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消融,新綠初透,莒城的生機如同細密的藤蔓,悄悄爬滿了太史敫府邸的牆垣和庭院角落。春風拂過,帶走了刺骨的寒意,卻帶來另一種更深沉、更焦灼的躁動。這躁動不再是來自嚴冬的凜冽,而是源於街頭巷尾日漸高漲的議論,像無形的煙塵,彌漫在莒城上空,也悄然滲入了太史府深宅的高牆之內。
這日午後,暖閣的軒窗半敞,幾隻早歸的燕子在庭院上空呢喃著穿梭。田法章坐在暖閣靠近窗邊的陰影處,手裡捧著一卷借來的《尚書》,目光卻透過半開的窗格,焦灼地投向更遠的前院方向。外麵隱約傳來人聲,那是府中管事正粗聲大氣地同一名前來采買果蔬的陌生菜販討價還價。
“……淖齒老賊滾了乾淨!他算是把我們莒城的元氣都吸乾了再走的……”
一個低沉卻帶著強烈憤懣的聲音穿透了些微嘈雜傳來,田法章驟然捏緊了手中的竹簡,指關節泛白。
“……可不是!臨淄那邊就更彆提了……血流成河啊!可憐大王……”另一個蒼老的聲音接口,說到後來隻剩下含混的哽咽,“現在城裡亂糟糟的,大戶逃光了,官府也沒個主心骨……人心惶惶!總得……總得有個說法吧?”老者的尾音裡充滿了無望的迷茫。
“說法?!”最初那個憤懣的聲音猛地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斬截,“還要什麼說法!祖宗基業都在那裡!沒絕!找啊!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大王沒了,公子沒了下落……但總有骨血在!我聽前街王大夫家的遠房侄兒說,臨淄那邊逃出來的幾個老臣,這幾天也陸陸續續進莒城了!”
“啊?真有……大臣們來了?”蒼老聲音陡然一顫,帶著難以置信和一絲驟然燃起的希望微光,“你是說……”
“千真萬確!都私下碰過頭了!咱們普通百姓不懂,可人家當了大半輩子官的心裡還沒數?國不可一日無主!找!必須把公子找出來!哪怕……哪怕是個影子,也是齊國的一個念想!不然這亡國奴的帽子,難道要我們戴到棺材裡去?”那聲音充滿了亡國遺民被逼到絕境的切齒之痛,說到最後,激動得幾乎破了音。
仿佛一道炸雷在頭頂轟鳴!田法章隻覺得眼前陡然一黑,全身的血液瞬間衝上頭頂又猛然冰結!手中的竹簡“啪”的一聲掉落在地板上,驚碎了暖閣的一角靜謐。
“誰?!”外麵討價還價的聲音戛然而止,似乎被暖閣這邊的異響驚擾。
“哦,定是哪個手腳笨的下人又砸了東西……”管事不耐煩的聲音模糊傳來,接著又是繼續爭論斤兩的嘈雜。但那兩句清晰傳入的話——“把公子找出來!”“骨血在!”——卻像淬了劇毒的冰錐,狠命紮進了田法章的心臟,劇痛瞬間傳遍四肢百骸!
他身體僵硬如石,一股冰冷的恐懼和瀕死般的悸栗如海潮般將他淹沒,手腳瞬間冰寒。他們真的來了!那些舊日臣子!他們竟能尋到莒城!這是忠誠?還是有更險惡的引蛇出洞?父王的慘死如同浸血的畫卷瞬間在腦海中鋪開。淖齒走了,難道他的黨羽和爪牙會就此罷手?他們豈能不斬草除根?這會不會是一個巨大的陷阱,用齊人尋嗣的熱切為餌,誘他這條驚弓之魚自投羅網?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刀割般的痛楚。
他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鐵鏽般的血腥味,才沒讓自己在巨大的恐慌中失態驚呼出聲。目光下意識地投向閣子另一側——太史嫣正坐在臨窗的一張紅木書案前,執筆凝神描繪著什麼。陽光透過薄薄的雲層灑在她沉靜的側臉,暈染出一層柔和的金邊,仿佛並未留意窗外的風波。但他分明看到,她那執著紫毫筆的纖細手腕在半空凝固般地停頓了一下。隨即,她微不可察地輕輕吸了一口氣,長長的羽睫低垂下來,遮住了眼中的所有波瀾,手腕才重新穩定地落下筆鋒,在那鋪開的素絹上細細勾勒。
仿佛感應到他驚懼無助的目光,太史嫣忽然抬起頭,隔著幾步的距離望了過來。四目相對瞬間,田法章在她清澈的眼底看到了深重的憂慮,那憂慮並非空泛的同情,而是實實在在的對危崖邊緣處境的同感。他讀懂了那份憂慮下的深意。然而,她隻是極其輕微地、幾近於無地搖了搖頭,動作細微得隻有他能捕捉到,隨即目光便轉向書案一角插著新折桃枝的青瓷瓶。瓶上描繪的仕女采薇圖嫻靜典雅。她眼神示意那花瓶,無聲,卻傳達著清晰堅決的警告:“外麵是虎狼淵藪!莫出聲!莫近前!”
