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淄齊宮的陰影深處,相國田文獨自立在門廊之下。暮色沉沉垂臨王城,灰青色的磚縫滲出濃重潮氣。廊柱邊點著一盞孤燈,火苗被風驅趕,時而掙紮跳動,時而萎縮成一豆幽微。田文微眯著眼,遠眺王城中漸次黯淡的宮闕輪廓。
腳步聲自身後傳來,沉穩有力。田文無須回頭,便知是何人。
“都議定了?”他問,聲音在空廓的廊道上蕩開微弱的回聲。
“回相爺,”那人趨近一步,聲音壓得更低,隻讓田文聽得真切,“韓魏兩國皆遣密使回報,已依相爺密令暗中整軍。糧秣輜重,已依約送至邊城營倉。”
田文嘴角牽起一絲笑意,轉瞬即逝。齊、韓、魏三股力量已纏繞成型,猶如待發的弓弦。但弦端所向,卻非他此刻憂心的根本。他緩緩收回目光,投向更西方那片盤踞秦川的陰雲。昭襄王……那是頭蟄伏的猛虎。數月前,當五國兵鋒摧枯拉朽般指向函穀關,正是這隻虎獠牙畢露,硬生生頂住了關門,甚至在那之後悍然反擊,硬生生撕碎了聯軍看似牢不可破的陣線——那場潰敗的影子,至今仍盤桓在稷下學宮那些策士們蒼白的臉上。這一次,若再讓秦卒披甲東出,馳援楚境……
廊外細風穿過庭院,帶來一縷冰冷的、早春特有的草木氣息,卻刺得田文頸後寒毛微豎。他目光掠過侍立在側的親信腹心:“上次鹹陽之敗,便是壞在一個‘救’字上。此番攻楚,絕不可再蹈覆轍。絕不可讓秦人嗅出一絲味道,更不能讓他們有機會伸出援手。秦兵虎狼,一旦出關……”他後麵的話凝在冷風裡,不必說出,寒意已悄然滲透。
“屬下明白。”那親信脊背愈發挺直,聲音緊繃如弦。
田文微微側身,眼角的幽光掃過腳下光潔冰冷的方磚:“我苦思數日,彼等幕僚策士進言倒還有幾分可用——楚國貪利重名,懷王……尤其如此。”
他頓了頓,字句沉墜:“使楚,需得一個口齒最是伶俐,神態最是篤定可信之人。帶上齊國相印密信,去見楚懷王。你當如何說?”
親信屏息凝神,片刻,方低聲複述:“楚國疲敝,秦國貪婪無度,屢犯楚疆,掠上庸、漢北,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然天下苦秦久矣!齊國素重盟邦之誼,懷王道義之名震動海內。今我齊王欲舉合縱大旗,再邀列國,共伐暴秦!楚國地處江淮,乃破秦前鋒之地,懷王蓋世英武,正是當仁不讓之合縱長!隻要楚國應允舉兵,天下共擊強秦,屆時土地人民之利,楚國可居其半!此乃千載良機,合縱若成,楚國必能洗刷郢都之辱,再無敵於天下!機不可失!”
他一口氣說完,語速急促卻字字清晰。幽暗的光線下,能看到他喉頭緊張地滾動了一下。
田文聽罷,臉上並無波瀾,隻微微點頭。“好。”這一個字,竟比方才的策言更顯凝重,“‘合縱長’、‘半天下’……楚國君臣,斷然抵擋不住這等迷湯。記住,言辭要熾熱如火焰,情態要懇切如金石!讓楚懷王深信不疑,這正是他名垂竹帛、拓疆萬裡的絕世良機!”
