莒城的秋,帶著一種洗刷不儘的粘膩與沉悶。太史敫府邸的青灰色院牆,沉默地吞噬著夕照最後一點餘溫。牆根處,幾叢菊花無精打采地開著,花瓣的邊緣已爬上憔悴的焦黃。府門外,石板路上粘著稀薄的泥漿,行人步履匆匆,臉上籠著一層化不開的憂懼——齊國都城臨淄的腥風血雨,已然吹進了這偏遠的莒城。
一個單薄的身影正奮力攪動著後院水井裡冰冷的鐵桶。井繩粗糙,嵌進他原本白皙的手掌,早已磨出道道深紅的勒痕,有的地方翻卷起皮,微微滲血。他叫王章,約莫十八九歲的年紀,身子骨不算壯實,甚至有些清瘦,但那脊背卻挺得筆直,每一次吃力地拉動繩索時繃緊的肩臂線條,透出一股與身上那身過於寬大的褐色麻布短褐不太相符的韌勁。他叫王章,一個沉默得近乎陰鬱的傭工。
“王章!井水提夠沒有?前廳的花木等著澆水!磨磨蹭蹭,天都黑了!”管家尖利的聲音穿過月洞門紮過來,王章——或者說,此時的田法章,猛地回神,加快手上的動作。
桶沿磕碰在井口石沿上,“嘩啦”一聲,冰涼的水潑濺出來,濕了他半幅褲腳和破了洞的草鞋麵。刺骨的寒意驟然襲來,激得他微微一顫。他迅速彎腰拎起兩隻沉甸甸的木桶,腳步有些踉蹌地穿過幾叢疏於修剪的灌木,沿著回廊向前廳角落那幾盆略顯萎靡的蘭草走去。
水澆下去,泥土貪婪地吮吸著,發出細微的嘶聲。水珠濺濕了旁邊一隻倒置著晾曬的紅漆描金木案一角,那明豔的紅、精致的描金纏枝蓮紋,在昏暗的光線下刺得他眼睛生疼。這曾是父王案頭尋常的風景。他猛地撇開眼,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指甲深深掐進了手心粗糙的硬繭裡。那個稱謂,那個尊號,已在心頭反複咀嚼,幾欲成淚,卻終究被他用牙關死死鎖住。田法章,他現在隻能是莒城太史敫家中一個叫做“王章”的低賤傭人,如同腳下的塵埃。
“王章!還不快去後廚幫把手!劈好的柴呢?灶都快熄了!”粗魯的嗬斥又在回廊炸響。他默不作聲,將木桶放回原處,轉身走向後廚側邊那堆積如小山的圓木堆。一把沉重的舊斧頭靠著牆根立著,木柄油滑冰冷。
他深吸一口氣,提起斧子,將一段圓木豎立起來。凝神聚力,腰腹暗暗繃緊,斧頭帶著風聲劈下!“哢嚓!”木屑飛濺。然而另一段圓木卻歪向一邊,他似乎沒握穩沉重的舊斧,下一擊劈空了,隻在那滿是老樹皮的木樁上留下道淺痕。他再次抬臂,斧影晃動,這次終於劈開,木柴裂成兩半,帶著新鮮木茬的辛辣氣息,其中一小塊卻飛濺起來,“啪”地砸在廚房的土牆上,引來裡麵廚娘的一聲含混的咒罵:
“笨手笨腳!仔細些!砸爛了碗碟,把你賣了也不夠賠!”聲音粗糲,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
他緊抿著唇,沒有分辯,隻是埋頭,一次又一次地舉起斧頭,汗水很快沿著他清俊卻蒙著塵灰的鬢角滑下。那斧頭對於他從未勞動過的臂膀而言實在沉重,動作帶著顯而易見的生疏,力量也不足,劈砍幾次便氣息微促。每一次落斧,手臂肌肉都在震顫,每一次錯力,關節深處都傳來細微的酸澀拉扯——那是屬於王宮苑囿中射箭、執韁的力量,此刻卻笨拙地操持著最底層的求生之業。
暮色如墨,終於徹底吞沒了庭院。廊下的風燈次第點起,在夜風中輕輕搖曳,昏黃的光暈撕不開沉重的黑暗。一天的役使仿佛耗儘了最後一絲力氣,也榨乾了所有能言說的部分。雜役們各自蜷縮在灶間旁窄小、散發著黴濕味的通鋪角落裡,咀嚼著粗礪的晚餐。