如同一盆雪水從頭澆下,田法章那幾乎被窗外聲音點燃的衝動硬生生凍僵在胸腔裡。他猛地低下頭,盯著地板上那卷跌落的竹簡,手指深深摳入衣袖下早已痊愈卻仍留印記的凍瘡舊痕裡,痛楚傳來,尖銳而清醒。暖閣內依舊,一縷微光靜靜流瀉在少女專注的半張麵容上,而窗外市井那充滿亡國之痛的喧囂,像凶猛的獸群在府牆外焦躁地嘶吼徘徊,卻終究被這扇緊閉的軒窗隔開了一片暫時安全的孤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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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敫府邸高牆之內,表麵上依舊維持著一派亂世中難得的井井有條。然而太史嫣敏銳地察覺到府中氣氛的微妙變化。家中年邁的、閱曆最豐富的老管事步履變得異常匆忙,眼神閃爍;父親太史敫近來眉頭皺得更緊,在書房獨處的時間明顯多了起來,對府庫賬冊盤查得格外仔細;府中采買出入的記錄也忽然詳實異常,仿佛有無數雙眼睛在背後默默審視。那些街頭巷尾的聲音,那些老臣進城的風傳,早已如無形的塵埃落滿了太史府的每一個角落,隻是無人捅破。
田法章能活動的範圍被太史嫣不動聲色地進一步收緊。他大部分時間都被安排在府邸最深處一處堆放賬冊文書的舊耳房做整理謄抄的事務,這裡罕有人至,隻有窗外一株老梅枝丫探入些許春意。府門或側門有人走動的聲音稍稍喧雜,他那顆驚懼的心便會驟然懸起,麵色雖強作鎮定,握著筆杆的指尖卻會控製不住地微微顫抖,如同風中的樹葉。他變得比冬末蟄伏的蟲豸更加謹小慎微,每一縷陌生的腳步聲都像是追兵的號角,每一次管事或小廝隨意投向他的目光,都讓他渾身冰冷徹骨。
府中無人察覺這微妙的變化,唯獨太史嫣心如明鏡。她出入暖閣或後院的次數悄然增多,送來的書冊上,偶爾會壓著一張裁剪端正的紙條。字跡工整清麗:“風緊,勿離舊房”、“西院有客至,今日不必出”、“南角門有異動”。有時隻是一句看似安慰的告誡:“梅骨堪鬥寒霜”。這些夾帶在書冊中的短柬,如同黑暗航道上悄然亮起的微弱燈塔,指引著他避開那些看不見的險灘暗礁。
每當夜色深沉,萬籟俱寂,暖閣中那盞長明的燈便成了一道無聲的召喚。偶爾,風息雲薄的日子,紙窗上會倒映出她沉靜翻閱書卷的側影。那是驚濤駭浪中一座安全的燈塔。隻有在此刻,田法章緊鎖的心弦才敢悄然鬆弛那麼一絲。借著朦朧的燈影,他偶爾能隔著庭院,望見暖閣窗紙上那抹剪影。他會久久凝望,那些街頭的呼喊、父王倒下的畫麵、死亡迫近的恐懼、少女無言的守護……諸般情緒在黑暗中翻騰不息。
太史嫣偶爾從書卷中抬起眼,目光穿過虛掩的窗扇,投向對麵深陷於黑暗輪廓中的舊耳房方向。她能清晰感知那份無時不在的巨大恐懼。那是她無法替他分擔的深淵重負。唯有沉靜,如同窗外無聲浸潤大地的春雨,是他此刻最需要的壁壘。庭院深深,兩個隔著夜色遙遙相望的身影之間,流動著一種遠超過血緣和語言的深刻羈絆,如幽穀中悄然滋長的藤蔓,在無人察覺的角落,堅韌地彼此纏繞,抵抗著外界洶湧的險惡風波。
暮春將儘的莒城,空氣裡彌漫著一股催人汗意的悶熱與不祥的濕重。連日陰雨連綿,太史敫府邸青苔蔓生的牆根泛起深沉的墨綠,磚縫間蒸騰出淡淡的腥腐氣息。街頭巷尾關於搜尋齊王公子的議論,如同被這黏膩濕熱捂熟發酵的果實,越發洶湧,鼓噪成勢。不再是竊竊私語,而是公開的疾呼。集市角落、橋頭榕樹下,總有人群三三兩兩地聚集,聲音焦灼而激動:
“……不能再等了!莒城不能再是一盤散沙!須有主心骨!”一個壯碩的漢子捶著石墩,唾沫橫飛。
“……我托人打聽過,逃至咱們莒城避難的張大夫,還有昔日臨淄城司的陳老大人,他們這幾日已明著露麵了!”旁邊須發花白的老者壓低聲音,渾濁的眼睛裡燃著一簇火焰,“他們在聯絡有頭臉的鄉紳宿老呢!都憋著股勁兒!”
