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一陣更加尖銳、帶著哭腔的呼喊從寒風中斷續傳來:
“天兵來了……是齊國的天兵!”
“殺子之!殺了那個害人魔頭!”
“替孩子他爹報仇啊!”
……
幾匹駑馬拖著一輛破舊的小車歪歪扭扭地闖到了大軍側翼。車上一個頭發花白淩亂的老嫗涕淚縱橫,伸出枯柴般的手指向薊城的方向,嘶喊著模糊卻飽含血淚的控訴:“天殺的……天兵老爺們……去……去薊城!殺了那狼心狗肺的子之老賊!給我那死在河工上的兒子報仇啊!”她乾癟的臉頰抽搐著,渾濁的眼淚凍成冰珠掛在溝壑縱橫的臉皮上。一個年輕的農家漢子站在車旁,攙扶著她,雖也滿身風霜,眼中同樣閃爍著不加掩飾的恨意和一種豁出去的、病態的興奮與期待。幾個破舊的、盛著些發黑乾糧的粗糲筐簞被顫抖的雙手費力地推送到最前排齊軍士卒的腳下。簞中幾個粗黑的麥餅裹挾著塵土,在寒風中散發出微弱的氣息。
匡章的目光死死鎖住那哭訴老嫗扭曲的臉龐和旁邊漢子眼中的血絲,再掃過那些簡陋得近乎卑微的貢物。他清晰地看到,那漢子扶住老嫗的粗糙指骨上,有幾道新鮮開裂的血口,與陳舊的厚厚老繭交織。多年戎馬生涯養成的直覺讓他幾乎能嗅到那傷口傳來的、一絲屬於絕望掙紮又抱著一線希望的微茫氣息!就在這一刻,副將焦灼的目光、士卒們手中攥緊的戈矛、還有那老嫗令人心碎的絕望哭嚎,如同無數道無形的繩索同時絞緊了他的心神。他猛地深吸了一口混雜著塵土、鐵鏽和淡淡血腥的寒冷空氣,肺部被冰火狠狠灼了一下!他沒有時間再猶豫了!無論是誘敵深入的陷阱,還是孤注一擲的歸順,時間就是這把懸在頭頂的利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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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令!”匡章的聲音驟然拔高,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猶疑的決絕狠厲,在寒風中撞得冰冷鐵甲嗡嗡作響,“全軍!不得擾民!不得擅取一粟一簞!即刻改道!取最近便路!疾趨薊城!不得遷延!”
“喏!”
傳令兵嘶啞的喊聲向隊伍前後飛馳而去。“不得擾民!不得擅取一粟一簞!”“疾趨薊城!”的命令被層層迭起的聲音覆蓋,一層層傳遞下去。整個肅殺行進的大軍驟然加速!車輪碾過冰凍的土地不再滯澀,發出急促連貫的“轟隆隆”悶響,仿佛大地深沉的喘息。冰冷的金屬甲片摩擦撞擊,如同無數蛇鱗刮過,彙成一種單調卻極具穿透力的催命符。前排士兵的腳步踩在那些破舊筐簞之間,小心地繞過,泥濘的皮履濺起的冰冷泥點落在筐筐乾糧邊緣。隊伍如一條被注入了狂暴意誌的鋼鐵洪流,目標明確——直指那座浸泡在血與火中的古老都城!
