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朝堂氣氛如同凝固的鉛塊,壓得人喘不過氣。文武百官分列兩側,肅立無聲,但空氣中彌漫的緊張因子幾乎能迸出火花。楚懷王端坐於丹墀之上高高的蟠龍寶座,冕旒遮住了他大半神情,但緊握寶座扶手的指節依舊繃得發白。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眾卿,”熊槐的聲音透過冕旒的玉珠傳來,“齊王遣使遞書,力邀寡人結盟,舉合縱之師西伐強秦。若功成,則割秦之武關、蜀、漢三地與我大楚。卿等……作何看法?”聲音飄忽,透露出內心的巨大掙紮。
短暫的、令人窒息的寂靜後,左側文臣班列中,一人越眾而出,身姿挺拔如勁鬆,正是三閭大夫屈原。他正值盛年,氣宇軒昂,麵容剛毅。未開口,一股沉凝浩然之氣已撲麵而來。
“大王!”屈原的聲音如同黃鐘大呂,瞬間撕裂了沉悶的空氣。“秦國豺狼本性,其貪暴狡詐,早已為天下共見!所謂秦楚之盟,虛有其表,實乃縛我強楚於其虎視眈眈之下、待其食儘的虛言圈套!其‘永結同好’之言,無非是想使我楚國放鬆警惕,任其宰割!此等包藏禍心之約,實為絞索!大王豈能久處鼎鑊之中?!”
他越說越激動,手猛地指向西方,寬大的袍袖帶起風聲:“今齊王與孟嘗君,洞悉秦人之狼子野心,胸懷大義!不計前嫌,以如此廣袤之國土作酬,願助我大楚雪昔日之奇恥!報張儀之舊仇!複疆土之實利!此乃千載難逢之良機!是天賜大王稱雄於南方,與秦、齊鼎足而立的機遇!豈可因一時畏秦之虎威,棄此匡複天下大義、奠我楚國萬世之基業之機?!”
屈原的話語鏗鏘有力,如洪流激蕩。但另一邊,令尹昭陽臉上早已布滿寒霜。在屈原最後一個字落定之時,他冷笑一聲。他亦出列,轉身麵向屈原,袍袖揮動間帶著凜冽的風:
“屈大夫!”昭陽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屈原話語的餘音,“莫要在此空談誤國!徒逞口舌之快,紙上談兵,何益於郢都萬民之安危?!秦之虎狼之師,關中鐵騎何等剽悍?兵力之雄厚,兵鋒之銳利,六國諸侯誰能獨攖其鋒?!”他猛地轉向楚懷王,語氣變得極其沉重而充滿威脅,“‘張儀欺楚’之恨,痛徹臣等骨髓!然痛定思痛,大王!今日若背秦棄約,明日清晨,那函穀關內傾巢而出的黑潮般的秦軍,便會渡過大江,踏破我楚國王陵宗廟!燒毀我宮室殿堂!屠戮我子民百姓!血洗郢都!待那時……屈大夫口中那所謂的‘蜀漢沃土’,所謂的‘萬世基業’,不過是大王敗亡之後才得踐行的水中月鏡中花!是亡國後寫在廢紙上的空頭契約罷了!有何價值?!”
他向前一步,目光如兩把冰冷的匕首,直刺向高台上的楚懷王:“大王!齊人此舉,其心可誅!乃驅虎吞狼之毒計!誘我楚國至險境絕地,使其置身事外,妄圖以我楚國兒郎之熱血,消解秦對齊國之災厄!此乃驅羊搏虎,不自量力,自取其禍!”
隨著昭陽的話語落地,殿上以他為首的眾多權貴重臣紛紛出列,跪倒在地,一片愁雲慘霧般的應和聲立刻如潮水般湧起:
“令尹大人所言極是!大王三思啊!”
“秦不可敵!背約恐招滅頂之災!請大王以江山社稷為重!”
“武關天險,強如趙國也難攻下!蜀道之難,飛鳥尚且難逾!齊人空口許諾,如何能信?!”
“若開罪強秦,齊國遠水救不了近火!我楚國子民何辜?!”
