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地的深秋,是枯槁與焚毀的協奏曲。連綿的細雨並未如期而至,持續的旱情榨乾了土地的最後一分濕潤,萬物如同被無形的火焰舔舐過,呈現一種絕望的黃褐色。枯萎的蒿草在乾裂的風中瑟縮,灰黃的落葉打著旋兒,如疲憊的蝴蝶落定,很快又被卷走,露出裸露的、龜裂的黑色土壤。四野望去,唯有遠處低矮的丘陵上幾棵虯枝盤曲的老槐樹,勉強撐著幾片灰敗的葉子,點綴著這片近乎死寂的曠野。
薛國公室宗廟,厚重而沉鬱。巨大的條石壘砌的牆壁在斜陽下泛著青灰色的冷光,瓦當上的獸麵紋路仿佛也蒙上了灰塵,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壓抑。沉重的大門緩緩開啟,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仿佛整個建築的關節都在呻吟。
田文緩步走出門庭。他身形挺拔,穿著一身素黑的深衣,麻質的布料顯得粗糙而沉重。他的腳步異常緩慢,如同足下生根,又像是背負著千鈞重擔,每一步落下都踏碎了庭院石板縫隙中的些許黃塵。臉上尤帶淚痕,卻已無更多淚水可流,唯有空洞的雙眼深處,是深不見底的疲倦和迷茫。
幾個時辰前,父親田嬰的棺槨終於入土為安。葬禮的喧囂已然散去,飛揚的塵埃尚未在墓坑上方完全墜定,混雜著焚香的灰燼和紙錢燃燒後的餘燼,帶著焦糊的氣息,撲打在田文臉上、肩上,留下細微的痕跡。
這塵埃,便如同一場無聲的加冕。它們落下,宣告著一個時代的終結。同時落下的,是一個更加沉重的擔子——薛公的爵位,以及那片父親苦心經營了數十年、此刻正飽受旱魃蹂躪的廣闊封地薛邑,連同其上官吏、甲兵、田莊、作坊、萬千子民,一並沉重地、不容置疑地壓入了他的懷中。
寒意順著脊椎爬升。這不僅僅是權力,是父親未竟的憂慮——對衰微周禮的歎息,對齊國朝堂暗湧的警惕,以及那西邊函穀關外日漸膨脹、其凶名已傳入中原腹地的黑色巨獸——秦國。這一切,如今都要由他來承擔了。
一陣更猛烈、更乾燥的風掠過庭院,卷起漫天黃灰,將田文的身影吞沒片刻。他停下腳步,微微眯眼,目光穿透煙塵,望向遙遠的西方天際。那裡,夕陽正沉入一片混沌的地平線之下,僅餘一抹殘紅如血,浸染著蒼茫的天幕。一股更為尖銳的寒意刺入他的心扉。
齊國都城臨淄,王城大殿深處。
與薛地的凋敝截然不同,這裡是權力的心臟,秩序井然,奢華宏偉。巨大的殿柱直抵穹頂,繪著精美的雲氣紋飾和象征王權的蟠螭。丹墀之上,蟠龍金漆的禦座巍然矗立。此刻端坐其上的,是齊宣王田辟疆。
他剛過不惑之年,目光銳利如鷹隼,棱角分明的臉龐上沒有絲毫疲態,隻有一種如同出鞘利劍般的勃勃銳氣。國喪期間特有的沉寂並未壓住他周身散發出的威壓,反而更像是在積蓄力量的猛虎。
翌日清晨,田文依禮入朝覲見新君。繁瑣的入宮禮儀後,宦官將他引入了一個極其隱秘的鬥室。室內光線晦暗,唯一的窗口被深色的厚錦簾遮擋,隻透進幾縷微光,浮塵在光束中無聲沉浮。空氣裡彌漫著墨香、陳木和一絲若有若無的金屬氣息。
牆壁上,巨大的七國輿圖占據了整麵牆體。精工繪製的疆域山川縱橫交錯,黃河蜿蜒如帶,太行與秦嶺如臥龍蟄伏,星羅棋布的城邑標記點綴其間。不同的國彆以不同色澤區分,秦國——那一片刺目的玄黑色,從雍州大地蔓延,如濃重墨汁自西方擴散,已然侵染三晉,其陰影仿佛要吞噬位於地圖最東端的齊國疆土。