又一陣冷風穿廊而過,吹得那盞孤燈“噗”地一聲悶響,火苗幾乎熄滅,隻剩下一點微紅在黑暗中掙紮片刻,才又微弱地重新點亮。幾點昏黃的光暈在侍者麵上跳躍,田文盯著那戰栗的光,片刻後收回視線,聲音低沉,如同滲入磚石的寒露:“即刻行前密囑。要快!要密!秦國……隨時都在睜著眼。”
楚國朝郢都章華台上,宴席正酣,氣氛熱烈得幾乎沸騰。
鏤空精雕的巨大青銅蟠螭紋酒器在玉盤間交錯傾倒,新醪汩汩注入溫潤的犀角杯。編鐘聲清越悠揚,伴著一列列身著彩衣的楚國舞姬輕盈旋轉。環佩叮當,舞袖流雲,濃鬱的蘭麝香氣裹挾著珍饈熱氣,彌漫在整座高台宮室之中。
楚國令尹昭睢笑容滿麵,親手執壺為上賓斟酒。此人便是日前由齊國相國田文遣來的密使景鯉,此刻他穿著齊國大夫的深色錦袍,端坐席間,麵上帶著慣常的持重,唯有眼底深處壓抑著一絲得計的精光。
景鯉的目光掃過殿中。懷王端坐上首,幾杯美酒下肚,麵色酡紅,那雙素來流露出狐疑的眼眸,此刻卻亮得出奇。對座,秦國派來的使臣羋戎端坐席邊,他是秦宣太後異母弟,地位尊崇。羋戎身姿挺拔,神情沉穩端肅,隻偶爾舉起犀角杯淺啜一口,深邃目光不時在笑語喧嘩的楚國君臣麵龐上停頓片刻,宛如磐石投進沸水。
“大王!”令尹昭睢端著滿滿一杯酒走向懷王禦座前,聲音帶著十足的興奮,“臣再敬大王一杯!齊國相國遣使通好,共舉抗秦大業,此乃天命眷我大楚!大王威德遠播,列國歸心!此番合縱一成,大王便是名副其實的六國之主、合縱之長!強秦必可摧枯拉朽!”
懷王聞言,仰頭大笑,長髯抖動,豪邁地一舉杯:“說得好!這六國之主,寡人當仁不讓!”他目光陡然鋒銳,直刺向對麵席上的羋戎,“秦使!歸告汝王!昔日張儀辱楚欺楚之恨,寡人刻骨銘心!今日合縱已成,爾強秦侵我上庸,奪我漢北,強占黔中,這新仇舊怨,寡人此番必與爾等一一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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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話語如同淬火的刀刃,裹挾著多年鬱積的憤怒,狠狠砸了出去。
殿內喧囂為之一窒。
無數楚臣的目光,帶著暢快淋漓的恨意與傲慢,箭簇般聚焦於羋戎身上。
舞樂未停,但那靡靡之音似乎瞬間被這尖銳的殺氣穿透,顯得刺耳空洞。
羋戎握著犀角杯的手指無聲收緊,青玉杯壁上印出他指骨的白色痕跡。那張端嚴的麵孔卻不見分毫怒色,他甚至牽動嘴角,露出一抹若有若無的平靜笑意。
“外臣謹奉大王鈞旨。”羋戎放下犀杯,從容起身,深施一禮。他的聲音清朗,不高不低,恰好壓過漸落的樂聲傳入滿殿楚人耳中。“大楚與我秦國,乃連山帶水之鄰邦,亦是甥舅之親。烽火交兵,本非上策,更非常理。大王今日因小人之言,受他人蠱惑挑唆,執意欲舉兵戈於秦,……”他頓了一頓,目光似無意瞥過對麵席上麵色平靜的景鯉,“秦地縱貧瘠狹小,甲兵雖少,然關西子弟,亦有頭顱熱血,亦存守土死戰之心。大王既決意一戰,秦雖困頓,不敢辭也!”