薊城。深秋的風掠過原野,吹上傷痕累累的城牆,嗚咽聲更烈。城頭往日林立的黑色燕軍旗幟蕩然無存,光禿禿的旗杆在寒風中顫抖,仿佛被強風拔除的枯木樁子。城牆高大威嚴的影子在昏沉暮色中拖得很長,如同史前巨獸的遺骸。一道巨大的城門不知被何物撞擊變形,此時正洞開著黑沉沉的口子。幾段腐朽斷裂的門栓碎片散落在門洞邊的汙泥裡,無人理會。城樓上,守垛的士兵寥寥,稀稀拉拉的身影或倚或坐,如同被抽掉了骨架,麻木地看著城下那鋪天蓋地而來的齊軍甲光。巨大的投石機矗立在原地,冰冷的木臂僵直地指向天空,如同枯死的巨大怪樹。
沒有歡呼!沒有預期的“簞食壺漿”。巨大的死寂籠罩著整座城池。一種比嚴冬寒風更刺骨的絕望與沉默,如同沉重的沼澤泥漿,從洞開的城門、從城頭麻木守衛的肢體中、從城內那些緊閉得如同鐵封般冰冷的街巷門窗縫隙裡,無聲地滿溢出來。隻有風聲在空蕩的城廓街道中肆虐穿梭,卷起零星的枯葉和碎布殘片,發出令人心悸的嗚嘯。
城內,王宮深處。相國子之不再冠戴莊重,發髻散亂。他緊握著出鞘青銅長劍,冰冷的劍鋒反射著殿內黯淡搖曳的燈燭殘光。腳步聲雜亂地從殿門外逼近!宮門猛然被撞開的巨響撕裂了短暫的死寂!火光映照下,數名齊國銳卒的身影率先突入,沉重的盾牌撞擊聲和兵刃出鞘的刺耳銳響瞬間充斥殿堂!子之瞳孔猛地收縮,如同受困的野狼,手中長劍劃出一道慘烈的白光,試圖拚死一搏!
“噗!”一聲悶響!一支從殿內高窗方向射來的勁弩快如閃電般沒入了子之的肩胛!子之身體劇震,腳步踉蹌向後歪倒,痛哼聲尚未完全出口!幾名如狼似虎的甲士猛撲而上,沉重的矛杆狠狠掃在他的膝彎!子之撲跪在地,長劍脫手。他劇烈地掙紮著抬起頭,帶著滿頭滿肩淋淋瀝瀝落下的汗珠與血汙,目光越過身前齊軍冰冷的甲胄,死死投向殿階上方那最高處的陰影——那裡,燕王姬噲癱坐在巨大的、象征著權力的玄玉大座旁,眼神空洞渙散,仿佛魂魄早已被這連番巨變抽離了軀體,隻剩下最後一層瀕臨碎裂的麻木外皮,包裹著無意義的殘骸。兩名臉色灰敗的內侍篩糠般跪伏在王座階下陰影裡,身體抖得像一片秋風中的枯葉。
“主辱臣死乎?社稷已傾乎?王——?!”子之喉嚨裡爆發出非人的嘶啞嚎叫!不知是對姬噲,還是對自己,抑或是向這荒謬的天地發出的最終質問!他猛地掙起半邊身體,染血的牙齒咬破了下唇,臉上每一寸肌肉都扭曲出刻骨的狂亂和不甘。
一道雪亮的劍光猝然閃過,挾帶著淒厲的破空銳音!
“嚓!”
子之頭顱飛起!血光衝天迸濺!刺目的鮮紅狂噴而出,如同被撞破的豬膽。濃稠的血點帶著溫熱的腥氣,猛猛地濺到旁邊癱軟的燕王噲那早已濕透、不知是汗是淚的蒼白臉上!幾點格外灼熱的血滴,不偏不倚,正印在姬噲驟然圓睜、幾欲迸裂的眼珠正中!