憂懼秦國報複的聲音,夾雜著對合縱前景的極度悲觀和對齊人用意的惡意揣測,彙成一片低沉卻洶湧澎湃的噪音浪潮,如同帶著劇毒的瘟疫瘴氣,在原本肅穆的殿堂裡迅速蔓延擴散。這些聲音背後,既有對秦國強大實力的深深恐懼,有對楚國自身實力的極端不自信,也未必沒有早已被秦國暗中滲透收買的勢力在興風作浪。
屈原臉色漲紅,據理力爭,聲音更加高亢:“懼敵不前,割地事秦,才實乃亡國之兆!秦之野心,焉有填滿之日?今日割商於,明日便要割漢北!我楚地終將被其食儘!唯有破釜沉舟,奮起而擊!方有生路!韓魏趙燕,同仇敵愾,豈是兒戲?!請大王明斷!”然而他那激昂澎湃的聲音,在巨大而沉悶的保身避禍和恐懼強權的喧嚷浪潮衝擊下,顯得那麼微弱、孤立無援,很快便被無數憂懼的低語嘶喊所淹沒了。他甚至能看到人群中幾道看向自己、帶著強烈惡意和譏諷的冰冷眼神。
楚懷王熊槐端坐於丹墀高台之上,冕旒劇烈晃動,珠玉碰撞發出細碎的、混亂的聲響。他的麵容隱藏在玉珠的陰影下,但那股巨大的、無形的壓力,如同沉海巨石壓在每個人的心頭。殿上死寂般的對峙讓他如坐針氈。大殿雖然溫暖如春,但冷汗早已無聲地從他鬢角滲出,沿著發根滑落,浸濕了內襯的錦帛。
他顫抖的手再次拿起案幾上那封比烙鐵更燙手的赤色誓言絹書副本,目光一遍又一遍,無比貪婪又極度恐懼地逡巡在“武關”、“蜀”、“漢”這幾個地名上——那是何等廣袤富庶、足以改變國運的誘人之地啊!然而,每每視線略過這些字眼,張儀那張狡猾、刻薄、寫滿嘲弄的臉孔仿佛就在眼前浮現!緊接著,昭陽口中描繪的那副恐怖畫麵也隨之升騰而起!無數隻無形的、冰冷的巨掌,瞬間扼住了他的脖頸,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時間在這近乎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流逝得異常緩慢。群臣屏息,注視著寶座之上那最終決斷的身影。終於,冕旒之後,傳來一聲極其沉重的悠長歎息。
楚懷王熊槐嘴唇緊抿至發白、失血,艱難地吐出幾個字:
“齊王好意……寡人心領……”
這幾個字如同耗儘了他所有的精血和氣力。他放下絹書,如同丟掉一塊燒紅的烙鐵,將那齊王的密函緩緩地推離了身前的幾案邊緣。
熊槐停頓了一下,舔了舔乾裂的嘴唇,用更低、更沙啞的聲音補充道:
“……然寡人思之……我楚國……前與秦國有約在先……不宜此時……背約生事,引火燒身。”
他眼神空洞地掃過殿下一張張或緊張或失望的麵孔:“……實為……為我大楚西境百萬黎民百姓安危生計計……此事……就此作罷!”
這微弱到近乎呢喃、帶著深深顫栗的語音落入一直佇立等待的景元耳中,景元眼中那最後一點燃燒的、期盼的火苗,徹底熄滅,瞬間化為一片死寂絕望的灰燼。
他身形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旋即,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麵上恢複了一個使節應有的、近乎冷酷的平靜。他整了整衣冠,然後對著丹墀之上的楚懷王,拱手,動作標準而僵硬,深深地行了一個辭彆大禮:
“外臣……告退。”聲音平穩得沒有一絲波瀾。
說完,他挺直腰背,沒有再看殿中的任何人,轉身,邁著與來時一般沉穩的步伐,向殿外走去。隻是那離去的背影,在殿門射入的光線映照下,顯得異常沉重、蕭索。
暮春三月,中原應繁花似錦,生機勃勃。然在秦晉之交、函穀關外廣闊的平原與丘陵地帶,東風凜冽,卷起漫天沙塵,天地一片昏黃。肅殺之氣取代了盎然春意。一麵麵巨大的旌旗在嗚咽的風中狂舞翻卷。旗影掠過大地,留下不安的陰影。