腳步聲響起,田辟疆悄然出現,厚重的殿門在他身後無聲合攏。他沒有坐上室中唯一的矮榻,而是徑直走到那幅巨大的地圖前,背對著田文。他的身形在微弱的光線下顯得格外高大,帶著某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孟嘗君,一路辛苦。”田辟疆的聲音在狹小的空間裡響起,低沉、雄渾,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如同重物撞擊銅鐘後的餘震,在四壁間來回震蕩,嗡嗡作響。
田文深深躬身,額頭幾乎要碰到冰冷的、打磨得極為光滑的黑色地磚,廣袖垂落,鋪散在地麵上。他指尖似乎還殘留著薛地乾燥泥土的氣息。
“臣拜見大王。”田文的聲音平穩,但尾音深處卻纏繞著一絲難以察覺的輕顫。
田辟疆緩緩轉身,目光如兩道實質的火焰射向田文。“秦!”他猛地抬手,那骨節分明、充滿力量的食指,如同鋒利無比的劍尖,直刺向地圖上被標注為“秦”字的雍州腹地。“虎狼之秦,氣勢日益囂張!蠶食韓、魏血肉,覬覦周室神器!氣焰熏天!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寡人夙夜憂思,欲扼其咽喉,斷其爪牙!然此非齊一國之力可勝任。”
他的話語充滿了力量感和壓抑不住的怒火。他向前一步,幾乎要貼上田文,壓低的聲音卻更具穿透力:“需君助寡人一臂之力!”
田文緩緩直起身,目光坦然迎上齊王灼熱的眼神。那麵高懸的地圖上,代表各諸侯的疆域邊界,細密的標記在他此刻的視野裡驟然扭曲、變形,尤其是那條代表秦與中原衝突的、模糊的界限,在他眼底竟如乾涸的血線般蠕動、延伸,散發出令人心悸的腥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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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得蒙先父遺澤,承繼薛邑。”田文的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當以此薛地為根基,為齊國砥柱,竭儘股肱之力,助大王成就遏秦大業!合縱抗秦之謀,非臣朝夕幻想,實乃深思熟慮!請大王以國事相托,授臣相國之位!臣當傾儘食客賓客之力,聯結諸夏,共禦強暴!”
“好!”田辟疆雙目精光大盛,一個“好”字如同炸雷在鬥室中爆開。他再無絲毫猶豫,猛地從袍袖中掏出一物,高高舉起。那是一方玉質的相印,在室內唯一一束微弱的光線照射下,透體晶瑩,散發出溫潤卻不容逼視的光澤。印紐為象征威權的虎形,線條剛勁,仿佛正在無聲咆哮。
“相印在此!”田辟疆的聲音如同金石碰撞,洪亮無比,“孟嘗君!接印!”他向前一步,將手中重器壓向田文伸出的手掌。
當那冰涼的玉印帶著齊王的體溫與力量沉重地落入田文掌心時,一股難以言喻的奇特感覺瞬間穿透他的血脈。冰冷的玉質觸感如寒水流過,奇異地將昨日葬禮的餘燼、今日朝堂的壓力和那如血線般延伸的邊界焦慮瞬間壓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胸中壓抑了許久、幾乎要將他焚燒殆儘的火焰!這冰火交織的衝突感,讓他指關節因用力攥緊而微微泛白。
“寡人,要你為合縱之盟鞭!”田辟疆幾乎是從齒縫中擠出後麵的話,他那鷹一般銳利的眼睛幾乎釘進田文瞳孔深處,“務必鞭撻六國,合力同心,將這頭來自西陲的虎狼,打回函穀關之外!打回它的巢穴裡去!”