“呃……”一聲短促而極其怪異的抽噎從姬噲喉嚨深處擠出。他身體猛地一挺,仿佛瞬間被那股熱燙腥鹹的血點刺穿了最後一點麻木的殘魂。無神的眼睛死死瞪住那近在咫尺、還在噴湧著鮮血的脖頸斷茬和滾落一旁兀自大睜、飽含極致怨毒的子之頭顱。瞳孔渙散,臉上的肌肉在一種極致扭曲的僵硬中徹底定格,身體緩緩地、沉重地向後栽倒!後腦重重磕在冰冷堅硬、刻滿鳥獸紋飾的巨大青銅燈柱棱角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鮮血瞬間自腦後漫溢開,浸透了地麵華美的厚毯。這位親手將社稷付與暴佞、引發一切崩解的燕王,終於以最殘酷的死亡形式為自己荒誕的抉擇劃下了冰冷的句點。
衝入殿內的齊軍短暫一靜。領隊的小校揮手,幾名士卒麵無表情地將這兩具尚且溫熱的屍體拖向殿角,留下兩道粗黑蜿蜒、混雜著濃稠血漿與灰土塵渣的血痕。
“五十天……”匡章站在殿門外冰涼的白玉階上,看著殿內這一幕血色落幕,低聲吐出這三個字,聲音乾澀。他解下覆麵的猙獰青銅獸麵胄,隨手遞給身後的親兵。冰冷沉重從手中消失,卻未能帶走心頭那驟然壓上的、更加沉重萬倍的石頭。從齊境起兵到現在,僅僅五十個日夜!五十個日夜的瘋狂行軍與無聲突破……勝利來得如此迅疾,如此詭異,如此……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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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過身,走向更高的宮闕露台。夜風猛烈地吹拂著他剛剛卸胄後猶帶汗漬的黑發。他俯瞰著腳下這座剛剛在死寂中被“攻克”的城池。城外連綿不絕的齊軍大營如同星火燎原,映照著這片死寂的廢墟。火光閃爍處,整座巨大的薊城如同一頭垂死的巨獸,匍匐在無邊的黑暗之中。城中的主乾道空空蕩蕩,宛如鬼域。偶有幾點微弱的燈火在那些如同墓穴般的房屋深處一閃即滅。那無聲而濃稠的壓抑,如同實質的墨色濃霧,從城池的每一處破碎縫隙裡沉重地漫溢出來。在極遠處某些深巷殘垣的角落,他似乎能感知到一種冰冷、刻骨、又無比凝實的注視——如同千百雙幽靈的眼睛,穿透夜幕與喧囂,死死盯住這巍峨的宮闕之巔!
血腥氣和硝煙的餘燼在深秋的寒夜裡絲絲縷縷地滲透上來,鑽進每個人的鼻腔,冰涼刺心。遠處城外的軍鼓和暫時放鬆的喧囂隱隱傳來,更襯得腳下這死寂得如同墳場的內城驚心動魄。
北地的寒冬如同巨獸冰冷的爪子,猛地攫住了薊城。天空不再是灰色的,而是一種渾濁黏稠的鉛紫色,厚重低沉地壓在城頭的斷木殘垣上方,一絲天光也吝於灑下。風卷起地上厚重的灰燼和細小冰粒,形成一道道盤旋上升的迷蒙灰柱。雪,遲遲未降。空氣乾燥得能擦出火星,每一次風刮過耳廓都如同砂紙在狠狠地摩擦,留下灼痛的感覺。
最初那一段短暫得如同幻覺的“簞食壺漿”般的平靜,如同被投入石子的薄冰,裂痕在無聲中迅速擴大蔓延,最終在某個極限點轟然爆碎!
死寂的街巷深處,突然毫無征兆地迸發出一聲淒厲得變了調的女人嚎哭!如同瀕死野獸最後的尖嘯。
“我的兒啊——!”
一個蓬頭垢麵的婦人從半塌的土牆後踉蹌衝出,懷中緊緊抱著一個七八歲的男孩。那孩子的額角深深凹陷進去,像被粗糙鈍器狠狠砸扁的陶罐,烏黑的凝結血塊混著灰白的腦漿殘片粘在汙黑的頭發上。她顫抖枯槁的手指痙攣著想去撫摸那塌陷下去的恐怖傷口,卻又不敢觸碰,最終隻死死箍住孩子軟塌塌的身體,趔趄地撲倒在一堆散發著濃烈焦臭氣的房屋灰燼上。她的哭聲撕裂了凝固的空氣:“還我孩子……還我孩兒命來啊!”
死寂僅僅維持了一息。
“轟!”