他沒有再說一句狠話,言辭中卻透出一股決絕的死誌。那字字句句如同冰冷的青銅銘文,敲在富麗堂皇的殿堂梁柱之間。話語中的“小人”、“蠱惑”、“守土死戰”,字字直指合縱之事。
楚王的笑意僵在臉上,醉眼裡的興奮被這平靜的挑戰點燃出暴怒的火焰。
殿內暖融的空氣,刹那間像是被塞進了冰窖。方才還喧囂酣醉的楚國貴胄們,臉上驟然褪去血色,隻剩下燈燭映照下的錯愕與尷尬。令尹昭睢舉著酒杯的手指僵硬了,酒水無意識地傾出,滴落在昂貴的錦地衣上,洇開一片暗痕。
唯有景鯉低垂眼瞼,遮掩了瞳仁深處一閃而過的精芒。風暴已成,隻待起勢。他微微舉起麵前的犀杯,向著那一片寂靜中獨立不倒的秦使身影,無聲地一敬,杯口隨即覆在唇邊,將那刺喉的冰冷酒液狠狠咽了下去。
鹹陽章台宮深處,燭火通明如晝。巨大銅爐內的炭火發出劈啪輕響,驅散了初春夜半的寒意,也將室內的空氣煨出沉悶的暖意。秦王稷斜倚在王榻之上,姿態閒逸,手中正把玩著一枚楚地特有的玉璧——那是許久以前,楚懷王遣使送來的國禮,一麵沁著溫潤的赤色鳳鳥紋。此刻,他修長的手指正緩緩摩挲著玉璧溫潤光滑的邊緣,目光投向身前垂手侍立的謁者令。
“啟稟大王,”謁者令嗓音低沉清晰,打破室內的沉寂,“細作密報已確證無疑。楚懷王確然允諾齊國所請,已在郢都章華之台,當著我大秦使臣羋戎之麵,誓師合縱。其誓言旦旦,欲聯齊、韓、魏之力,合兵伐秦,報昔日張儀欺辱之仇,並索還上庸、漢北、黔中之地。”
燈火微微搖曳。秦王稷臉上神色不動,摩挲玉璧的動作也未停頓半分。他語調慵懶,如同討論夜宵的小菜般隨意:“前番我那位舅父的使臣,自楚地歸來,不也帶回口信了麼?言道楚國若再遇兵凶戰危,還是要向寡人討個情麵,盼寡人看在骨肉情分上,發兵馳援?嗬嗬……”一聲意味不明的低笑從他胸腔深處滾出,“寡人此刻若遣蒙驁領藍田銳士南下,快馬兼程,幾日可達方城?”他像是在問謁者令,更像是在自語。
謁者令微一凝滯,立即垂首回應:“稟大王,若星夜馳援,沿途不遭阻攔,約莫八日可至。”
“八日……”秦王稷輕哼一聲,隨即,那薄削的唇角陡然勾起一個刻毒冰冷的弧度,宛如青銅利刃出鞘,“八日!夠他楚懷王和他的精兵強將,在方城之下灰飛煙滅幾次了?!”
那笑紋凝固在他臉上,眼中寒光陡盛,仿佛淬毒的針尖。指間那枚溫潤的赤色玉璧,就在這凜冽寒光與陡現的狠戾中,突然發出一聲刺耳、短促、近乎絕望的脆響!
一道猙獰的裂痕貫穿了精工細琢的鳳鳥紋飾,紋絲不動地停留在玉璧那赤紅的肌理之中。玉璧依舊握於王手,並未碎落,然而那裂痕深及肌骨。
“楚國,”秦王稷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裂帛,裹挾著來自西陲的砂礫與寒氣,“楚懷王……他一麵暗中勾結齊賊,算計於寡人!謀劃著合縱攻秦的毒計!轉身又想用這‘骨肉血親’的虛話來麻痹寡人!天底下竟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想伐寡人的是他!想寡人發兵去救他的……還是他?!”他陡然振臂,那枚裂而不碎的玉璧終於脫手飛出,帶著一道短暫的光弧,狠狠砸在殿角冰冷堅硬的烏銅柱基上!