“對啊!我親眼所見,城西王家祠堂已經悄悄聚了好幾次!那可不是平頭百姓能去的地界兒!”又一人急忙補充,“都在商議‘請嗣主位’的大事!說一定要找到大王的血脈!”
“老天爺開眼啊!”有人涕淚橫流地喊道,“公子,你到底在哪裡啊?!”
…………
這些聲音,如同無數根燒紅的針,不斷刺向田法章緊繃到極致的神經。他每日深藏在府邸最角落那間堆滿舊牘賬冊的耳房裡,門窗緊閉,潮濕和黴味混合著經年竹簡紙張的陳腐氣息充斥狹小的空間。每一次府邸大門開合的沉重聲響,或前院傳來與陌生訪客寒暄的話語,都能讓他猛地從鋪開的書簡前驚跳起來,心跳如擂鼓,全身冷汗涔涔。他感覺自己的名字像是懸在刀尖之上,隨時可能被那洶湧的“忠義”浪潮推落,墜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驚弓之鳥的煎熬日複一日,他肉眼可見地憔悴下去。臉色蒼白如蒙塵的古玉,眼窩深陷下去,罩著一層濃重的青影,那雙曾經挺直的肩背被無形的恐懼壓得微微佝僂,即使在最安全的角落,也下意識地低垂著頭,仿佛想將自己深深埋入塵土。
這夜的風聲格外淒厲,掠過庭院中古樹的枝椏,發出嗚嗚的悲鳴,像無數人在絕望地嗚咽。田法章蜷縮在耳房冰涼的地板上,白日裡的市聲喧囂如同鬼影在腦海中反複嚎叫。父王臨死前那猙獰絕望的眼神,宮室烈焰吞噬華美雕梁的場景,淖齒獰笑時露出的森白牙齒……死亡的幻影從未如此逼近。他猛地捂住了耳朵,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像個無助的幼童,淚水不受控製地湧出眼眶,滾燙地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和著窗外如泣的風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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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極細碎的腳步聲停在了耳房緊閉的門外。緊接著,是門扇被小心推開的一條縫。暖閣裡的燈光艱難地探進耳房的黑暗,勾勒出太史嫣提著燈盞的纖細身影。她隻靜靜站在門外的光暈裡,沒有踏入這片屬於他的、此刻充滿崩潰氣息的黑暗領地。燈光朦朧,映照著她臉上深重的痛色與憂慮,她那深湖般的眼眸緊緊鎖住他蜷縮在暗影中顫抖的輪廓,呼吸微微紊亂,握著燈盞的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門外的光影無聲移動,燈盞被輕輕置於門檻內外的地板上,隻留下光與暗的界限。門扉在沉寂中緩緩合攏,再次將耳房拖入完全的昏黑。但他身邊那片冰冷的地麵上,無聲地多了一方疊得整整齊齊的潔白絲帕。帕角用絲線精巧地繡著一枚小小篆文“章”字。它如同幽暗潮水中突然亮起的一座孤島燈塔,又仿佛她臨離開前輕輕擱下的一句無聲諾言:我在,即便風暴掀天。微光中那枚小小的繡字,像冰封雪地裡唯一掙紮搖曳的花苞,微弱,卻足以支撐起一個瀕臨坍塌的靈魂。
這無聲的慰藉像一陣暖流注入幾近凍結的心臟。田法章劇烈起伏的胸膛逐漸平複,顫抖慢慢停下。他緩緩挪過去,拾起那方尚帶溫潤的絲帕,緊緊攥在冰涼的掌心。微溫的觸感像穿過幽寒黑夜的一道暖流,無聲彙入心間,將他從溺斃邊緣拉回岸堤一線之地。
終於,在一個濕漉漉的清晨,壓抑的氣氛似乎終於無法遏止地爆裂開去。一陣不同尋常的喧囂如沸騰的鐵水,從太史府門前的街道猛然湧來!那不再是三兩交頭接耳,而是百千人群聚集呐喊的聲浪!