王章靠在最陰暗角落那冰冷的牆根下,背脊的骨頭硌著粗糙的泥牆縫隙。手裡拿著一個早已冰涼的粗糧窩頭,堅硬如同礫石,艱難地啃咬著。對麵牆上一排排掛著的器具,在昏暗光線下勾勒出模糊的輪廓——那是主人出行時備用的青銅器具,其中一麵微微傾斜的銅鑒,像一隻冷漠的眼,映照著他蜷縮的身影,枯槁、模糊、無足輕重。
角落裡,老花匠含糊不清地咳嗽了幾聲,喘息著低聲說:“臨淄……完了……大王也……唉……”聲音混濁,飽含著悲涼。
王章猛地低下頭,用力咬了一口窩頭,粗糙的糠皮塞滿牙縫,冰冷的觸感直抵喉嚨深處。他硬生生吞下那口混合著沙礫和血絲的乾糧,眼眶瞬間泛起酸楚的潮氣,又被逼了回去,隻在眼底留下更深的墨色。沒有人留意到他瞬間的僵硬,如同牆角沉默的影子。他緩緩閉上眼睛,將臉深深地埋進膝蓋的陰影裡。王宮宮室裡搖曳的燭火,父王威嚴而時常帶著倦意的麵容,那些金聲玉振的鐘磬……像被風吹散的灰燼。斧頭的重量、扁擔的勒痕、廚娘的嗬斥……此刻無比真實地烙印在皮肉和骨頭裡。
活下去。為了那點渺茫的、他自己都不敢去想的殘燼般的念頭。父親倒下的聲音,似乎還在耳邊鳴響。他必須在仇人刀鋒隨時可能落下的陰霾裡,在莒城這陌生院落逼仄肮臟的角落中,如履薄冰地活下去,用最卑微的姿態,等待他自己也無法看清的、渺茫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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莒城的寒氣漸深,庭中那株老梧桐的葉子幾乎落儘了,光禿的枝乾直刺灰蒙的天空。清晨一場薄霜悄然凝結在石階和衰草上,映著未褪的天光,幽幽泛白。太史敫府邸的清晨一如既往地在低語般的忙亂中開啟。王章早早立在書齋外候著,腳下草鞋濕冷,寒意從腳底鑽上來,人卻站得筆直,等待服侍老爺更衣晨讀。
雕花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小鬟端著銅盆熱水進去,一股熱汽散了出來。片刻,小姐太史嫣提著一個精致的手爐,緩步而出。她披著件素雅的淺湖水色夾棉鬥篷,鬥篷邊緣細細滾了一道深青色的邊,襯得她一張小臉越發瑩白如玉。那雙清亮的眸子不經意地掃過廊下肅立的傭人。眸光在王章身上微微一滯。
王章低著頭,垂著眼簾,隻露出蒼白的下頜和頸後一段倔強又略顯脆弱的線條。他的手指因為寒冷習慣性地蜷在破舊的袖口裡,袖口處磨損得厲害,露出裡麵同樣洗得發灰的襯布。太史嫣的目光像水邊輕靈的鶴鳥,帶著一種不惹塵埃的好奇,輕輕落在那些深嵌在年輕人指節上的凍瘡上。那紅腫和裂口,在新結的寒霜映襯下,顯得格外猙獰刺眼。
太史嫣的腳步微不可察地頓了頓。廊下風過,卷起幾片殘存枯葉,打著旋兒落在濕冷的石板地上。她無聲地握緊了袖口裡的暖爐,指尖在光滑的銅質爐蓋上輕輕按了一下,隨即若無其事地移開視線,沿著回廊走向暖閣。
晚膳過後,府中漸漸安靜下來。王章被管事打發去清掃靠近花園回廊角落裡一處堆放雜物的偏廈。暮色沉落,昏黃的燈影在寒風中顯得分外孤寂。他剛放下掃帚,目光落在廈內一張破舊矮幾上——那上麵赫然擱著一塊微微冒著熱氣的、用乾淨粗布仔細包裹著的熟芋,旁邊還有一個瓦罐,揭開蓋子,竟是清澈見底、漂著幾縷油星的熱湯!一霎時,食物的溫熱氣息直撲而來,幾乎讓人眼眶發熱。
他怔在原地,心頭狂跳,第一個念頭是有人設下陷阱。然而四下寂靜無人,隻有穿過回廊縫隙的呼呼風聲。肚子不合時宜地發出一陣咕嚕聲。他警惕地環顧再環顧,確定真的無人,才顫抖著手拿起那塊粗布包裹。熱芋的暖意透過粗布傳到冰冷的手掌,熨燙著那些凍瘡裂口處尖銳的疼痛。他狼吞虎咽地啃下去,又小心翼翼喝了兩口溫熱寡淡卻珍貴的湯汁。
是誰?