“必不負王命!”田文斬釘截鐵,聲音陡然拔高,清越而堅定,如同兩塊美玉在寂靜中猛然相擊,迸發出金屬般的回響,震得鬥室四壁嗡嗡作響。
秦國的陰影,在函穀關以西投下的龐大輪廓,如同附骨的劇毒之疽,正日夜折磨著所有關東諸侯的心臟神經。
田文入主齊國相府之後,這座位於臨淄中心、占地廣闊的府邸,徹夜燈火通明,恍如白晝。正堂大梁上懸掛的巨大青銅油燈晝夜不熄,映照著人影幢幢。庭院中車馬喧囂從未停歇,軺車、軒車、駟馬戰車交錯停歇,蹄鐵踏在青石地板上發出不絕的脆響和悶響。
府邸核心處的議事正廳,那麵巨大的、繪製在整塊厚實素緞上的七國輿圖,高懸於主壁之上,俯瞰著堂中一切。地圖色澤鮮亮,山川江河曆曆在目,無數道各色絲線如同活物的觸手,被仔細地用細金釘固定在圖上:紅色絲線標記著可能的聯軍進兵路徑;黃色絲線勾勒出相互聯通的郵驛糧道;綠色絲線標示著各國駐屯重兵的要塞;藍色絲線劃過需要跨越大江大河的險途。各色絲線縱橫交織,如同一張野心勃勃的蛛網,試圖困住盤踞在西方、那片被特意加深為玄黑色的巨大區域——秦國。
大廳裡始終是人來人往的水流旋渦。來自各國的說客、謀士、縱橫家,穿著風格各異的長袍,操著不同的方言口音,或慷慨陳詞,或低聲密語;身負重要書簡、帛書的驛卒信使,身著便捷的勁裝,風塵仆仆,剛在門房處解下佩劍,便急匆匆地步入內堂,將來自趙國邯鄲、魏國大梁、韓國新鄭甚至楚國郢都的密報呈上。有時僅僅是片刻的停留交換,便又有最新的指令被傳出,新的使者跳上備好的快馬,絕塵而去。這裡沒有晝夜之分,唯有永不歇止的信息流在流動、碰撞、編織著巨大的計劃。
在一次僅限幾位心腹高級門客參與的密談中,田文猛地一拳砸在鋪展巨大地圖的漆案上,發出沉悶的響聲,震得周圍數盞油燈的火焰劇烈搖曳。他臉上慣有的溫和儀態儘褪,顯出鷹隼捕獵前的狠厲。
“秦之貪婪,猶如無底之壑!吞食諸國,何曾饜足?”他的聲音冷冽如深冬的冰淩,“韓魏,已成其盤中魚肉,每日皆受啖食之苦!三晉脊梁將斷!至於楚王,”他冷哼一聲,嘴角勾起一絲刻薄的弧度,“名為雄踞南疆,實則愚不可及!昔日竟因張儀一句‘商於六裡之地’的空口承諾,便乖乖入彀,反棄真正盟友於不顧,甘為虎作倀!簡直荒謬絕倫!其恥辱,刻於史簡!何其愚蠢!”他犀利的目光掃視著圍坐的食客們。“今日我等若坐視秦人吞韓嚼魏,明日,那磨利的秦刃便會頂在齊國與楚國的咽喉之上!六國之亡,始於今日之妥協!唯有將天下意誌擰成一股,結成一體,扼其咽喉!方能絕此大患!”