“請公子繼位!”“複我齊國!”“公子!速出正位!”
嘶啞的呐喊此起彼伏,夾雜著如雨點般越來越密集沉悶的叩門聲!仿佛整個莒城的人都在向這裡叩擊!太史敫府邸厚重的朱漆大門被拍擊得劇烈震動,門環撞擊著門板,發出山呼海嘯般的轟鳴!
府邸內部一片驚駭混亂,仆役們驚慌失措地奔走著。家兵在管事的催促下緊張地持械湧向大門,倉促堵在門後,試圖抵擋那股洶湧的人潮,人人臉上皆是如臨大敵的蒼白和茫然。
府外的人聲如同暴烈的熔岩:“太史大人!開門!請出公子!”“我等百姓請願!立嗣保國!”
這排山倒海的聲浪像滔天巨浪狠狠砸向府內每一個角落。躲在庭中石亭角落的田法章猛地僵住了!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他幾乎要掉頭再次撲向身後那幽深的耳房陰影裡。人群會撕裂他!
就在那令人窒息的絕望瞬間,一隻冰涼卻無比堅定的手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太史嫣不知何時擠過慌亂的人群出現在他身邊。她的臉因激動和緊張而蒼白得幾近透明,但那雙深潭般的眼眸此刻卻燃燒著從未有過的、近乎灼熱的火焰!沒有絲毫猶豫踟躕,唯有破開迷霧的孤絕勇氣。
“你聽見了嗎?”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卻異常清晰有力,每一個字都像灼燙的星辰,直直撞入他因恐懼而混沌一片的心底!那目光銳利如初磨的利刃,筆直刺向他靈魂最深處搖曳的那點火星,“這不是陷阱!這是齊人的命!是你的命!亦是太史府闔家上下的命!不能再退了!一步都不能退!”她抓著他的腕骨那麼用力,指尖深陷下去,仿佛要將她的決絕和力量直接刻進他的骨頭裡!那劇烈的痛楚清晰無比,像驅散迷瘴的驚雷轟然炸響。
一股洶湧的熱血混合著豁出去的悲壯,轟然衝散了幾乎將他溺斃的冰冷恐懼!退無可退!太史嫣眼中那灼燒自己也要點燃他的火焰,終於引燃了他心腔裡沉寂太久的那一點薪火!那是身為田氏血脈的責任,那是無數齊人用血肉和嘶吼堆疊起來的希望之塔!
他猛地深吸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眼底因過度驚惶而彌漫的水霧驟然蒸乾,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決然燃燒起來的赤焰。他猛地甩開了太史嫣的手——並非拒絕,而是掙脫了恐懼對自己最後的束縛,踉蹌著向前一步,又一步,那佝僂已久的脊背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猛地拉直!如同從血泥中掙紮著挺起的劍鋒!
就在那巨大門扉眼看要被府外洶湧之力衝破的千鈞一發之際,田法章用儘全身力氣,發出了自從流亡以來第一聲足以穿透所有嘈雜的叫喊:
“開門!”那聲音嘶啞如裂帛,帶著從五臟六腑榨出的全部重量。
堵門家兵愕然回首,僵在原地震動地看著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茫然失措。太史敫夾雜在慌亂的人群中,剛從前廳後側小門匆匆趕來,正欲高聲斥責穩住局麵,卻被眼前景象驚住,老邁的步伐在雨滑的方磚上猛地一頓!他渾濁銳利的雙眼死死釘在那突然爆發出驚人氣勢的身影上,瞳孔驟然收緊,乾癟的嘴唇無聲地顫抖開合了兩下,仿佛明白了什麼驚天秘密,驚疑與巨大的恍然交織著爬滿了那張滿是皺褶的臉龐。
厚重府門發出最後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豁然洞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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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的景象如山崩海嘯般直撲入目!無數雙殷切如火、飽含血淚的眼睛驟然聚焦!人群如浪濤般向兩側分開些許,讓出幾個位置——站在最前方的幾位老者須發如雪,舊日官服雖略顯敝舊卻洗得整潔,神情莊嚴肅穆中帶著難以掩飾的激動,赫然是曾逃來莒城避難的齊國老臣!