附近幾扇緊閉的木門被粗暴地撞開!一群齊軍甲士跌撞而出。他們眼中布滿貪婪、暴戾的血絲,沉重的皮靴帶起紛揚的灰燼。酒氣、汗味和一種剛剛揮灑過暴力的狂熱氣息從他們身上彌散開來。其中一個衣甲歪斜、麵容浮腫的軍官,一隻手裡還攥著一個剛從某家屋裡強行搶來的小小鎏金銅酒爵,另一隻手正不耐煩地把幾隻剛剛從一位絕望老者手中扯下來的灰撲撲玉鐲往袖管裡塞,那鐲子邊緣尚帶著些暗紅血痕。老者被粗暴地推搡開,踉蹌著摔倒在冰冷的泥灰堆裡。
“呸!窮鬼!”軍官將那隻古拙的銅酒爵湊到眼前看了看,似乎嫌那上麵的鏨刻獸紋不夠精美,隨手就像丟棄一塊破瓦片,反手重重摔在地上!黃澄澄的金屬撞擊冰冷的石板,“鐺啷啷”一陣令人心悸的脆響,滾出去老遠,停在那個撲在灰燼上慟哭婦人腳邊,沾滿塵土。
“聒噪!”旁邊一個臉頰上有一道新結痂刀傷的士兵醉醺醺地揚起手中染血的長戈,獰笑著指向那哭嚎的婦人,“再嚎?再嚎讓這玩意兒跟你兒子作伴去!嘿嘿嘿……”
他的話如同一根點燃引信的火星。婦人身體猛地一僵,喉嚨裡的哭嚎驟然變調!她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那染血的戈尖,瞳孔深處最後一點亮光瞬間熄滅,仿佛瞬間被某種恐怖的東西攫住、石化!臉上凍結的表情混雜著極致的悲痛、絕望和一絲即將爆發的駭人瘋狂!
就在這一刻——
“嗚——!”一道尖銳撕裂空氣的利嘯猛然從婦人身後的斷牆缺口方向傳來!
“噗!”
一道灰影電射而至!那是一隻燕地最為常見的、用於獵殺狼狐的、最為粗陋簡陋的鐵頭獵叉!它挾裹著風雷般的恨意和一股無法形容的、積壓到極限的怨毒,狠狠鑿進了那獰笑士兵剛剛扭過來一半的臉頰!
士兵半聲慘嚎被鐵叉硬生生釘死在喉管裡!巨大的衝擊力帶著他整個人向後仰倒!戈脫手飛出,“哐啷”砸在旁邊一塊半焦的梁木上!他身體在泥灰中瘋狂扭動,雙手徒勞地抓向穿透頰骨、從另一邊顴下穿出的染血叉尖,嘴裡發出“嗬嗬”的、如同破了的風箱般的聲音,血沫夾雜著碎齒不斷從叉杆縫隙裡湧出。
“殺賊!”
“跟這些豺狗拚了!”
數聲沙啞到撕裂般的咆哮從斷牆後、從燃燒過的半塌房梁柱下、從廢墟深暗的角落中同時爆發!如同被堤壩阻擋許久的血海洪流終於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無數燕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如同地獄裂縫裡鑽出的複仇冤魂!他們裹著破敗的皮袍、粗麻爛絮,手中攥著鏽跡斑斑的柴刀、豁口的菜刀、燒黑的房梁碎片、粗大尖銳的磨尖門閂……如同黑壓壓潰堤的腐臭潮水,悍不畏死地向街巷中央那隊陷入片刻混亂的齊兵撲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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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子!”
“結陣!快結陣!”齊軍軍官酒瞬間嚇醒了,聲嘶力竭地狂吼!但混亂已經形成。一柄鏽蝕的柴刀帶著千鈞的恨意狠狠劈在另一個正彎腰去搶掠瓦罐的士兵肩頸連接處!砍進去極深,發出骨頭碎裂的悶響!士兵隻哼了半聲便軟倒下去。同時,一塊尖銳沉重的石磨盤碎片被一個瘦骨嶙峋的少年用儘全身力氣掄起,狠狠砸中了軍官試圖拔劍的手臂!“哢嚓”一聲令人牙酸的脆響!軍官的手臂以一個詭異的弧度彎曲!他劇痛慘號著滾倒在地。混亂中,幾支臨時組織起來的短矛狠狠捅刺過來!幾名齊軍倒下。但更多的人被點燃了原始的殺戮暴虐!