撞擊聲沉重鈍響。玉璧碎裂,大大小小的殘片攜著赤色碎星,如冰雹般迸濺開來,砸向厚重的青磚地麵。
謁者令的頭顱垂得更低,幾乎要碰到冰冷的殿磚。
秦王稷深吸了一口氣,胸腔劇烈起伏,麵上那駭人的暴戾之色才漸漸被壓下,轉為更深的幽冷,如同嚴冬凍結的黑潭。他緩緩坐直了身體,俯視著階下那片細碎閃耀的殘玉,一字一頓,如同在鑄刻青銅刑鼎上的銘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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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令藍田大營,秦之銳士,固守雄關!未得寡人王令,縱楚地天傾地覆,片甲不得南行!寡人今日,就坐在這裡,等著!”
他微微偏過頭,目光投向殿側敞開的高窗。窗外是沉沉黑夜,不見一絲星光,唯有無儘的墨色翻湧,隻有鹹陽宮內的燈火,如同掙紮的鬼眼,固執地映照著他嘴角冰封般的殘酷笑意。
“等著看,”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某種令人膽寒的期待,“看那些所謂的合縱長、天下霸主們,互相撕咬的好戲!”
中原腹地的寒風,在方城外這片荒蕪的開闊地上愈演愈烈。朔風猶如狂怒的冰獸掠過起伏的丘陵與枯死的葦叢,發出尖利的嗚咽,卷起滿地塵沙碎石,將天空攪成一片混沌的鉛灰色。聯軍大營橫亙在這片蕭瑟的大地上,營盤連綿如怪蟒,其核心便是那麵高高矗立的赤色帥旗,“齊”字在白底上虯勁盤踞,卻也被風撕扯得烈烈作響。
齊軍主將匡章佇立在轅門內土壘高台之上。他年過六旬,鬢角染霜,此刻身軀裹在厚實卻沾滿泥灰風塵的玄色重裘裡,隻露出一雙銳利如同隼鳥的眼睛。鐵鏽般的寒氣滲進厚重的裘皮,直鑽筋骨。
高台之上,匡章的目光沉重地投向遠方。
橫在視野正前方的,是泚水。冬日水瘦,河床裸露出大片灰白和暗黃的沙洲,然而此刻望去,那狹窄的主河道卻呈現出一種異常深冷的墨綠色,水流無聲,仿佛深不見底的冰淵。河對岸,是連綿成片的楚國大營。營盤堅固,壁壘森嚴。一麵巨大的、墨綠色為底的“楚”字帥旗在對麵最巍峨的箭樓頂端猛烈翻卷,如同蟄伏巨獸的挑釁。更遠處,是楚國扼守方城要塞所依仗的另一重天險——一座座突兀聳立、怪石嶙峋的山頭。楚軍的旗幟,像是灰白岩石上頑固生長的苔蘚,密密麻麻地爬滿了山壁高處的烽燧和哨壘。這便是楚國經營百年、扼守北疆咽喉的“方城之塞”。泚水,不過是它最前沿的一條血色塹壕。
風聲呼嘯,卷著沙塵顆粒打在匡章和身旁的副將臉麵上。匡章身後,緊跟著的是韓國主將暴鳶和魏國主將公孫喜。三人立於寒風沙塵中,鎧甲冰冷,麵色如鐵。
暴鳶握緊了腰間的環首刀柄,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他那張粗獷的臉上,強壓著因焦躁而騰起的戾氣:“匡帥!看那對岸!”他伸出粗糙布滿風霜裂口的手指,隔河怒點著楚營裡升騰的炊煙和隱約飄來的嘈雜,“那些楚賊!依仗著泚水這道淺水溝,還有後麵山頭上那幾麵破旗!就把咱們幾十萬大軍生生釘死在這爛泥灘裡,熬過了夏天熬秋天,如今風雪又要封山了!六個月!整整六個月了!將士們都變成凍傷的野狗!難道還要在這裡耗光最後一個冬天?公孫將軍!”他陡然轉向身旁沉默高大的魏國主將,聲音幾乎破開風吼,“你魏國精銳也在這兒乾耗著,糧草輜重一天運抵便少上幾成!襄王能一直容我們耗著?”
