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聲音陡然拔高——
“寡人三子熊康聽封:攻句亶之鋒,開南蠻之徑,封句亶王,世鎮西南,保銅礦南脈暢通無阻!”
“熊紅聽封:以鄂地巨礦鎮控大江之險,扼諸侯咽喉!封鄂王!”
“熊執疵聽封:揚越散亂無狀,虎視我邦。為我楚國之爪牙,蕩平百越者,越章王!”
三柄鑄造精湛的巨大王鉞由甲士高舉,鋒刃反射殿內燃燒炬火光帶出一片流動金芒,沉沉壓向三人臂彎。鉞身饕餮紋路在火光下猙獰扭動,新鑄的銘文像盤踞的毒蛇:天命在楚!
楚宮大殿陷入短暫奇異的寂靜。殿內重臣麵麵相覷,眼中皆是難以掩飾的駭然。王?在周天子之下,唯有周王才有資格稱王!熊渠此舉,無異於公然的僭越,自詡與周天子分庭抗禮!
三子熊執疵的呼吸驟然急促起來,握著新賜鄂王金印的手指因過度用力而指節發白。他霍然抬頭,眼底一片猩紅的狂喜與灼燙的野心:“越章王!謝父王!兒臣定率我楚銳士,踏平南蠻!將百越銅錫之地,悉數刻上我熊氏之紋!”他聲音激昂得微微發顫,仿佛已看到了無邊的礦脈與流淌的銅液臣服於自己腳下。
階下的老令尹申息如同被雷霆擊中,花白胡須劇烈顫抖,他“撲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冰涼的青銅地磚上,額頭緊貼地麵,聲音悲愴而惶恐:“王上!不可啊!此乃天大僭越!周天子雖暫無力南顧,然其名號猶存於天!天下諸侯皆以周禮為宗。吾楚強則強矣,然驟然稱王,授天下以口實!若周室震怒,召諸侯群起而伐……楚將危矣!此非福祚,乃催命符咒!請王上收回成命,慎思!慎思啊!”
殿內火光躍動,照得每個人麵色陰晴不定。一些老成持重者看向申息的目光隱含悲涼,更多新興的軍功貴族則嘴角勾起嘲諷的弧度,手按上了腰間的劍柄。熊渠的嘴角抿成一條刻薄的直線,他俯視著階下跪伏的老令尹,深陷的眼窩裡凝聚著一種狂怒風暴前的絕對冰冷。
“名號?口實?”熊渠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金石摩擦的刺耳厲響,轟然砸向偌大殿宇:“周室的禮樂?隻會在周人的鎬京腐爛發臭!我父祖熊楊王、熊艾祖王,何曾見過周禮庇護?!昭王率大軍南侵時,周禮何在?!楚人跪在沼澤裡求生時,周禮何在?!”
他猛地從寶座上站起身,巨大的影子瞬間遮蔽了跪地的申息。他走下台階,沉重的戰靴踏在冰冷的青銅地板上,如同戰鼓轟鳴。他一步一步逼近申息,最終停在老令尹麵前,巨大的陰影將申息整個覆蓋。
“老令尹口中的‘福祚’,是我楚人祖祖輩輩用血、用屍骨、用命,從這片南蠻荊棘之地裡一厘一毫刨出來的!”熊渠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如同毒蛇在耳旁嘶鳴,每個字都滴著冰冷的恨意:“‘催命符咒’?寡人現在拔劍,就能要了你的命!這才叫催命符咒!”他猛地抽出了腰間佩劍,寒光一閃!
“父王!”
就在此時,熊渠次子、新封鄂王的熊紅突然出聲。他上前一步,魁梧的身軀微微前傾,目光卻銳利異常,不閃不避地迎上熊渠那噴薄著殺意的眼睛:“老令尹擔憂楚國安危,其心可鑒。父王此舉,乃繼往開來,欲以雷霆之勢懾服蠻越,震懾天下!功在千秋!然則……”他話鋒一轉,聲音沉穩如大澤深流,“老令尹所慮,亦非全然無理。周室雖衰,猶如百足之蟲。今三鉞已鑄,王命已頒,南疆皆知我楚國氣象!但,何妨暫緩聲張?待我三兄弟在句亶、鄂地、越章夯實根基,將礦山銅流穩固地輸入丹陽父王手中!到時三王呼應,楚地固若金湯,銅兵如林,縱使周天子震怒,又如何敢輕啟戰端?父王千秋偉業,需的是銅與土,又豈在一個虛名?”
