒。隨即第二人、第三人……瞬間數名精銳倒地,盾牌陣的邊緣出現了幾處晃動的、帶著血色豁口的空隙。士兵倒下的悶響在死寂下來的瞬間顯得格外沉重。盾陣後方,終於有人發出了受傷野獸般按捺不住的痛苦低吼。盾牌組成的銀色水麵不再平靜,不安的漣漪擴散開來。
“相國有令!”一個尖利、故意拔高的嗓音在弩箭短暫停歇的間隙從門樓上傳來,透著刻毒的嘲諷,“誅殺逆賊市被者,賞千金、封千戶!殺太子平者,裂土封侯!”
死寂隻有一瞬。緊接著的是爆炸性的狂亂!有人眼中瞬間燃起貪婪的血光,握著兵器的手開始顫抖;有人震驚失措,本能地望向身邊同伴布滿血汙和恐懼的臉;也有人發出一聲壓抑到極點的低吼。
“嗡——!”
第二波密集的弩箭再次撕裂空氣!更加刁鑽,更加狠辣。
“鐺!噗嗤!”
一麵盾牌被強勁弩矢貫穿,盾牌後的士兵發出一聲短促的慘嚎。箭矢破盾,餘勢未消,釘入後麵一名持戈士兵的臂膀,巨大的衝擊力讓他踉蹌歪倒,將本已裂開的盾陣豁口扯得更大。絕望的驚呼如冰水潑進滾油,恐慌的漣漪變成了驚濤。後方的士兵陣腳浮動,推搡踩踏,前排的隊列幾乎失控!
“頂住!”市被瞋目裂眥,聲嘶力竭。但聲浪瞬間被更混亂的嘶喊壓過。
“擋不住了!”“上去就是送死啊!”
恐慌如野火燎原。那“千金”“封侯”的誘惑和眼前血淋淋的屠戮,徹底扭曲了人心。幾名站在邊緣、先前已被死亡陰影籠罩得心神動搖的市被部卒,猛地紅了眼睛!他們幾乎是同時暴起,手中的戈矛並非衝向相府高牆,而是帶著破風聲狠狠刺向身旁袍澤毫無防備的後背!慘叫聲戛然而止。更多的士兵懵了,血點濺在他們的臉上和眼中,仿佛瞬間凍結了他們的神智。迷茫、震驚、背叛的痛楚在臉上凝固,轉而被更濃烈的混亂吞噬。整支隊伍徹底解體,在相府箭樓冰冷的注視下,昔日袍澤如野獸般在狹窄的街巷中自相踐踏、砍殺!兵刃相擊、骨骼碎裂、垂死的哀嚎刺破晨靄。血與泥混雜的汙漿很快在青石板縫隙中肆意流淌,彙聚成暗紅色令人作嘔的小溪。殘肢斷臂隨意丟棄在倒塌的雜物旁、冒著煙的灰燼上,散發出濃烈的血腥氣、焦臭味和內臟令人窒息的氣息,直衝天際。
市被如負傷困獸,目眥儘裂,他身邊僅剩的十幾名親兵緊緊拱衛著,邊殺邊退,血染重甲,每一步都踏著倒下的部下和敵人扭曲的屍體。手中的青銅長劍每一次劈砍,都沾滿粘稠的、尚帶溫熱的血肉。相府箭樓上那個尖利的聲音發出一串刺耳狂笑,箭矢卻詭異地停下了。
血戰已近尾聲。街巷的混鬥漸漸沉寂,大部分市被的手下要麼倒在血泊中,要麼絕望地逃散。太子平率領少數死士剛趕到另一個街口,見此情形,臉上瞬間褪儘最後一點血色。他試圖組織潰兵,但殘存的部屬如同驚散的獸群,隻想逃離這修羅地獄。太子平嘶聲力竭的呼喝被沉重的死寂和血腥氣壓得消彌於無形。
就在這一片狼藉的死寂之中,低矮屋舍間的陰影裡,開始有膽大的身影晃動。窗戶吱呀地被推開一點縫隙。木門吱扭地開出一條縫。一張張黝黑、布滿風霜和深刻皺紋的粗糲麵龐顯露出來,是城裡的平民、農夫,甚至婦人。沒有聲音,隻有無數雙眼睛裡燃燒的暗紅,那是不加掩飾的恨意,是多年受壓的積薪被這一場動亂點燃的瘋狂烈火。他們手中緊握著棍棒、沉重的農具,甚至劈柴的斧頭,目光死死盯住巷戰中殘存的太子黨人,也盯住了那邊指揮死士如同無頭蒼蠅般的太子平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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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不知是誰先深深吸了一口滿是血腥的空氣。
“殺逆賊!”一個沙啞撕裂的吼聲猛地從人群中爆開,如同點燃火藥的引線!