座中馮諼,深得田文信任,以奇謀異策著稱。他眉頭緊鎖,枯瘦的手指撚著自己稀疏的山羊胡須,緩緩開口:“相國所慮,洞察幽微。然合縱大計,知易行難,猶逾登險峰。觀諸雄之心,誠然:趙,與秦雖西境接壤有限,然陰晉、離石數戰,損兵折將,割城棄地,其君民皆懼恨交加,此誠可引為臂助;燕,國處極北,素與秦遠隔,然國小力薄,聞秦之名而股栗,此亦可稍加籠絡;韓魏更不必言說,恰似身處虎吻,日夜受其淩迫,唇亡齒寒之理,當能體會至深。”他頓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氣,花白胡須隨之微顫。“然而楚國——卻是關鍵中的關隘,變數中的變數!”他抬眼望向田文,目光灼灼,“楚懷王自受張儀‘商於六裡’之奇恥大辱以來,如驚弓之鳥,畏秦如懼鬼魅。秦之一怒,即能使楚國野不舉炊!楚王之心,已被秦威懾破。其恐懼秦人怒火遠勝乎思謀複仇!複加以秦人細作常遊說於郢都權貴之間,播散‘秦不可敵’之論,其國中多有畏秦如虎之鼠輩,從中作梗。撼動楚國,令其棄秦而從我,恐難逾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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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諼的話語清晰地道出了核心困境。田文麵沉似水,嘴角那抹冷酷的弧度卻加深了。他驟然站起身,幾步走到巨大的地圖前,影子因燈火而拉長,猙獰地覆蓋在那片象征秦國的巨大黑色區域之上。
“楚懷王?”田文冷冷一笑,聲音如同冰窟中拖出的鐵鏈撞擊。“此人,貪婪如饕餮,多疑似狐兔,卻又懦弱如田鼠!他今日依附於秦國翼下,不過是懾於虎狼爪牙鋒利。若……能讓他看清鏡中的深淵,同時給他畫一張足以令其瘋狂的巨餅呢?”他猛地抬手,食指用力點在地圖上一片廣袤的區域。“彼所欲者,無非擴張疆土,雄霸南方!秦破之後,武關天險可鎖關中門戶,將秦死死困在崤函以西!蜀地千載糧倉,可使楚國倉廩實如丘陵!漢水上下千裡沃野,儘歸楚有!有此三地,楚國根基將固若金湯,天下莫敢小覷!試問,如此潑天利益,甘甜如醴,那熊槐,可能抵擋?!”他手指重重劃過那大片區域,仿佛已經將其割下贈予楚國。
廳堂內一時落針可聞,唯有燈油在青銅燈盞中燃燒發出的細碎“劈啪”聲在死寂中跳動,如同戰場遠方的悶鼓。那被燭火拉長的田文的巨大身影,在晃動的光影中,仿佛一隻振翅欲撲的巨鷹,死死地攫住了地圖上整個西秦。
一個殘酷而清晰的現實擺在田文及其智囊團麵前:若要六國合縱之盟最終凝結成形,楚國這根關鍵鏈條的加入,是決定成敗的鎖鑰。楚秦之間那條若斷若連的紐帶一旦完全割裂,便是撬動整個天下均勢、使勝利天平倒向東方諸侯的唯一契機。地圖上,一條被田文用朱砂特意加粗醒目的紅線,自臨淄逶迤延伸,斜貫整個華夏,如同長龍的脊柱,最終指向西北方鹹陽的坐標點——這正是田文心中構想的東方聯軍團結一致、共同邁向勝利的唯一道路。然而此刻,這條理想中的紅路,隻是飄浮在地圖之上,一個需要用無數心血、權謀甚至鮮血去填充的幻夢。
時間荏苒,轉眼已是公元前306年的嚴冬。
臨淄城連綿的宮殿屋簷上,殘存著些許積雪,在灰蒙蒙的天空下顯得格外蕭瑟。昨夜的風異常酷烈,敲打著相府緊閉的窗欞,嗚咽了一整夜。
相府的書房內,厚重的錦緞窗簾緊閉得嚴嚴實實,隔絕了外麵風雪的呼嘯。數盞巨大的青銅雁魚燈將室內照得亮如白晝,爐火雖旺,卻驅不散某種來自心底的寒氣。桌案上堆滿了簡牘與帛書,田文徹夜未眠,眼瞼下浮著濃重的青影。他正伏在案上,手執一管狼毫硬筆,在珍貴的素色縑帛上書寫著決定命運的盟書。