公孫喜麵色陰沉如濃雲壓城,他粗壯的手指用力摳著麵前的土壘邊緣,抓下的沙土被風卷走。這位以持重聞名的宿將,此刻也終於忍不住了:“韓將軍此言在理。方城之後,楚地千裡!可恨這泚水擋路,還有賊子在那深山裡設下的壁壘。大軍勞師遠征,久頓堅城險水之下,此乃兵家大忌!我魏國河西糧道千裡迢迢,眼見也要耗儘了!”
兩人的話語裹挾著半年的憋悶和日益沉重的憂慮,狠狠砸進風聲裡。
匡章沒有回頭,目光依舊死死鎖在對岸那翻卷的“楚”字帥旗上。風沙灌進他的喉嚨,讓他的聲音帶上一種磨礪般的沙啞:“楚將唐眜,並非莽夫。”他語速平緩,每一個字卻像裹著冰渣,“他深溝堅壁,龜縮死守。憑的是什麼?憑的就是這泚水!還有那方城群山!如今他糧秣充足,以逸待勞。而我三軍遠來,深入敵境,首貴銳氣!強攻泚水?探不深淺,摸不清楚軍陣腳虛實……那不是取勝!那是驅趕活人去填溝壑,填不滿楚人的弓矢箭垛!”
他驟然側身,那雙蘊藏著數十年征伐風暴的鷹目,帶著血絲掃過暴鳶和公孫喜焦躁又硬壓不滿的麵孔,聲音陡然拔高,穿透風吼:“再等等!傳令各營!沒有我的軍令,敢有私下泚水半步者,立斬!不得鳴金!不得鼓噪!固守壁壘!違令者——軍法無情!”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雷霆般的威勢和血的氣息。
暴鳶腮幫子咬得鼓脹,喉嚨裡發出一聲沉悶、壓抑到極致的聲響,像是困獸的低咆。他那隻握著刀柄的手劇烈地抖動了一下,終是狠狠砸在了冰冷的土牆上,濺起幾點細微的塵土。公孫喜胸膛起伏,重重吐出一口氣,白霧剛出口就被利風絞散,終究沒有再言。
冰冷的朔風毫無憐憫地鑽過營寨的縫隙,嗚咽著刮過士兵的帳篷。每一個營盤間都傳出壓抑的咳嗽。糧草輜重車轍碾過凍土的聲音,單調、滯重,每一輛滿載的馬車駛入倉廩,都仿佛在抽空將士們心中所剩無幾的底氣。泚水對岸,楚軍點燃的篝火跳躍著,像是在嘲弄寒風中僵硬的聯軍陣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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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漸濃,風聲愈發淒厲。轅門望樓上臨時點燃的火把被風吹得獵獵作響,昏黃的光圈僅能照亮哨兵裹著厚重皮裘的模糊身影。巡邏兵的步履踩在凝結的霜粒上,發出“哢嚓、哢嚓”的碎響,在空曠死寂的營盤間傳出很遠。寒氣侵骨,士兵們擁擠在單薄的帳篷深處,靠近冰冷的地麵蜷縮,依靠著彼此的體溫和粗糙粟米飯帶來的一絲暖意艱難度過長夜。火塘在營帳中被壓低到僅餘灰燼裡的暗紅,每一塊炭火都顯得無比珍貴。咳嗽聲從各個角落此起彼伏地傳來,又被強壓下去,伴隨著夢魘中壓抑的呻吟和牙齒因寒冷而打架的咯咯聲。泚水對岸,那巨大的楚字帥旗在深沉夜色中已化作一個模糊的影子,如同黑暗本身滋生出的巨獸之眼,無聲地注視著對岸被寒冷吞噬的沉默營盤。