“反了!”
“屠了這群賤狗!”士兵們的眼睛瞬間被驚恐到極致後爆發的殘暴徹底染紅!他們吼叫著,挺起戈矛,組成鬆散卻更為凶狠的反擊鋒線,狂亂地穿刺、劈砍!慘叫聲、兵刃碰撞聲、骨肉碎裂聲霎時塞滿了整條狹窄的巷弄!
血!熾熱粘稠的、暗紅發黑的鮮血!不分燕人還是齊軍,在瞬間狂暴的撞擊中潑灑出來!噴濺在殘存的土牆上,染紅了半焦的梁柱,浸透了地麵吸飽了血後變得粘稠濕滑的灰色灰燼!斷肢橫飛!頭顱砸在地麵滾入焦黑的灰坑!巷子瞬間化作狹窄的修羅血池!剛剛那個抱著孩子屍體的婦人,不知何時竟掙紮站起,趁一個齊軍士兵將長戈刺入身邊老人胸膛的刹那,她野獸般用指甲抓出士兵一隻眼球!隨即被旁邊的齊軍士兵一刀剖開了小腹,紅白之物淌滿一地!她倒下去時,身體還死死壓在了死去孩子的身上。那個掄起磨盤碎石的少年,身體被一支齊軍的矛貫穿挑高,口中血沫狂湧,手中的半截石片無力滑落。生命如同燃燒最後血火的燈油,在慘烈到近乎無意義的最原始、最血腥的搏殺中,猛烈而廉價地噴薄、飛濺、消失!
“噗!”
匡章狠狠一腳踩在腳下濕滑冰冷的血泊和泥灰混合物裡,濺起點點血水。他帶著一隊親衛衝入巷口,眼前便是這煉獄般的景象。衝天的血腥味、臟器的腥臊氣和混亂的喊殺讓他胃裡一陣翻攪。他猛地一揮手!身後親兵強弓勁弩立刻排開,冰冷的箭簇指向巷中幾乎糾纏在一起的混戰人群。
“殺!”匡章眼中冰封萬裡,吐出一個字。聲音不大,卻蘊含著絕對冰冷的意誌。
嗖嗖嗖!弓弦密集震顫!強勁的箭雨無差彆地覆蓋向狹窄巷子深處還在激烈搏殺的雙方!人體被洞穿的“噗嗤”聲接連不斷!密集的哀嚎陡然爆發又迅速低落!僅僅數息,巷中所有站著的、挪動的身影都被這陣金屬風暴撕碎、放倒。唯餘一片死寂和滿地狼藉扭曲、還在微微抽動的殘破軀體。血水汩汩流動,彙聚在低窪處,形成一片片令人作嘔的暗紅血窪,倒映著鉛紫色天空扭曲的倒影。
匡章甚至沒有再看腳下這片剛由他親手製造的、更為徹底的死亡地獄第二眼。他冰冷布滿血絲的目光銳利地掃過兩邊的廢墟,厲聲下令:“傳令!敢有騷動者,屠儘一巷!再有聚眾反抗者!屠儘一裡!”聲音帶著嗜血的寒意,穿過冰冷的空氣。他的腳抬起,從一具還穿著齊國破舊軍服的少年屍體扭曲的臉上踏過,沉重的皮履後跟在凹陷的眼眶旁留下一個模糊的血色印記。
親衛領命而去,嘶啞的呼喝和急促的馬蹄聲向四麵飛散。
然而,命令終究遲了。這場突然爆發於市井角落的瘋狂血鬥,如同燎原的野火飛點。當齊軍屠儘一巷的吼聲在廢墟間傳遞開,更加濃烈的血腥味彌漫開來時,反抗的烈焰反而如同被澆了滾油!從城西殘破的市集,到城南幾乎被夷為平地的貧民居所,再到北區那些被洗劫一空、門楣焦黑的世家大族深巷暗宅之內——憤怒、絕望和一種近乎同歸於儘的瘋狂之火,在鉛灰色的夜幕降臨之前,以數倍於前的猛烈勢頭,點燃了整個薊城!一處火頭剛被殘暴壓製,另一處更熾烈凶險的火光便在不遠處另一條深巷幽影的縫隙中、某座半塌地窖的暗黑洞口深處猝然燃起!