筆鋒凝重而又犀利,飽蘸濃墨。他字字皆為點燃複仇之心的烈火,句句俱是刺向貪婪弱點的鋒利匕首:
“……夫秦者,虎狼之國也!其王性貪戾,民風剽悍,專行詐力,棄道義如敝履!往歲欺楚,以區區‘商於六裡之地’為餌,詐取貴國王廷信任,致令貴國喪師辱國,天下同嗟!寡人每與列國賢良論及此等卑劣伎倆,無不切齒扼腕!……”他寫到張儀欺楚一節,筆鋒尤為淩厲,仿佛要將心中對齊秦共同敵人的憤恨和對楚國的怒其不爭都傾注進去。
“……當此強秦氣焰日熾,吞噬三晉若割脂之易,覷覦周室神器如探囊取物之際,天下洶洶,人神共憤!寡人不才,承社稷之重,實不忍見諸夏禮樂儘毀於西戎之手!今特此修書,力邀大王會盟於洛水之陽!集六國之義師,舉合縱之旌旗,直搗函穀,掃穴犁庭!……”
“……寡人指天誓日:若破強秦,則秦之要隘武關,乃扼守崤函咽喉之鎖鑰,連同其蜀地千裡沃野糧倉,及漢水上下富庶之疆,儘獻於大王輿圖!齊國一兵一卒不取分毫,傾國相助,惟願襄助大王雪此切齒之恨,複彼膏腴之土!使大王威名震蕩寰宇,霸業成就於此役!屆時秦土瓜分,各安其境,共享千秋萬世之太平!”
字跡在帛書上蜿蜒,如同烈火熔岩在雪原上奔流。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田文胸中燃燒的火焰和不惜一切代價的決心。當最後一個字落定,他放下筆,長籲一口氣,燭光映照下,他額角有細密的汗珠。這已不僅是一封國書,更像一道燃向楚國郢都的烽火,一張精心編織、包藏禍心卻表麵璀璨的巨網。
次日清晨,田文攜著這份字跡未乾的盟書,直入臨淄王宮深處。齊王田辟疆在冰冷的宮室內仔細閱覽著那帛書上每一個灼熱的字句,臉色因激動和憤怒而微微發紅。
“好!好一個‘武關、蜀地、漢水儘歸於楚’!好一個‘傾國相助,不取分毫’!”田辟疆低聲咆哮著,眼中閃耀著一種賭徒擲下最後籌碼的光芒,“若真能以此誘使楚蠻離心,孤王何惜此虛名!此虛利?隻要能斬斷楚秦之盟,孤王便多了一成勝算!”他伸出骨節粗壯的大手,內侍急忙捧上那方象征著無上權力、以整塊和闐白玉雕琢而成的齊國大寶。田辟疆將玉璽重重地、帶著一種近乎破壞的狠勁,蓋在了帛書末尾預留的方框內。鮮紅的印泥仿佛滾燙的血液濺落在素縑之上,印文的“齊國寶璽”四個篆字在田文眼中如同跳動的心臟。玉璽落下的瞬間,那沉悶的聲響在空曠的殿堂梁柱間激蕩回響,經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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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國之心是否動搖,我東方諸侯是勝是負,天下之局是聚是散……皆係於此一行了!”孟嘗君田文目光凝重得如同化不開的濃墨,將帛書慎重卷好,放入一個特製的塗漆鎏金銅匣中。他將銅匣雙手遞向身前的使者——景元。此人約莫四十許年紀,身材挺拔,麵容清臒,是齊王宮庭中首屈一指的外交能臣,善察言觀色,以言辭機變、臨危不懼而聞名。他今日特意換上了代表齊國尊嚴的紫褐色深衣,腰佩鑲玉帶鉤,氣度沉穩如山。
“景元,”田文的聲音壓得極低,“郢都,龍潭虎穴。熊槐之心,叵測難料。昭陽之輩,其耳目早已可能被秦人所浸。成,則合縱之勢成其半壁,虎狼之秦可扼其喉!敗……”他頓了頓,眼中掠過一絲淩厲的寒光,“……恐不僅是為楚所戲弄出賣,更可能引來秦楚聯手反噬,臨淄亦難安穩。此匣之中,重逾千鈞!景卿,此乃寡人與大王托付之千斤重擔!性命攸關!”