齊國臨淄深宮暖閣之內,與外間的酷寒隔絕。巨大的青銅瑞獸香爐吐出輕煙,龍涎香的氣息在溫暖如春的空氣裡氤氳沉浮,聞著令人沉醉,卻莫名帶著一種壓迫感。
齊王田辟強斜倚在雕琢繁複的紫檀臥榻上。他五十上下,麵皮白淨,隻是眼下因縱欲微顯鬆弛的皮肉泛著淡淡的青色。身上那件赭紅色暗雲龍紋錦袍,華貴無匹,此時袖口微微卷起。他伸出一隻手,正輕輕撫弄一隻蜷臥在溫暖絲絨軟墊上的異色波斯貓。貓兒一身雪白毛發,唯有一足漆黑如同點墨,是剛剛被獻上的稀罕寶物。他白皙的手指緩緩滑過貓背,感受那緞子般的柔順觸感。另有一名年邁的宮廷匠師垂手屏息侍立在榻旁丈許之地,雙手小心翼翼捧著一個打開的長條紫檀鑲金木盒。
木盒內,靜靜地襯著柔軟錦緞。那頂即將完工的冕旒王冠,在柔和的宮燈光芒下閃耀著足以令人屏息的威儀。九旒白玉珠串垂落,顆顆飽滿溫潤,泛著內蘊的輝光。金質冠體上鑲嵌的珍寶,在暖黃的光暈中迸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彩——孔雀藍的綠鬆石深沉如海,紅珊瑚濃烈似血,碩大的南海明珠幽光流轉。每一粒寶石都如星辰,昭示著無上的尊榮。
“這冠冕上綴的明珠分量,”田辟強的聲音在暖閣裡漫不經心地蕩開,眼睛卻未離那即將成為他身上最神聖象征的冕旒,“似乎不如寡人上月新得的那幾顆東海鮫淚珠光華奪目?”
匠師背脊微躬,汗水自額角滲出。他聲音緊繃,唯恐一點喘息驚擾了這暖閣中的靜謐:“啟稟大王,那鮫淚珠稀世罕見,尺寸巨大,若綴於前旒,恐有僭越周天子九旒十二珠古製之嫌,易引小人口舌。今選用南海夜明珠已是世間極品,其輝光溫潤雍容,正合大王德位……”
田辟強微微頷首,似乎滿意於這關於“禮製”的解釋。他的手依舊撫弄著那黑足波斯貓,指尖嵌入綿密的絨毛深處。然而片刻的慵懶驟然被打破。他眼角的餘光瞥到垂首侍立殿閣入口陰影下的宦者令,那老太監的神色帶著惶急與凝重。
田辟強眉頭微蹙,一絲不耐掠過眼底:“何事擾攘?”聲音陡然下沉。
宦者令趨前幾步,匍匐在地,額頭重重貼在暖閣溫潤的丹陛石上,聲音帶著清晰的顫栗:“大王息怒!方城……八百裡軍情急報!”
“軍情?”田辟強霍然坐直身體!那隻正享受撫弄的黑足白貓毫無防備之下,竟被主人突然加重的力道在皮毛上狠掐了一把!貓兒痛楚驚恐地嘶叫一聲,“喵嗷——”,渾身毛發炸起,驟然掙脫王手,如一道白色閃電驚竄出去,撞翻了案幾旁一隻細頸青玉瓶,碎裂聲響徹暖閣!
碎片紛飛,暖閣裡死一般的寂靜。
宦者令的頭埋得更低,身體幾乎與地麵融為一體。
田辟強置若不聞,目光如炬,死死盯住那匍匐在地的身影:“講!”
“是……”宦者令深吸一口氣,不敢有絲毫拖延,“前線督軍密報:大司馬匡章……依舊擁兵於泚水北岸!大軍按兵不動,深溝固壘……已然……已然六個整月了!風雪又至,軍中……軍中凍死凍傷與日俱增!輜重轉運愈發艱難!韓、魏兩國主將連日洶洶,軍中怨氣,日漸鼎沸……”
“砰!”