大火終於失控地蔓延開來。燒焦的木梁帶著劈啪燃燒的爆裂火星轟然倒塌!濃黑的煙柱如無數猙獰的巨蟒,扭動著鑽入那鉛紫色的、厚重的穹窿之下,將整個薊城塗抹上末日降臨般的色彩!殺紅眼後瘋狂報複的齊軍士兵與裹挾著刻骨仇恨發動無差彆襲擊的燕地男女,在狹窄的街巷裡,在燃燒的門樓上,在焦黑的斷壁間……展開著最瘋狂、最血腥的死鬥!燕都薊城,這座曾經巍峨的北方巨城,這座齊軍五十日神速兵鋒下的“勝果”,此刻真正化為一片沸騰燃燒的焦灼血海!殘垣斷壁如同無數斷裂的獠牙,直指陰霾密布的長空。
臨淄王宮。雕龍砌鳳的暖閣之內獸炭溫暖如春,空氣裡浮動著清雅的龍涎香氣。沉重的腳步聲踏碎了這裡的寧靜。一名甲胄染著風塵的軍情信使幾乎是膝行而進,將兩卷密封完好的銅管高高捧過頭頂,聲音嘶啞而顫抖,帶著一種無法形容的、仿佛剛從地獄邊緣掙脫的恐懼和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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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上!急報!燕地生變!薊城大亂!”
正在欣賞美姬歌舞、手中玉杯微晃的田辟強,臉上的怡然自得瞬間凝固如冰雕!他猛地推開懷中美姬!玉杯落地,瓊漿與碎片飛濺一地!暖閣內歌舞絲竹戛然而止,所有樂師舞姬都僵在原地,驚恐地俯首屏息。田辟強幾乎是從王座上彈起,一步衝到信使麵前,劈手奪過銅管!顫抖著的手指摳開蠟封,展開裡麵染著烽煙汗漬的細帛軍報!
“……‘燕地反複無常,刁民遍地作亂!’……‘士卒疲於奔命,巷戰晝夜不休!’……‘糧道屢遭襲擾!’……‘更有惡吏刁民竟將我義師之遷燕重器,當街砸毀於道!將我軍存糧付之一炬!毀我宗廟祭台!罵聲不絕!’”字字句句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田辟強的瞳孔上!他眼珠急速轉動,呼吸驟然變得粗重急促!剛愎自信的麵容被一種難以置信的震怒和暴戾瞬間扭曲!
“放肆!”帛書被狠狠摜摔在猩紅的地毯上!田辟強額角青筋暴跳如蚯蚓,“刁民!惡賊!豈有此理!”他狂怒地在暖閣內暴走,獸炭火盆被他盛怒一腳踹翻,滾燙的炭火在厚毯上嘶嘶作響,升起一縷刺鼻的白煙!“傳田忌!立刻給寡人增兵!再派大軍!寡人要踏平那燕地!屠儘那些反複無常的賊子!一個不留!”聲如炸雷,震得暖閣梁上塵埃簌簌而下。
“王上息怒!息怒啊!”丞相田嬰幾乎是撲跪到田辟強腳邊,死死抱住他的袍擺!老淚縱橫,“萬萬不可再增兵!已深陷泥沼!齊軍孤懸千裡,補給線被重重截斷!如今已是內焦外困!此時再發兵,是……是自取……”
他的話未說完,外麵陡然傳來更急促、更加尖銳的通報聲,瞬間壓過了田辟強的暴怒!
“報——急報!趙國急報!”
一名風塵仆仆,背負三支代表十萬火急的赤紅雉羽信使衝入殿門,顧不得禮儀,嘶聲力竭:“王上!趙王!已遣大將樂池率精兵渡大河!楚、魏兩國亦有軍情異動!其謀昭然!乃欲……乃欲合縱伐齊!複存燕國!”