景元臉上掠過堅毅之色,後退一步,掀開前襟,以極其隆重的姿態跪伏在地,前額在冰冷的青石磚上重重一叩,發出沉悶的聲響:“相國!大王!臣景元,肝腦塗地,在所不辭!必以胸中赤誠,口舌為刃,披肝瀝膽,以搏楚王之允諾!若辱使命,無顏見齊國父老,自當隕命於郢都宮牆之下!”他的聲音不高,但每一個字都像淬火過的鐵釘,砸入地麵。
他起身,雙手接過那沉甸甸、決定東方命運的銅匣,緊緊抱在懷中。隨即轉身,大步流星地邁出王宮幽暗深邃的門廊,凜冽的冬風如刀割麵。殿外廣場上,五十名精挑細選、身披精良皮甲、手執長戟勁弩的齊國衛隊已列隊肅立等候多時,三輛輕便堅固的軒車也已套好了四匹來自燕趙之地的雄駿戰馬。無需太多言語,景元在衛士簇擁下登上一輛軒車,懷抱銅匣端坐車中。車隊在領頭將領低沉的口令聲中,驟然啟動,車輪碾壓著官道上尚未化儘的殘雪和薄冰,發出刺耳的碎裂聲,以驚人的速度刺破了臨淄城外蕭瑟的冬景,徑直向遙遠的南方風馳電掣而去。
彼時楚國郢都,正值春寒料峭,但楚王宮闕深處,卻是另一番景象。
寬闊的宮殿內,暖爐燒得極旺,四壁鑲嵌的巨大青銅獸首熏爐中,嫋嫋升騰著昂貴的檀香,淡雅的香氣如煙似霧,在雕梁畫棟間浮動流轉,營造出一種慵懶奢靡的氛圍。楚懷王熊槐斜倚在一張巨大的、鋪著厚厚斑斕虎皮的錦榻上,閉著眼,麵皮鬆弛,顯出幾分酒色過度的疲憊。殿中,兩列身著輕紗、體態婀娜的宮伎正隨著靡靡的編鐘與絲竹之音翩翩起舞。她們的紗衣輕薄如蟬翼,曼妙的腰肢在燈火下如水蛇般擺動,旋轉間帶起點點珠光寶氣,長袖飄飛,如雲似霧。樂聲在寬敞的殿宇內悠悠回旋,撩撥著人的神經。
一名內侍躬著身,踩著柔軟的地毯,小心翼翼地趨近錦榻,用幾乎聽不見的、卻足夠清晰的氣聲奏報:“啟稟大王,齊國使臣景元,已至宮外謁見階下,奉其國主田辟疆親筆書函,有緊急要事,懇請陛下速速召見。”
絲竹之聲戛然而止。舞姬們如受驚的雀鳥,瞬間停止舞動,迅速斂袖垂首,悄無聲息地退到雕花屏風之後,隻留下一地香風。楚懷王熊槐這才慢悠悠地睜開他那雙略顯渾濁的眼睛,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掠過眼底:“田辟疆?齊使?”他皺了皺眉頭,聲音帶著宿醉未醒的沙啞,“所為何事?”他揮了揮手。
片刻,景元的身影已出現在殿門高檻之外。他風塵仆仆,鬢角衣襟上似乎還帶著北地未散的寒氣,甲胄雖已卸下,隻穿著使節禮服,但長途奔波的疲憊仍刻在眉宇之間。然而他的眼神銳利,步履穩如磐石,手捧那特製銅匣,一步一步穿過兩側垂掛的帷幕和肅立的楚國侍衛,進入這金碧輝煌卻又醉生夢死的宮殿核心。他向楚懷王位置深深一躬至地,聲音洪亮而帶著長途跋涉後刻意控製的平穩:
“外臣景元,奉我大齊國主及相國孟嘗君之命,遠道而至!恭問大王聖體康泰!今有國主親筆帛書,關乎列國興衰存亡,秦楚齊諸邦之利,特此奉上,萬望大王明鑒聖裁!”