“保護相國!”
“殺啊!”
壓抑已久的咆哮終於衝出喉嚨!黑壓壓的人群,像決堤的渾濁泥石流,裹挾著原始而混亂的暴力,轟然從四周各條狹窄的巷道中衝湧出來!木棒、鐵鎬、粗大的門栓帶著風聲狠狠砸向所有穿著黑色服飾或者衣飾稍顯體麵的人!分不清那是潰退的太子殘部,還是被裹挾進來的倒黴士卒。瞬間,更多慘叫聲爆發開來,比之前刀戈碰撞的銳響更加野蠻,更加令人毛骨悚然。棍棒鈍擊血肉骨骼的沉悶“砰砰”聲不斷響起。鋤頭狠狠刨在人腿或後背上發出“噗嗤”悶響。骨頭斷裂的聲音如同枯枝被生生踩碎!地上汙血橫流,混雜著糞便汙水,令人作嘔的氣息蒸騰彌漫。
市被的殘部被這股混亂的泥石流卷碎、吞沒。他本人,這位素以剛毅著稱的將軍,被幾個農夫用釘耙硬生生勾倒,沉重的門栓當頭擊落,頭顱塌陷的悶響被淹沒在更大的怒吼狂潮裡。
太子平身側最後的幾名死士在亂棍下血肉模糊地倒下。他本人發出絕望的不似人聲的狂吼,手中劍早已崩斷,踉蹌著後退,腳下濕滑的血肉幾乎讓他跌倒。絕望和不甘如鐵砣墜住他的雙腿。幾根帶著汙血的鋤頭、門栓同時砸向他的後背、腿彎!劇痛中他撲倒在地,泥血嗆入口鼻。模糊的視野被無數踏來的草鞋、破履淹沒。劇烈的踩踏撕心裂肺的疼痛……意識消失的瞬間,他耳朵裡最後灌滿的,不是尊貴的“太子”稱謂,而是無數混雜的惡毒咒罵——“逆賊”、“禍害”!
當狂潮的野蠻吼叫漸漸散去,清晨薄弱的陽光終於慘白地爬過城垣殘損的垛口,毫無熱度地灑在這片剛曆經殺戮的街巷上。到處是姿態扭曲、麵目全非的屍體。血彙集成坑窪的暗潭,表麵凝固著一層油亮的紫黑色。破碎的兵器、斷肢和散落的甲片堆積糾纏在一起,發出無聲的控訴。那具曾經身著精致衣袍的年輕軀體,此刻躺在泥濘和血汙之間,衣袍被扯爛,渾身布滿了深陷的紫黑色淤痕和骨茬穿出的破口,麵容腫脹變形,幾乎難以辨認。那些最初圍上來發泄怒火的平民早已不知所蹤,唯有更遠處屋舍的門窗後,有幾雙冰冷、麻木的眼睛,如同深井般無聲地注視著這片狼藉,眼神空洞如千年寒冰凝就。深重刺鼻的血腥鐵鏽味,混雜著腸穿肚爛的腥臊和恐懼失禁的尿臊氣,盤踞在街巷每一寸空氣裡,形成實質般的絕望惡瘴,久久不散。
一個僥幸殘存、靠躲在屍體堆裡才撿回性命的市被部屬,渾身糊滿凝固和未乾的血泥汙穢,正悄無聲息地向著城東的廢廟移動。他的一隻胳膊無力地垂在身側,臉上滿是血汙和泥土,唯有一雙眼睛驚魂未定地轉動著,警惕地掃視著四周寂靜得可怕的街巷,如同受驚過度、惶惶不可終日的土撥鼠。終於,他來到廢廟坍圮的一角,扒開幾塊鬆動覆蓋著枯草和碎瓦的條石,顫抖著從裡麵摸出一片幾乎被血染透的葛布。他撕下衣服尚且乾淨的裡襯,裹上炭條,用那隻還能動的手,艱難地寫下幾個歪歪扭扭、墨色時斷時續、浸透了血痕的字跡:“燕地已裂,群氓助逆,太子、將軍皆歿……”他停了停,似乎被什麼極深的恐怖攫住了心神,手抖得厲害,又費勁地加上“請齊侯速發義師,解民倒懸!”