轟!
如同又一記萬鈞重錘狠狠砸中田辟強的腦海!他腳下踉蹌一步,扶住旁邊蟠龍柱才勉強站穩!臉上剛才因狂怒而熾熱的血色瞬間褪儘,變得慘白如紙!眼睛裡沸騰的殺氣和暴怒,如同遭遇極寒冰流,瞬間凍結、碎裂,繼而隻剩下一種巨大的空洞和深入骨髓的冰冷恐懼!
“伐……伐齊……存燕……”他嘴唇哆嗦著,無意義地重複著這四個字。巨大的柱影沉沉壓在他身上,暖閣內明亮的燭火光影也似乎在急劇地扭曲黯淡下去。一種比北地最深重的嚴冬還要酷寒百倍的氣息,無聲無息地彌漫開來,滲透進齊王的骨髓深處。
邯鄲城外,肅殺的趙國軍營如同附著在大地上的巨大鋼鐵甲殼。中軍大帳內,一座巨大的泥木沙盤占據核心。沙盤上插著代表燕、齊、趙、魏、楚五國的各色小旗。一隻筋骨虯結、布滿陳年刀痕的手,穩穩地拈起一根標著“趙”字的朱紅旗,輕輕卻無比凝重地移向沙盤上標注為“燕”地的那一大片區域。旗子插落的瞬間,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力量。
趙武靈王趙雍的聲音低沉而渾厚,如同磐石撞擊:“傳令樂池。護那燕公子職……入燕!”每個字都像是敲在鐵砧上鏗鏘作響,“此為存燕抗齊之契機!不容有失!”
“喏!”帳下肅立的將領轟然應命。樂池——趙國重臣,亦是悍勇之將,單膝點地行禮後霍然站起!一雙豹眼掃向身後:“點八百精銳!隨我直驅韓地新鄭!”言畢,大步出帳,鐵甲鏗鏘!早有八百名最精悍、身披厚重玄色重甲的趙邊騎士在帳外列隊完畢!每一張臉都如岩石般剛硬,眼中閃爍著同樣的光芒。他們跨上躁動的戰馬,馬蹄刨起的泥土還未落下,隊伍已如離弦之箭,卷起漫天煙塵,直撲西南方韓國都城新鄭的方向!沉重的蹄聲,如同催命的鼓點,擂動四野。
趙國邊境,濁漳河水在此處變得洶湧湍急,水色暗沉如墨。寒冬的狂風卷起刺骨的砂礫,抽打在臉上如同刀割。冰涼的河水挾帶著細碎的冰淩,狠狠地撞擊著臨時搭建起來的浮橋橋墩,發出連續的、令人不安的“嘩嘩”巨響。
浮橋南岸。一身縞素的燕公子職麵龐蒼白,身形單薄得如同風中細葦。寒風吹亂了他額前幾綹未曾束好的亂發。他懷抱著一柄象征燕國社稷、裹纏著玄色粗麻的青銅古劍,站在冷冽刺骨的河風裡,不住地打著寒噤。幾輛簡陋的馬車和數十名疲憊惶恐、大多老弱的燕國殘部,瑟瑟地縮在他身後。遠處是煙塵蔽日、刀劍如林的齊國疆域與潰敗的亂象,而眼前是渾濁咆哮的河水與陌生的趙國軍隊。茫然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無依將他緊緊攫住。
就在此時!大地開始震動!馬蹄踏地的沉重悶響由遠及近,如同悶雷滾過地麵!一隊彪悍迅捷的趙國玄甲精騎如同一道劈開曠野的黑色閃電,瞬間踏破地平線!八百騎!清一色的精壯,人與馬皆包裹在墨色重甲之中!衝鋒的錐形鋒銳無匹!為將軍者正是樂池!他那張飽經風霜、岩石般棱角分明的臉上濺滿細碎泥點,眼睛銳利如鷹隼!他率隊奔到浮橋邊,猛地勒住韁繩!戰馬人立而起,發出高亢的嘶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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