龐大的聯軍陣地上,趙國的精銳騎兵引頸長嘶,健壯的胡馬噴吐著濃重的白霧,摩擦著蹄鐵的蹄子焦躁地刨著腳下乾裂的土地。馬背上的騎士手中鋒利的騎矛和長戈閃爍著冰冷刺目的寒光。
魏國引以為傲的重裝武卒如山巒般列陣於中軍左翼,巨大的木製盾牌構成一片沉重的鐵灰色方陣森林。戈、戟、矛密如叢林,自盾牌上方探出。整個方陣移動時,發出整齊而沉悶的踏地聲和甲葉摩擦碰撞的碎響。
韓國的弓弩兵陣列緊湊,布於側翼後方的高坡。士兵們沉默地張緊弓弦,將銳利的銅鏃弩箭裝填在巨大的臂張或蹶張弩機上。塗了厚厚油脂的牛筋弩弦散發著腥味,整個陣列透著一股壓抑的肅殺之氣。
來自齊國的披甲銳士則列陣於最前。厚重的青銅胸甲閃耀著冷硬的金屬光澤,銳利的青銅戈矛組成密集而耀眼的光柵。陽光偶爾艱難地撕開厚重的陰雲,灑落道道金光,照射在這片寒芒森林之上。
函穀關,巨大堅固的關牆依山而建,以堅硬的青灰色巨岩層層疊壓壘砌而成,在沉沉鐵幕般籠罩的陰雲襯托下,更顯其猙獰、巍峨、凜不可犯!關牆垛口上,無數黑色小點湧動。
此刻,六國聯軍這支規模空前的龐大軍團終於艱難地彙聚於此。軍容之盛,幾乎覆蓋了肉眼所及的平原。然而聯軍主帥台上,田文身披玄黑犀甲,外罩深青色織錦戰袍,獨自佇立。強勁的東風裹挾著沙塵呼嘯而過。他麵色肅然,然而內心深處盤踞的卻是萬丈深淵——軍陣南翼的位置,始終是空的!
魏國大營的主將司馬庚,策馬來到主帥台下,臉上是掩飾不住的焦灼和疑惑:“孟嘗君!我軍彙集於此已逾二十餘日!厲兵秣馬,士氣日漸耗磨。然南方楚營所在,至今依然空如曠野!約定輸來的糧草輜重車……更是音訊全無!此乃何故?!”
話音未落,另一側趙國陣營方向傳來急促沉重的馬蹄聲。趙軍主將趙希衝到台前勒馬。他麵色鐵青,額角青筋暴起,眼神銳利如刀:“孟嘗君!兩月前在邯鄲盟會之上,你指天誓日!保證楚軍必出武關、赴函穀助戰!保證楚國糧秣必源源輸於我大軍之後!如今我軍將士數萬人暴露於關下!營中所餘糧草不足十日之用!敢問相國大人,如今這等局麵,究竟作何打算?!”
他身側的一名韓國將領也驅馬上前,臉上憂懼之色更濃:“近日軍中人心浮動,各種流言難以遏製……其中多有令人膽寒之語……或言楚王背信棄義,早已懾於秦威,再度倒戈投向秦國去了!我軍後方……恐有傾覆之危!”
就在這流言蜚語擴散、人心惶惶之際!一陣更加急促、更加狂亂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刺破喧囂!
“閃開!急報!閃開!!”嘶啞的吼聲傳來。
隻見一騎自西南方向的丘陵後疾馳而出!騎手身披殘破輕甲,身上、馬身上沾滿深褐色泥漿和暗紅色的乾涸血跡!速度絲毫未減。衝到主帥台下,斥候猛地勒韁!馬匹人立而起!斥候從飛馳的馬背上滾落下來,重重摔在地上!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報!……報孟嘗君!!”斥候掙紮著抬頭嘶喊:“秦……秦軍主力……自武關……出!真真正正的主力!最前方……竟有數隊……打著‘楚’字旗號的騎兵為先鋒!!已與我軍……部署在丹水河穀……三千後軍遭遇!我軍……寡不敵眾!糧車……遭焚毀!將士……已……全軍覆沒啊——!”最後一個字喊出,他猛地噴出一口暗紅的鮮血,頭朝下栽倒。
死寂。
絕對的死寂!
點將台上,田文身形猛地一晃!指關節爆發出“咯咯”聲!臉色瞬間慘白如雪。
千辛萬苦!他原以為武關、蜀漢之地已足夠誘使那楚王背離強秦,孰料此獠竟懦弱愚蠢、背信棄義至斯!楚國鐵騎竟與秦軍主力同流合汙!
無邊的憤怒、被背叛的恥辱、功敗垂成的絕望,如同滾燙的熔岩瞬間衝垮了理智!