他將這塊血布卷成細細的一束,塞入一個沾滿泥垢的空心細竹管內,用蠟緊緊封住一端。廢廟的牆後,一個粗布衣衫的暗線無聲地接過竹管,沒有言語,身影一旋便融入了巷尾那片殘破搖晃的陰影之中,仿佛一滴墨水墜入了黑夜。
風卷過薊城空曠破敗的街道,吹過那些尚未完全冰冷的屍體,發出嗚咽般的低鳴。這聲音掠過城牆,越過光禿禿的原野。深春的天空依然高遠、冷漠,碧藍得刺目,如同無情巨神的眼,冷冷地俯視著塵世間這片沸騰過又驟然冷卻、隻餘死寂的熔爐。
臨淄城西,瀕臨淄水的高崖之上,齊宣王田辟強新落成的離宮——雪宮,白玉階陛在晴日下熠熠生輝。宮內酒宴的喧囂隱隱透出雕花的欞窗,鐘磬絲竹之聲帶著一絲輕佻的靡靡之音,飄散在微風裡。宮殿深處,宣王的書房卻肅殺如冰。一張巨大的黑漆蟠螭紋木案橫亙中央,上麵鋪陳著一幅用暗紅朱砂勾勒出山川城池的羊皮地圖。田辟強斜倚在鋪著斑斕虎皮的寬大王座上,手指心不在焉地點著羊皮圖上一處標記著“薊”字的城池位置,另一隻手則把玩著剛從幾案下方取出的、以細竹管封蠟藏匿的密信布片。他麵前肅立著幾位齊國重臣,空氣沉悶得如同暴雨前夕。
丞相田嬰麵色凝重如鐵,灰白的須髯隨著他沉緩的話語微微顫動:“王上,燕國雖亂如沸鼎,然其疆土千裡,帶甲十數萬,昔年齊桓亦未敢輕動。況今其內亂方熾,彼之瘡癰,豈容外邦針砭?太子平既死,此伐以何名?無名而伐人國,必致群起而攻!”他的目光投向田辟強手中的密信,那布片邊緣仍殘存著暗褐色的血漬,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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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臣閭丘奭隨之沉聲道:“丞相所言極是!貿然起大軍,深入燕土,兵連禍結,損耗無算。倘戰事遷延,三晉、西秦或楚人乘間圖我,危如累卵!豈非為叢驅雀,徒為人作嫁耶?”言辭懇切憂慮。
田辟強眉頭緊鎖,手指在案幾邊緣煩躁地敲擊著,發出一連串“篤篤”的悶響。他瞥了一眼地圖上代表燕國那一片蒼白的區域,又掃過幾位麵有憂色的大臣,最後目光落回手中那塊沾染了燕國血跡和混亂氣息的葛布密信。那“解民倒懸”四個血字像烙鐵一樣灼燒著指尖。他心中那杆秤,一麵是“千裡燕地”這令人血脈僨張的誘惑,一麵卻是田嬰等人話語裡蘊含的山嶽般沉重的現實後果。天平瘋狂震蕩,每一次偏轉都牽動著五臟六腑。
“臣敢鬥膽,請王上召見一人。”一直默不作聲的上將軍田忌,忽然出聲。他身形挺拔如鬆,曆經沙場的眸子銳利如鷹隼,掃過眾臣臉上的擔憂,落回田辟強猶疑的臉上。
“何人?”