一連數日,相似的場景隱秘上演。清晨他清理後院花圃時,石桌下會出現用乾淨荷葉裹好的、尚溫軟的糕餅;黃昏他劈柴完畢累得坐在牆角喘氣時,旁邊廢棄的石礎上會悄悄擺上一小竹筒清水;更深露重,寒意砭骨的夜晚結束勞役後,他躺進自己那張破薄稻草鋪就的角落“床鋪”時,總能摸到褥子深處,不知何時被人偷偷塞進了一小包用厚實軟布包好的藥膏,帶著淡淡的草藥清苦味,指腹蘸了那涼滑的膏脂抹在傷口上,竟奇異地緩解了凍瘡處火燒火燎般的疼痛。
這些無聲的饋贈,如同黑暗凍土中悄然萌發的芽尖,讓那顆驚悸冰封的心,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疑惑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震動纏繞著他,既暖又帶著更深的惶恐。送這些的人,必是府中之人,且心思細膩、地位不低。是憐憫?還是……另有所圖?田法章這個名字所代表的死亡陰影,從未真正散去。
這日午後,難得一抹慘淡的冬日陽光穿過雲層縫隙。王章奉命去後院小庫房清點過冬用的炭簍。炭簍很沉,堆疊得過高,他小心翼翼地抱著,在庫房窄門處試圖調轉方向時,腳下一滑!沉重的簍子重心不穩,眼看就要砸落在地!庫房外廊下正站著人,是太史嫣和她的小鬟。小鬟嚇得低呼一聲。
就在這電光火石間,王章低吼一聲,雙臂猛地爆發出一股難以置信的迅猛力量,腰身硬生生一擰,竟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角度將歪倒的大半簍炭生生抱扶穩了!炭塊相互碰撞發出悶響,些許黑色碎屑簌簌落下,沾了他一身,他卻渾然不顧,急促地喘息著,額角青筋微現,那雙剛剛因用力而充滿血絲的眼睛,在倉促間不經意地掃向廊下驚魂未定的小鬟——最後定定地對上了正凝望著他的太史嫣的視線。
少女清澈見底的眸子裡,清晰地映照著他此刻因瞬間發力而驟然繃緊的臉部輪廓,那眉宇間掠過一抹一閃即逝的、仿佛蟄伏猛虎驟然驚醒般的凶狠與棱角。那絕不是普通傭人該有的眼神!