他如同僵硬般地,緩緩轉動脖頸,死死地望向西南方向的天際。
“合縱破秦之局……竟毀於楚!毀於熊槐一人之手!”田文的聲音乾澀、嘶啞,充滿刻骨的冰冷恨意!那寒意猛烈地向四周激散開來。
夜幕降臨。
函穀關隘,點起連綿不絕的火把!火光熊熊跳躍,俯視著關前平原上陷入混亂的聯軍大營。
聯軍大營中,篝火一片片熄滅下去。死寂的黑暗迅速吞噬著營盤。
“不好了!魏軍……魏軍拔營了!!方向——東!”一名哨兵聲嘶力竭的驚惶嘶喊猛然響起!
如同瘟疫爆發!魏國方陣方向,無數火把開始混亂地向東方蠕動移動。
趙軍主將趙希雙眼布滿血絲,幾步衝上高台,聲音已經近乎咆哮:“孟嘗君!!大勢已去!司馬庚不告而退!魏軍一撤,我軍側翼全開!!秦軍若趁此開關,或西南楚騎夾擊,我軍腹背受敵!!敗軍之禍就在頃刻!請相國速速下令全軍撤退!!”
趙希話音未落,韓國的使者連滾帶爬地衝上台來,“撲通”跪倒:“孟嘗君!饒我韓國兒郎一命吧!!糧道已斷!援軍何在?根本就是絕路!軍中……嘩變在即!士卒皆言……此地已成絕地!速撤!速撤啊!!”
聯軍主帥大帳之內,僅剩下田文孤身一人。案幾上唯一一盞微弱的青銅豆燈燃著黃豆大小的光暈。昏黃搖曳的火苗,映照著田文慘白如紙的臉。
他的目光落在案頭那張赤色合縱盟書帛卷上。那齊國朱紅印璽,在他眼中像一個咧開嘲弄的大嘴。他的手指顫抖著,撫過“武關、蜀、漢之地儘歸於楚”……墨跡鮮亮如初,散發著刻骨的惡臭與譏嘲。
“熊槐……楚國……”這兩個字眼如同燒紅的烙鐵!
就在這心膽俱裂的瞬間!
“嗚——嗚——嗚——嗚嗚嗚——”
一陣低沉、雄渾、充滿殺伐之氣的號角聲,驟然穿透營地的混亂喧囂!隨之響起的,是遠方函穀方向傳來震耳欲聾的關門絞盤轉動聲和木閘開啟的摩擦聲!
田文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中最後一點屬於人的情緒被瘋狂取代!他發出一聲低沉而壓抑的咆哮!猛地抓起案上那枚玉質虎符!
“東撤!!”兩個破碎不堪的字眼從他喉嚨深處瘋狂擠出!
命令下達的瞬間!整個聯軍營地仿佛炸開了鍋!瞬間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絕望歡呼和末日恐懼的哭嚎!鼓點聲、呼喊聲、尖叫聲、嗬斥聲、嘶鳴聲、破碎聲……彙成一片末日交響!
田文跌跌撞撞大步跨出帥帳!
帳外!一股酷烈的乾冷東風撲麵而來,帶著函穀方向的煙塵氣味和刺骨冰寒!風中卷來的隻有尚未燃儘的黑色灰燼!它們如同漫天飛舞的黑色紙錢,鋪天蓋地般覆壓下來,瞬間落了他滿頭滿臉!
他下意識地猛然閉眼!
然而就在閉上眼眸的刹那!一股滾燙的、混濁的、腥鹹的液體,驟然湧出,劃過他冰冷麻木的臉頰,重重砸在他腳下乾渴的黃土之上!
一聲輕微的脆響——那凝聚了他一生功業、權柄與最後希望的玉質虎符,從他指間滑落,摔在荒涼的戰場上。
那熾熱的液體,連同那象征權力和失敗的冰冷玉符,一同墜落在塵埃裡,迅速被乾渴的黃土地吞咽吸儘,消失得無影無蹤。
關前平原上,嗚咽的東風變得更加淒厲狂暴。風掠過空曠的戰場卷起千堆塵沙,翻騰起破敗的旌旗、折斷的戈矛、散落的竹筐陶罐……恰似六國散儘、諸侯離心離德後,天地奏響的悲涼挽歌。東方合縱的最後餘燼,終於被這凜冽的秦關長風,徹底吹散。
喜歡華夏英雄譜請大家收藏:()華夏英雄譜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