景元再次深躬,將銅匣高捧過頂。一名楚宮內侍碎步上前,接過銅匣,檢查無異後開啟,取出那卷曾耗費田文心血的帛書,恭敬地放置於楚懷王麵前的鎏金漆案上。
熊槐斜靠著,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緩緩展開帛書。起初隻是隨意掃過,但隨著目光的下移,他那雙本顯迷醉的眼睛漸漸凝聚了神采,眉頭皺起,臉色也隨之變得凝重起來。
就在楚懷王心潮起伏、尚未開口之際,立於他身後的景元抓住時機,朗聲開口,聲音帶著一種激越人心的穿透力,在寬敞的宮殿中回響:“臨行之際,我齊國孟嘗君尚有肺腑之言,托付外臣務必轉達大王!”他目光灼灼,投向錦榻上的楚王。
“孟嘗君言:‘秦之強橫暴虐,世所罕見,視天下諸侯皆為其俎上魚肉!彼視大王及強楚不為睦鄰邦交,僅視作一塊待其饑則割取的肥膏!昔日‘商於六裡之地’之奇恥大辱,字字如鐫,張儀鼠輩之言‘六裡在吾奉邑中而已’,猶在耳邊嗤笑!秦人背信棄義至此,大王何其高義,安能終身托附於豺狼之側?今日投之以骨,安知明日其不反噬其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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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元的聲音如同蘸滿了烈酒的利刃,劃破奢靡的空氣。楚懷王熊槐緊握帛書邊緣的雙手驟然一緊!那指節瞬間因過度用力而失去血色,轉為青白一片。帛書被捏得吱呀作響。他原本就緊繃的麵孔因突如其來的劇烈情緒而扭曲——張儀那番刻薄輕蔑的嘲弄話語如毒蛇般再次噬咬他的心,那被時間蒙塵的恥辱瞬間被這利劍般的話語挑破,鮮血淋漓,痛楚無比尖銳地爆發出來!景元如鷹隼般銳利的目光,極其敏銳地捕捉到了對方眼神中那一道被撕裂開來的情緒裂縫。
景元聲音陡然升高,如同狂風驟起,掀起巨浪:“孟嘗君又言:‘倘大王英明,能察秦之虎狼心性,毅然與齊連橫,統領諸侯合縱之師,戮力同心,一舉攻破強秦!則秦亡國之日,其據守關中之門戶武關天險,可儘歸大王之手!蜀地千裡沃野,倉廩之富饒,可儘入大王糧倉!漢水上下千裡山河,魚米豐饒之所,皆可為大王輿圖添彩!齊國傾國相助,所求者何?惟願助大王雪此洗刷不儘的奇恥大辱,複此膏腴疆土!共享萬世太平基業!’”
每一個音節都似重錘,狠狠敲打在宮殿光潔堅硬的金磚地麵上,也敲打在楚懷王的心坎上。當“武關、蜀地、漢水儘歸於楚”的利誘再次被景元用最激動人心的語調喊出,楚懷王眼中的光芒陡然亮如明炬!他猛地從舒適的錦榻上彈起,動作之大帶翻了案幾上的那隻價值連城的碧玉觥!那雕刻精美的玉器墜落在光潔如鏡的地麵上,發出一聲清脆刺耳的“啪嚓”聲響,瞬間碎裂成無數片,杯中價值千金的西域葡萄酒液如同殷紅的鮮血,混合著晶瑩的碎玉,在楚王的王靴邊濺開一片淒豔的狼藉!