“鄒人孟軻,孟夫子。”
這個名字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間打破了沉悶。田嬰眉毛猛地一揚,閭丘奭臉上露出毫不掩飾的訝異甚至是不以為然。田辟強的眼神深處卻掠過一絲極亮的光。傳聞此人不趨時勢,性狷介,但每每出言猶如利刃直剖心腹。田辟強對這類人物向來存有三分好奇心與一分掌控欲。
片刻之後,殿門開啟。孟軻穩步走入殿中,他身上是常見的青色深衣,洗得發白,卻漿洗得異常乾淨。身形不算魁梧,行走間卻自有一股淵渟嶽峙般的穩重心魂。他目光湛然清澈掃過幾位齊國最有權勢者的麵龐,最後平靜地落於田辟強身上,微微躬身行禮,無卑亦無亢,如同麵對尋常旅人。
“孟夫子,”田辟強打破沉寂,身體微微前傾,眼中探究的意味不加掩飾,“燕地民怨沸騰,群起噬主。孤聞仁義之師,應天順人。然廷議以為,伐大國必引眾怒,無名無分,進退維穀。不知夫子何以教我?”
殿內落針可聞。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孟軻身上。丞相田嬰撚須不語,閭丘奭眉頭微蹙,上將軍田忌則目光灼灼。
孟軻緩緩抬起頭,直視著田辟強,聲音如同磐石碰撞,字字清晰穿透殿堂肅殺滯重的氣息:“王上之問,輕矣。”他頓了頓,讓這近乎指責的開場白所帶來的震顫在每個人心頭回蕩,“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武王伐紂,血流漂杵,然天下歸周,後世稱仁。何也?”他目光掃過眾人,最終定在田辟強開始燃燒某種熱度的眼眸深處,“豈非以其誅一暴夫,救萬姓於倒懸?今燕王噲昏聵,私授天下於佞人子之;子之暴虐,縱奸佞橫行,荼毒生民。太子平舉義而反遭群氓噬體!其民簞食壺漿以迎王師之心,豈非渴水之魚乎?救其民於水火,此即湯武之業也!此即天與齊之機也!”
每一個字都如重錘敲在田辟強心上!“湯武之業”四字,如同在他眼前點燃了一簇足以燎原的星火。那塊血染的葛布密信突然變得無比灼熱!“簞食壺漿以迎王師”……這畫麵幾乎讓他血脈賁張!他仿佛已經看到齊軍的大纛飄揚在燕國都城之上,而自己,將獲得聖王再世的赫赫威名!
丞相田嬰臉色一變,跨前一步,聲音帶著急促:“夫子!此一時彼一時!周室衰微,列國相爭,豈有真正簞食壺漿?即便有,民心如水,今迎爾,焉知他日不反噬……”
孟軻霍然側首,目光如電射向田嬰:“武王滅商之際,商之民心何嘗不思故主?何嘗無反複?然周武正其道而行之,存其社稷,恤其遺黎,故能安天下於磐石。後世之疑,正由不誠!行義師,以德臨之,以仁撫之,方為根本!”他的話語如同洪鐘大呂,充滿了沛然難當的自信,“若疑慮於前,逡巡於後,坐失拯溺之機,非但與德不配位,更何以稱大丈夫?何以圖霸業?”
“好!好一個‘以德臨之,以仁撫之’!”田辟強猛地一拍麵前的巨大黑漆長案,“砰”的一聲大響,震得案上地圖卷起一角,幾枚象牙簽籌跳動著跌落玉石鋪就的地麵,發出清脆的碎裂回音。田辟強驟然站起,寬大的袍袖帶起一陣風,眼中那絲猶疑已被一種近乎狂熱的光芒徹底燒灼殆儘,仿佛被孟軻點燃了他潛藏已久的心火,“寡人受命於天,安能坐視此絕域之民永陷水火!田嬰!勿複多言!”他一擺手,斬釘截鐵地喝止了還欲再諫的丞相。田嬰胸口起伏,臉色灰敗下去,嘴唇翕動了兩下,終究沒有發出聲音,垂手肅立,如同瞬間被抽空了所有力量。
“田忌!”宣王聲音高亢,帶著金石般的決斷。
“臣在!”
“速速聯絡趙國、魏國,言我齊國欲興義旅,北擊燕地,為民除暴!問其可有同扶大義之心?”
“遵命!”