熊渠握劍的手微微一頓,眼中的暴怒如同沸水下的黑炭,依舊猩紅滾燙,但翻騰的幅度略減。他盯著次子熊紅那如同兩塊深藏玄機的銅礦般的眼睛,又緩緩掃過殿內噤若寒蟬的群臣。大殿裡隻剩下銅壺滴漏清晰冰冷的滴水聲,敲打著死寂。
良久,熊渠那柄出鞘一半的寶劍,終於發出一聲令人窒息的摩擦聲,緩緩滑回劍鞘。他胸膛起伏,聲音像是從滾燙的礦石深處擠壓出來,帶著煙熏火燎的餘燼:“鄂王之言,尚有一分道理。老令尹年邁昏聵,憂懼太甚!”他冰冷的目光盯在申息瑟瑟發抖的背上,“滾回你的府邸去!閉門思過!”
申息如蒙大赦,抖索著謝恩,幾乎是爬離了大殿。大殿裡死寂依舊,但無形的風暴似乎暫時退去了最狂烈的中心。熊渠環視眾人,目光最終落回那三柄在火光中閃爍幽冷光澤、銘刻著“天命在楚”的巨大王鉞上:“寡人之命,已如九鼎!熊康守西南句亶,打通銅礦南道!熊紅坐鎮鄂地,掘儘銅綠山之礦!熊執疵前驅越章,蕩平揚越,收儘南蠻銅錫!功成之日,便是楚國之祚照耀荊湘之時!”他的聲音在大殿穹頂之下回蕩,如同巨獸低沉而不可置疑的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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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王宮深處冶煉場。赤紅銅液在巨大坩堝裡如黏稠血漿沸騰起泡,濃烈硫磺味與燒灼炭氣嗆入鼻腔。工匠身軀被高熱扭曲成跳動的暗影,青銅重錘敲打聲沉重如大地心跳。
鄂王熊紅赤膊立於高台中央,汗水浸透皮裙緊貼腰身。健壯肌肉線條在爐火光下宛如銅鑄。
粗重鐵鉗猛然鉗住半凝固的赤紅銅塊狠狠拽出,砸上鐵砧!
“鐺!——給周天子鍛鏈子!”
“鐺!——給他鑄狗項圈!”
一錘狠過一錘!
滾燙碎屑四濺在年輕銅甲衛士臂上,發出細小灼燒聲。熊渠長子熊康執著披甲無聲步入,銳利眼神在巨大銅錠間掃過:“鄂王好氣魄。鄂地銅,如今皆姓楚了。”他踢開腳邊粗糙礦塊。
熊紅未停錘,銅錘擊打聲如密集戰鼓:“句亶王此刻不在句亶巡礦?跑來鄂都……隻為看我鑄銅?”汗水流過他銅澆鐵鑄般的胸膛,沒入皮裙邊緣。
熊康的手伸向旁邊一塊半凝固、足有半人高的赤紅色大銅錠,表麵粗糲,還帶著凝固氣泡的痕跡。“鄂地銅山真是天賜寶庫。聽說父王新開掘的三號礦坑,一鎬下去全是孔雀石和黝銅礦?這般富礦,怕是百年難遇。”他屈起手指,用指節重重敲了敲滾燙銅錠邊緣未冷卻之處,銅發出沉悶微啞的回響。“好質地的初銅。”他抬起頭,目光銳利如穿透濃煙,直刺熊紅眼底翻滾的爐火,“不過鄂王,如此好銅,送往丹陽的數量,似乎比月初約定的少了……一成半?”