一隻赤金酒樽狠狠砸在了宦者令頭邊不遠處的丹陛石上!琥珀色的美酒如瀑般潑濺開來,濃烈的酒氣和香爐的沉煙糅合,衝得人頭暈目眩。
“六個整月!六個整月!”田辟強怒吼,聲音震得殿閣梁柱上似有灰塵簌簌落下。他從臥榻上幾乎是彈了起來,臉上一陣青白交錯,鬆弛的肌肉因極度暴怒而扭曲著,“寡人耗費舉國糧秣!耗儘府庫兵甲!千裡迢迢,把幾十萬大軍給他匡章送到楚國門前!他卻和那楚賊唐眜隔著條小河溝,乾瞪眼了六個月!這老匹夫!他以為在乾什麼?領著幾十萬人遊山賞水嗎?!”
他胸膛劇烈起伏,赭紅色錦袍的前襟鼓蕩著,幾欲撕裂。他來回疾走了幾步,紫檀臥榻被踹得發出悶響。暖閣裡死寂無聲,宦者令的身體幾乎蜷縮成團,捧冠老匠師更是噤若寒蟬,連呼吸都已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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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怒的目光掠過案幾上那份軍報,如同看到了不共戴天之仇敵。那象征著至尊的九旒玉冕上,珠玉光華在他此刻眼中隻如礙眼的死魚肚白!
“傳周最!”田辟強的咆哮如同滾雷,徹底擊碎了殿內的死寂,“快馬傳周最即刻來見寡人!寡人倒要看看,匡章這老朽的腦袋,還頂不頂得住寡人的王令!”
暖閣裡,碎玉殘酒觸目驚心。那隻受驚的黑足白貓早已消失無蹤。空氣凝滯得如同水銀。九旒玉冕在無人捧持的盒內靜靜閃耀,卻隻照見君王那張被狂怒和屈辱徹底燒灼變形的麵孔。
朔風如刀,冰棱倒掛。方城外的聯軍帥帳中,空氣沉重到幾乎凝固。
巨大的火盆在帳心燃燒,鬆木劈啪作響,噴湧出灼人的熱浪,試圖對抗從厚厚氈簾縫隙不斷鑽入的酷寒,卻隻將帳內一角炙烤得令人窒息,而遠處的角落依舊冰冷如鐵。齊軍主帥匡章端坐在主位虎皮墩上,布滿深刻皺紋的臉上如同蒙著一層灰鐵色的寒霜,隻有他那雙被跳躍火光映照得忽明忽暗的眼睛,依舊凝聚著千鈞不移的重壓和決心。
在他下首左右,分坐著韓國大將暴鳶與魏國統帥公孫喜。暴鳶臉上陰沉得能擰出水,眉間那道深紋如刀刻斧鑿,一隻手無意識地用力按壓著腰間環首刀那冰冷的刀鞘,指節繃得毫無血色。公孫喜則似一尊石像,雙目半闔,但那寬闊的胸膛在厚重鎧甲下的起伏卻異常沉重,透著壓抑不住的焦躁與憂憤。帳篷四壁巨大的地圖上,那代表方城連綿山勢和泚水一線防禦的深重朱批刺得人眼痛。角落堆放著新凍傷的士兵換下的破舊靴履,散發的汗腥與焦臭氣味,混雜著炭火的焦糊味,在悶熱的空氣裡浮動,令人作嘔。
帥帳厚重的氈簾猛地被掀開!一股裹挾著雪塵的狂悍寒氣猝不及防地撞入!將帳內好不容易聚集的暖意瞬間撕裂,盆中炭火猛地一暗。
人影頂著寒風衝入,帶來一陣濃重的煙塵與路途疾馳的風霜之氣。是周最。他顯然剛下馬,甚至來不及撣去肩頭披風上厚厚的積雪,白皙瘦削的臉上凍得毫無血色,嘴唇青紫,眼角帶著熬夜奔波的深重陰影。他一踏進帥帳,目光便掃過三人那凝重的麵孔,沒有絲毫客套,直接走到匡章麵前數步之遠,抬手便從懷中取出一卷明黃色帛書!那帛書被他死死攥在手中,幾乎要被他指間那冰冷的力道捏碎。
“大王——八百裡——加急密旨!”周最的聲音沙啞而急促,每一個字都因為強行壓下翻湧的情緒而微微顫抖,“敕令!大司馬匡章接旨!”