“命督亢各城,立時開武庫,整飭車馬軍械!命即墨、高唐、阿、臨淄、博陵五都,”他每說出一城,手指便在羊皮地圖上相應位置重重敲擊一下,“征調精壯甲士!命北疆郡縣,聚邊民之勇健者!糧秣務必豐沛!各部整備待發!不得有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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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串如冰雹砸地的命令從田辟強口中吐出。殿內仿佛刮起了一陣無形的旋風。幾位大臣肅然而應:“臣等遵旨!”田嬰、閭丘奭等人迅速對視一眼,雖憂色未減,但在君王決絕的氣勢與孟軻那番大仁大義的冠冕之詞壓迫下,也隻能深深俯首領命。
孟軻站在大殿中央,青色深衣在穿透窗欞的光柱中顯得愈發樸素。他臉色平靜依舊,深邃的眼眸深處映照出宣王誌得意滿的身影,也映照出那幾位重臣強行壓製卻仍不免浮於眉梢的深重憂慮。那目光如同穿越萬古的靜默潮水,不悲亦不喜,隻是無聲地流動。
殿門被無聲地合攏。門外,春末的風帶著最後一絲暖意卷過簷角懸掛的金鐸,發出幾聲空靈的輕響。臨淄城中隱隱傳來市肆的喧囂與軍吏催促戰備的口令。一種混合著血腥、戰爭與宏大夢想的氣味,伴隨著離宮深處宴樂殘留的靡靡餘韻,在這春日的晴空下彌散開來。一場注定震動天下的風暴,已然在稷下學宮外的雪宮密室中,悍然拉開了序幕。
深秋。寒風如萬把細密的鋼針,裹挾著冰冷的沙礫和碎雪顆粒,在蒼黃遼闊的燕地上空肆意呼嘯。強勁的冷冽氣流盤旋著,發出令人心悸的嗚咽。無邊無際的天空呈現出一種病態的鉛灰色,沉甸甸地壓迫下來,連稀疏堅韌挺立的衰草也被吹得緊緊伏在地麵,瑟瑟顫抖。這風穿透了行進中的齊軍將士厚厚的皮甲和裹身的麻葛袍服,刀子般剮著露出的皮膚。
匡章佇立在禦者的位置上,乘坐著他那輛堅固的戰車。冷風吹得他鐵甲泛著冷光,頭盔上的紅纓獵獵飛舞。他目光凝重,如同鐵鑄,越過自己麾下這支沉默行軍的大軍。這支由五都遴選的精銳甲士與征發北地郡縣勇健鄉民組成的龐大聯軍,車馬輜重綿延數裡。兵刃的寒光在這昏濁的天色下形成一片肅殺的銀灰色洪流。車輪碾過冰凍僵硬的土地,發出沉悶滯澀的“咯吱……咯吱……”聲響,節奏單調而冰冷,穿透刺耳的風聲,叩擊在每個人的心頭。
“報——!”一騎斥候頂著風塵疾馳而來,馬蹄踏過結著薄霜的地麵,濺起細碎的雪粉和土塊。騎士在匡章車駕前猛地勒住韁繩,戰馬長嘶一聲,前蹄高高揚起又落下,噴出大股白氣:“稟將軍!前方五十裡即易水!對岸燕人壁壘……壁壘已開!隻見一些老弱婦孺,攜著……攜著筐簞之物於河邊聚集,守軍……守軍不見蹤影!”
“什麼?”匡章身旁的副將錯愕出聲,語氣驚疑不定,“壁壘已開?守軍遁逃?此中莫非有詐?”
“報——!前方六十裡!文安邑!城頭遍插草束!城門大開!邑宰親自率當地三老攜老牛及犧牲置於城外道旁!聲稱……聲稱迎候上國天軍!”第二騎斥候幾乎同時飛至,聲音因劇烈喘息和寒冷而斷續,卻清晰地將詭異無比的訊息砸進每個人的耳中。
匡章鐵鑄般的麵容未見絲毫鬆弛,瞳孔深處反倒掠過一絲更深沉的警覺。眼前的一切,美好得如同塗滿了蜜糖的毒餌!這完全悖逆常理的情形——“簞食壺漿”,竟來得如此之快、如此赤裸?他猛地攥緊了手中冰涼的青銅扶欄,指關節因用力而爆出青白。然而,沒有箭雨!沒有突襲!隻有那些匍匐在路邊、瑟瑟發抖、麵容模糊的燕地民眾和他們簡陋的奉獻。副將充滿疑慮的目光和周圍甲士驚疑不定的低語都在提醒著他:這詭異的平靜背後,隨時可能爆發出最致命的凶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