“齊王此言……當真?!”楚懷王的聲音因極度激動而破音嘶啞,完全不顧一地狼藉,向前踏了一步,“若真破秦,武關、蜀中、漢中……三郡要地,儘歸我大楚所有?!齊國寸土不爭?”那巨大的誘惑衝昏了他的頭腦,讓他暫時忘記了所有顧忌。
“千真萬確!上有齊王寶璽為信!下有我孟嘗君及外臣性命擔保!”景元斬釘截鐵,沒有絲毫猶豫,立即從貼身錦囊中取出一份備用的赤色誓言絹書副本,上麵齊國朱紅印璽鮮豔刺目,高高舉起,“大王若疑,臣可焚香割臂,歃血為證!”
就在這千鈞一發、楚王眼神熾烈如火的當口,殿門外驟然傳來一陣急促而略顯慌亂的腳步聲!
未等通傳,一個身著紫色深衣、頭戴高冠的身影已急切地闖入殿內。正是令尹昭陽!他年約五十許,麵容陰沉,眼神銳利,此刻臉上滿是焦灼,目光飛速掃過楚王案上的帛書和景元手中那刺眼的赤絹,聲音拔高得有些尖銳刺耳:
“大王!且慢!萬萬不可應允此約啊!”他大步上前,幾乎擠開擋在身前的內侍,直接麵對著激動站起的楚懷王。
景元眼底一抹寒光閃電般掠過,隨即垂下眼簾,不動聲色地將誓言絹書收入袖中。
昭陽根本不給景元再次開口的機會,語速快如連珠箭矢:“大王明鑒!請恕臣直言!秦乃猛虎,非馴養之犬豕!虎背之難下,騎之則傷!大王今若允諾齊約,即是背棄我大楚與秦所立之盟誓!秦國一旦震怒,鐵蹄東向複仇,首當其衝者,必是我大楚疆土!屆時韓國袖手旁觀,魏國搖擺不定,齊之大軍遠在東海之濱,鞭長莫及,如何能救得我郢都於熊熊烈火之中?”他貼近楚王耳畔,聲音陡然壓低,卻如同冰冷的鋼釘紮入熊槐的耳膜:“齊人此謀,冠冕堂皇,名為助我楚雪恥複仇,實乃驅我楚國獨擋秦之利爪!其所謂‘三城’巨利,皆如空中畫餅,鏡中之花!虛不可及!若秦軍趁我等攻武關、取漢中之機,以其虎狼之師反撲,武關固若金湯,非朝夕可下!蜀道崎嶇艱險,攀越難於上青天!大王可曾思量周全?!此乃齊人欲使我楚國為其火中取栗,而坐收漁人之利!大王英明神武,豈可輕陷此萬劫不複之局!”他一口氣說完,最後一句幾乎帶上了哭腔般的懇切。
楚懷王臉上那瞬間被點燃的熾熱光亮,如同被一盆冰水兜頭澆下,驟然消退得無影無蹤。他劇烈起伏的胸膛瞬間平複,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滲入骨髓的慘白。他怔怔地望著案幾上那份鮮紅的盟書副本,又失魂落魄地看向腳邊那攤狼藉的玉觥碎片和如血般的酒漬——一個象征著滔天誘惑與宏圖霸業,一個代表著奢靡與毀滅的可能。冰與火的兩極瞬間將他撕裂。他驚疑不定、充滿恐懼的目光,在盟書那仿佛帶著灼熱溫度和誘惑的字跡與大殿深處那些在高燭下閃爍冰冷光芒的沉重梁柱之間劇烈地、神經質地搖擺著。那帛書上鮮紅的印璽和墨跡,此刻在他眼中仿佛蠕動著致命的毒蛇信子。
數日後,楚王宮正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