王章心頭大駭,那瞬間的眼神暴露幾乎讓他魂飛魄散。他慌忙垂下眼,近乎倉皇地掩飾住臉上的震驚和惶恐,低頭啞聲道:“驚擾小姐了,小人該死。”
他再不敢看太史嫣的反應,飛快抱緊炭簍,幾乎是踉蹌著逃離了那逼仄的門口,背後冰冷的目光卻像兩支銳利的羽箭,紮得他脊背生寒,仿佛能穿透他襤褸的衣衫,直刺入那顆隱藏著驚濤駭浪的心臟。她看到了?她究竟看到了什麼?她是否已將眼前的卑微傭人,與那些市井間流傳的關於某個流亡公子零星的碎片聯係起來?恐懼的藤蔓瞬間纏緊了四肢百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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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翌日的清晨,當他拖著疲憊的身子開始打掃庭院落葉時,卻在那棵光禿禿的梧桐樹下看到了一隻新草鞋。鞋底厚實,納得密密實實,顯然新製不久,鞋麵亦是半新、但顯然質地更好也更合腳的布鞋。這絕非府中統一發放之物!他猛地抬頭,環顧空寂冷清的庭院,心跳如鼓。晨光熹微裡,隻有寒冷的空氣和他的呼吸聲。
此後的日子,那些無聲的饋贈並未因他那次危險的暴露而中斷,反而更加溫暖體貼,而且愈發隱秘。一件縫補得不著痕跡的厚實夾衣悄然出現在他枕下;一塊精心包裹、飽含熱量的麥餅在他掃淨後院時被塞在花磚的孔洞裡;甚至在一個風雪交加的深夜,窗欞被從外輕輕叩響,他惶惑地推開,門縫裡迅速塞進了一個半舊的銅手爐,裡麵還有微溫的餘燼!那黃銅的微光映著他震驚的臉龐,爐身上似乎還殘留著淡淡的、屬於閨閣女兒的暖香……
每一次接受饋贈,田法章的心都如同在滾燙的熔爐和寒冷的冰窟間反複沉浮。那沉靜如水、隻在眼神深處藏著洞察光芒的太史小姐,像一道無法逾越又引人向往的深淵。她仿佛在無言中傳遞著:我知你非池中物,但我守護你此時的秘密。這份無聲的信任與巨大的風險,像兩隻無形的手,共同用力,開始緩慢地撬動他內心那扇厚重的、由絕望和恐懼打造的牢籠大門,門軸發出沉悶、遲疑卻又不可阻擋的轉動聲。每一次轉動,都牽扯著他命懸一線的魂魄。
臘月將儘,刺骨的北風裹挾著細碎的霰雪粒子,簌簌地敲打著太史敫府邸後院一排排冰冷的灰瓦,發出細碎不絕的聲響。庭中的老梅枝乾嶙峋,卻已悄然迸發出一粒粒胭脂紅的小蕾。冬夜格外漫長,寒氣濃得化不開。府中的仆役早早就尋了避風取暖處瑟縮起來,整個院落陷入死一般的沉寂,隻有風雪聲在黑暗中盤旋嗚咽。
王章蜷在柴房角落的薄鋪上,那點單薄的舊被根本無法抵禦無孔不入的酷寒。他輾轉反側,身體的冰冷尚可忍受,心頭那團日益灼熱的火焰卻攪得他無法成眠。太史嫣那雙清澈又深不見底的眸子,像兩盞幽幽的燈,日夜在眼前晃動。她遞過來的每一件禦寒衣,每一點溫熱食物,都不僅僅是恩惠,更像是一份沉重的、無聲的誓言,將他一點點推向一個無法回避的境地:她如此付出巨大冒險的善意,他又能回報以什麼?謊言?還是……那足以帶來滅頂之災的真相?一個知曉秘密而非親信的局外人,是最大威脅。
就在這時,柴房那扇破舊的木門外,傳來一聲極輕微、幾乎被風雪聲淹沒的窸窣!王章全身的神經驟然繃緊如琴弦!他悄無聲息地翻坐起來,動作快得像捕食前的獵豹,右手已閃電般探向鋪草下冰涼的斧頭木柄,五指收攏,骨骼咯咯作響。是風聲?還是……終於有人循著蛛絲馬跡來了?!他屏住呼吸,額角滲出冷汗。
極輕極慢地,那扇被寒氣凍得發緊的木門,向內推開了一道細細的縫隙。沒有粗暴的衝撞,隻有門軸一聲艱澀乾啞的長吟,在寂靜中異常刺耳。一股寒風夾著雪花猛地灌了進來,幾乎吹熄了牆角那隻苟延殘喘的小小油燈。在門框狹窄的黑暗裡,一個裹著深色鬥篷的瘦削身影靜立著,風帽壓得很低,看不清麵容。
王章的手已攥緊了斧柄,冰冷穿透掌心直抵心臟,目光死死鎖住那暗影,像繃緊到極限的弓弦,隨時準備斬出致命的一擊!