為首一位老者雙目在打開的瞬間便死死鎖住了孤立於庭院中的那個青年!
空氣,瞬間被抽空!整個沸騰喧囂的天地在那一刻凍結凝固。所有的聲音——叫喊、哭泣、喘息、風聲——都消失了。
老者渾濁的老眼銳利如鷹隼,帶著曆史沉重的穿透力,僅僅一瞥,便在那年輕人挺直的脊梁、那因驟壓悲憤而急劇起伏的胸膛輪廓、那清晰可辨的嶙峋顴骨線條中,精確地辨認出熟悉的烙印——是那曆經數代、烙印在血脈深處的君王風骨!老臣枯槁的手不可置信地劇烈顫抖起來,喉頭滾了一下,隨即不顧一切地撥開左右,踉蹌著幾乎是撲跪著向前搶出幾步!蒼老的喊聲帶著足以撕裂喉嚨的狂喜和悲慟,轟然打破了死寂:
“公子!是公子啊——!!!”
這一聲石破天驚!如同在滾沸的油鍋中投下最後的火種!
轟——!!!
短暫的,死一般的沉寂之後,排山倒海的驚呼、悲泣、狂喜的聲浪以摧枯拉朽之勢猛然爆發開來!仿佛一座沉默千年的火山驟然噴發!人群再也無法遏製,如同被無形巨力牽引的潮水,洶湧澎湃地跪倒下去!叩首如搗!“公子!”“齊王!”的嘶喊震天動地!黑壓壓的人群如同狂風吹過後的麥浪,連綿起伏,再無一人站立!
田法章被這突如其來的、排山倒海的跪拜和呼喊衝擊得眼前陣陣發黑,身體仿佛不是自己的,唯有死死攥緊的拳頭裡,那枚絲帕上冰冷的“章”字烙鐵般提醒著他此時的重量。他像一葉孤舟被拋上激情的浪尖,眩暈而窒息。
狂潮中,無人注意的角落,太史嫣悄然退了幾步,退回到月洞門下最深的陰影裡。她的臉上褪儘血色,眼神定定地望著庭院中心那驟然成為漩渦核心的身影。一滴清淚,沿著她冰涼的臉頰悄然滑落,砸在她青石板光滑的鞋尖上,洇開一小圈深色濕痕。那濕痕迅速被喧天聲浪蒸乾,無影無蹤,如同她那一段無暇細述、已悄然終結的沉靜守護。她的淚很輕,被淹沒在滔天巨瀾般的呼號裡。
田法章在眩暈的巨浪中心,緩緩地、一寸一寸地抬起頭顱。目光艱難地穿過麵前翻滾的、跪伏如山巒的臣民身影之林,投向遠方那個被深重陰影吞沒、隻剩一抹模糊淡青色輪廓的方向。府邸深處簷角的陰影如同巨獸張開的口。
那一瞬,他仿佛與月洞門深邃幽黯裡那一點無聲的光交彙。心被一股滾燙的熔流猛地灼燙了一下,驟然明白了那滴被淹沒在狂嘯裡的淚所有未說出的涵義。
“齊王!”
呼喊再次如同巨浪拍岸。
他猛地收回了目光,重新凝聚力量,如同承鼎般撐起千斤重擔,挺直了那屬於王者的脊梁。泥濘的腳印遺落在身後濕漉漉的青石板上,深院角落那被遺忘的銅鑒中倏忽映過一道模糊卻挺直如劍的身影輪廓。在萬眾悲喜交加的呼喊彙成的鼎沸聲中,這位從塵埃裡浮起的新君——齊襄王,終究邁出了他承繼齊國山河與血脈的沉重第一步,踏上布滿荊棘的王座之路。而那抹無聲守護的身影早已退去,隻餘階下塵埃裡一個浸透深愛的足痕,被無數嶄新的、走向曆史舞台的腳步默默覆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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