暴鳶霍然抬首,眼中閃過一絲寒光,死死盯住那份黃色帛書。公孫喜的雙眼也猛地睜開,目光如電。
匡章緩緩抬起頭,眼神如同古井深潭。他站直了身軀,並未像尋常臣子那樣下跪,隻是緩緩整理了一下戰袍前襟。動作沉穩得令人心頭發沉。
周最對上匡章那雙毫無波瀾的眼睛,深吸一口氣,猛地展開了那沉重的明黃帛卷!金線織就的祥雲紋在火光下刺目閃耀。他運足了胸腔裡最後一口氣力,每一個字都如同在堅硬如鐵的冰麵上鑿刻而出,帶著君王無邊的焦灼和不容置疑的怒火:
“大司馬匡章:方城泚水,對峙經月!天寒地凍,將士困疲!國用空耗,韓魏怨忿迭起!我泱泱大齊雄師,難道竟要為一條枯水溝畏縮不前?汝為三軍主將,擁重兵於敵境,不思奮勇破敵,反空耗錢糧兵甲於寒風之中!坐視楚虜壁壘前飲酒作樂!汝尚知軍國利害乎?!”
周最念及此處,胸口劇烈起伏,聲音陡然拔高,幾乎破音!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匡章毫無表情的臉:
“今日!寡人將此王命傳至汝帳下,此為汝部最後期限!若汝匡章尚有半點王命在心,尚有絲毫為大齊、為三軍將士存亡計議之心!明日!明日日出之時,三軍必須強渡泚水!與楚軍決一死戰!”
帥帳之內,空氣仿佛被凍結。連那火盆中燃燒的木炭爆裂聲,此刻聽來也如同死神的腳步在逼近。
周最的目光如同淬了劇毒的鋼針,射向匡章:
“倘若明日日出,寡人見不到爾大纛前移!見不到泚水南岸狼煙!汝部仍在泚水北岸逗留不前……寡人親賜上方寶劍,著周最立取汝匡章——項上人頭!即刻傳首臨淄!”
“噌——”
一聲尖銳的金屬摩擦長鳴!是暴鳶腰間那柄環首刀被極度憤怒與壓力逼迫得猛然向上抽出了一截!那閃亮而飽含殺意的刀鋒暴露在火光之下,瞬間又被他因極度克製而抖動的手掌狠狠按回了鞘中!發出一連串刺耳急促的顫音。他整張臉因強行壓抑的戾氣而漲紅扭曲。公孫喜臉色鐵青一片,那寬闊厚實的胸膛在沉悶的呼吸下不住起伏,額角青筋暴起,仿佛有無形的巨石壓在上麵。
整個帥帳裡,隻聽到火舌舔舐木柴的劈啪爆響,如同心臟在垂死掙紮。
匡章緩緩地向前邁了一步。那一步,似乎踩在了周最、暴鳶、公孫喜緊繃到極致的心弦之上!所有目光瞬間聚焦,如同無數無形鋼針紮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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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雙鷹隼般的眼瞳深處,血絲彌漫如同蛛網,然而眼底深處卻有一簇難以撲滅的火焰在躍動。麵對這幾乎將他置於萬劫不複的催命符,他的臉上卻不見絲毫被逼迫的倉皇,反而浮現出一種近乎猙獰的篤定,嘴角甚至牽起一絲細微到難以察覺的紋路,如同將鐵板擊碎前那一道細密蔓延的冰裂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