“王章?”一個熟悉卻壓得極低的女聲,像冰雪融化後流出的第一滴春水,清晰地穿透風聲送入他耳中。
是太史嫣!握著斧柄的手指瞬間鬆開了些,一股混合著極大震動與錯愕的複雜情緒轟然衝上頭頂。他僵在原地,既不敢應,又不敢動,心幾乎要從喉嚨口跳出來。
那身影沒有再逼近,隻輕輕退了一步,讓開了門口一線黯淡卻真實的光亮。門外廊簷下,一盞孤懸的舊燈籠在風雪中頑強地搖晃著,昏黃的微光吝嗇地勾勒著她風帽下清雅秀麗的輪廓和那雙映著微弱火光的眸子。
“隨我來。”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隨即轉身融入了風雪的黑暗裡。
王章的心仍在狂跳,像被擂響的戰鼓。他艱難地喘息了一下,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一種巨大的衝動驅使著他,他幾乎沒有絲毫猶豫,抓起那件唯一厚實的破襖匆匆披上,閃身追了出去。雪沫撲打著臉頰,每一步都踏在深及腳踝的積雪裡,發出令人心驚的嘎吱聲響。穿過幾重被雪覆蓋的回廊、庭院枯寂的殘荷池塘,前方便是後院中最為僻靜的暖閣。閣子簷下懸掛的燈籠在風雪狂暴中艱難地撐起一小片朦朧的空間。
太史嫣已立在燈籠的微光下,風帽退去,露出一張被寒風吹得微微泛紅的臉頰,青絲上粘著細小的雪粒,像綴滿了微小的星屑。她抬手推開了暖閣虛掩的門扉,一股夾雜著淺淡書墨香的暖意撲麵而來。
王章遲疑地在門外雪地邊緣頓住腳步。門內暖黃的光暈是如此的誘人、明亮,卻又像一個張開的巨大漩渦。那光芒映照著他腳上沾滿汙泥、破洞草鞋的鞋尖,照著他襤褸衣衫上深褐色的凍瘡血痂,更顯得他如此卑微汙穢,格格不入。閣內窗明幾淨的地板、紫檀木的憑幾案頭……一切纖塵不染的華貴陳設,都在無聲地拒絕著他身上汙濁的氣息。他看著門檻內那一線光亮,如同看著一道橫亙天塹的溝壑,腳下似有千斤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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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大,快進來吧。”她的聲音從溫暖的影子裡傳來,平靜如水,沒有絲毫被沾染了乾淨的惶恐或鄙夷,倒像是在陳述一件自然不過的事情。
這句簡單的催促,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暫時拂開了他心頭的沉重與躊躇。仿佛被無形的絲線牽引,他抬起了僵硬的腿,邁過了那道決定命運的門檻。
身後的門扉被太史嫣輕輕合攏,隔絕了外麵喧囂的風雪世界。暖閣裡燒著地龍,溫度適宜,空氣裡浮動著淡淡的銀炭氣、墨香和她發間那不易察覺的清幽冷香。王章局促不安地站在門口最靠近陰影的地方,像一塊突兀的石子。
太史嫣沒有走向主座,隻在一張靠近小暖爐的錦墊上隨意坐下,又指了指下首的另一張絨墊:“坐。”
他猶豫片刻,終究挪了過去,隻在絨墊邊緣坐了極小一個角,雙手下意識地搓動著衣角磨破的邊緣,低頭看著地麵上自己的影子,那影子卑微地匍匐在光潔如鏡的地板上。長久的沉默在暖閣中彌漫,仿佛空氣都凝固了,隻有炭盆裡劈啪一聲輕響,驚破寂靜。
太史嫣的目光靜靜地落在年輕人低垂的頭顱上。他發髻粗糙挽著,幾縷散發垂落頸側,頸骨嶙峋地突顯出來。她似乎終於下定了某種決心,聲音打破沉寂,卻如同投石入水:
“王章……這名字是真的麼?”
王章的心跳驟然停止了一拍!血液轟地衝上頭頂!他猛地抬起頭,正對上太史嫣探詢的目光,那目光清澈、坦蕩,沒有任何試探和嘲諷,隻有一種洞穿了表象後的平靜探究,以及……深藏的鼓勵?這目光像灼燙的烙鐵,灼得他臉頰滾燙,卻又無法回避。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嘴巴微張,想發出聲音,乾澀的喉嚨卻如同被砂石磨過,隻能發出“嗬…嗬…”的粗重喘息。
那沉重的秘密,那壓得他日夜喘不過氣的巨石——“公子田法章”這個裹滿荊棘的名字,堵在喉嚨口,灼燒著他的五臟六腑。他痛苦地閉上眼,額角青筋因為極度的掙紮而隱隱跳動。父王死前慘烈的一幕,臨淄城頭的烽煙與血光,那些追殺者凶狠的眼……瞬間在黑暗中閃現,像無數雙冰冷的手掐向他的脖子!恐懼幾乎要扼殺他最後一點勇氣。說了,等於將生殺大權拱手交出。但不說……眼前這清亮的、飽含巨大信任的眼神,讓他無地自容。
掙紮的痛苦如潮水般在他臉上掠過。終於,在一陣幾乎窒息般的沉默後,一聲極其沙啞、仿佛從肺腑最深處被撕裂掏出的聲音,艱難地從他喉嚨裡擠了出來:
“我……不是王章……”語調乾澀破碎。他猛地睜開布滿血絲的眼,直直地望向太史嫣,眼神裡除了恐懼,還有破釜沉舟的最後一絲不顧一切的火焰,“我是……”他艱難地吞咽了一下,那兩個字眼仿佛帶著利鉤,每一次在舌尖顫動都想退縮。
“田……法章。”這三個字終於滾落,重重地砸在暖閣溫暖而寂靜的空氣裡,也砸在他自己的靈魂上。冷汗順著鬢角瞬間淌下。
他死死盯著太史嫣,仿佛等待宣判。沒有驚呼,沒有駭然站起,少女的瞳孔在聽到“田法章”三個字時隻微微一縮,如同平靜的湖麵驟然投入了一塊石子,蕩開一圈波瀾,那波光深處,有震驚,更有一層早有所料的、奇異的塵埃落定般的澄澈。
接著,一絲極淡、卻足以融化初雪的柔和笑意,在她如墨玉的眼眸中緩緩暈開,像冰封湖麵下悄然流轉的一線春水。那笑意裡沒有一絲恐懼或輕視,隻有一種純淨的、混雜著塵埃落定的安心和更深切的憐惜。
“‘章’,法度彰顯。”她輕輕開口,聲音微潤,如同玉石相擊,“這個名字很好。在莒城,在太史府,你就是王章。”她微微頷首,像是在為這新舊的稱謂蓋上最後的印記,聲音裡帶著一種撫平驚濤的奇異力量。
如同冰封的大地悄然鬆動,如同久旱突遇甘霖,田法章心中那堵冰冷的、日夜被恐懼錘打的高牆,在這一聲清晰確鑿的允諾中轟然倒塌!巨大的情感激流排山倒海般衝擊著他的堤岸,連日累月的煎熬、死裡逃生的孤寂、被看破卻未被舍棄的慶幸……所有積壓的情緒像熔岩找到了噴湧的出口。積蓄已久的熱流猛地衝上眼眶,他再也無法抑製,雙膝一軟,整個人竟不由自主地深深匍匐在地!滾燙的淚水洶湧而出,砸落在身前暖閣溫潤如水的地板上,無聲地洇開一小片深色濕痕。
“小姐大恩……”他整個身體都在微微顫抖,伏地的頭顱埋得很低很低。聲音破碎哽咽,充滿了難以置信的巨大感激和如釋重負的悲慟。那是一個絕境中的人終於抓住浮木時純粹的、撕心裂肺的釋放。
太史嫣靜靜地注視著他劇烈顫動的背影,並未言語,也未試圖將他扶起。她知道,此刻任何言語都不如這徹底宣泄後的空白更有力量。她那清冷如月華的臉上,因他的悲慟,眼中亦悄然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水霧。風雪在門外呼嘯依舊,但這小小暖閣的世界,卻在淚水和靜默中重新築起了一道無形的、堅不可摧的屏障。空氣裡不再有壓迫,隻剩下一種奇特的、近乎於劫後共生的暖意,在炭火烘烤下緩緩流淌,將兩顆年輕孤寂的心悄然拉近。雪粒敲打著雕花窗欞,仿佛天地間此刻隻剩這一方暖意氤氳的空間,還有那無聲流淌的滾燙淚水。那些眼淚,浸透了一位儲君卸下重負的屈辱與狂喜,也滲透了一位慧眼千金洞悉世事後的悲憫決心。命運將他們推向一條無光亦未知的小徑,彼此卻成了唯一可見的坐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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