熊紅揮錘的動作略微凝滯了一瞬,空氣都仿佛被那巨大的灼熱銅塊凝結。他頭也不抬,肌肉緊繃的背部像一塊燒紅的岩壁,聲音混在叮當的鍛打聲中:“大雨衝斷了進山道,礦工死了幾個,新募的蠻奴又不懂規矩,耽誤了兩日。下月自會補齊。”鐵錘再次砸下,“鐺!”火星更加刺目地四濺開來。
熊康的手指緩緩離開滾燙的銅錠邊緣,一層薄薄的焦皮隨之剝離。他甩了甩刺痛的手指,臉上的笑意並未退去,眼底卻如同深潭落入了冰碴:“弟弟治礦操勞,兄長豈能不知。隻是……”他向前一步,踏過滾燙的鐵屑,湊近熊紅汗汽蒸騰的耳邊,聲音壓到極低,如同淬火時那聲最刺耳的“滋啦”:“父親鑄三把王鉞時,那上麵銘文刻得是什麼?是‘天命在楚’。但這天命,父親在丹陽大殿裡握著時是一個念法,到了我們兄弟手中……句亶宮裡的刻痕,與鄂王宮裡的紋路,還有越章那邊新起的王柱圖騰……竟都像是出自不同工匠之手?”他意味深長地頓了頓,爐火映著他森冷的側臉輪廓,“銅礦是命脈,天命更是重器。周人刻在青銅九鼎上的字,記天下山川,可從未見哪處疆域分兩種字體!我們楚人三王,將來若這‘天命在楚’的字跡都不統一……被後世刨出,怕是要成天下的笑柄,更怕是要讓父親震怒。這關乎天命形製之事,該由誰來定?由誰刻?是父王聖裁,還是……我們兄弟該彼此通好,先有個共識?”
兩雙眼睛,如同兩塊在熔爐中劇烈反應、格格不入的銅錠,在暗流洶湧的火光與灼熱的金屬腥氣中悍然相撞!火星在他們無聲交鋒的目光中激烈迸射,仿佛熔爐的熱風暴已席卷了所有理智的界限,隻留下金屬間最原始的猜忌在爐溫中滋長。巨大的坩堝內,銅漿劇烈翻滾著氣泡,映著兩張酷肖卻又隱隱對峙的臉,如同深淵中蠢動的猛獸。
楚都丹陽宮大殿夜寂如死水。巨大的銅燈樹光芒黯淡,隻餘幾點殘油在燈盤中跳躍。殿外寒風呼嘯如嗚咽鬼泣。熊渠獨自坐在沉重的綠鬆石青銅王座上,仿佛被這巨大宮殿徹底吞噬。三柄代表三王權威的鉞倚在旁邊,火盆餘光在冰冷的饕餮紋上明明滅滅爬動,一如王座深處的不朽野心。屈巫枯槁的身影無聲從最深的帷幕後現出,帶來一股夜露浸染的寒氣。他將一卷捆紮仔細、尚帶驛馬蹄汗濕氣的皮筒捧過頭頂,匍匐在地,聲音比風更乾澀冰冷。
“厲王的詔令……已在洛邑公然宣示……”屈巫頓了頓,喉結上下蠕動,似乎在咽下恐懼的涎沫。
熊渠深陷在巨大銅座裡的身形如同一尊凝固已久的石像,沒有一絲反應,隻有眼底映著殘火的微光輕輕一跳。
屈巫的頭幾乎抵到冰冷的青銅地麵:“厲王……烹殺褒國諫臣於鎬京市中!鐵釜沸水猶未冷……”簡冊在他劇烈顫抖的手中有嘩啦的細響,“強奪鎬京周圍林澤,公卿貴戚之田亦被奪占!國人……不準議政……王畿之內設‘衛巫’,有敢非議朝政者……無論販夫走卒,一經告發……當場截舌!屍……懸掛宮門示眾!血流染紅了街石……”屈巫最後的聲音已帶了控製不住的哭腔。
如同沉默的地脈深處驟然裂開一道深淵,宮殿的地板仿佛都隨之震動!熊渠緊抓銅座扶手的指關節在一瞬間慘白如被剝離血肉的骨架,巨大的力量擠壓著千錘百煉的青銅!一聲裂帛般的、令人齒冷的金屬呻吟爆開!青銅器座扶手邊緣,那象征著神王通靈的、價值連城的綠鬆石鑲嵌,硬生生被他五指之力擠壓崩裂開來!細碎的玉石屑片混合著銅屑如同飛蝗,濺射入前方的昏暗裡,打在屈巫低垂的後頸上,又無聲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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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死寂中,隻有沉重的呼吸聲回蕩。一滴、兩滴……冰冷的汗液沿著熊渠鬢角太陽穴處的虯結血管蜿蜒而下,越過他古銅色的麵頰,最終滴落在他膝前青銅饕餮獸麵的獸吻深處,發出輕微到幾乎不聞的“嗒”聲。饕餮銅獸口含玉珠的冰冷雙眼,在殘燈下泛著幽光。
殿宇深處,毫無預兆地響起一聲幼童夜半驚醒的尖利哭嚎,像銳利的骨錐劃破濃重如膠的夜霧。那聲音撕心裂肺,隨即被慌亂奔跑的女侍與低聲急促的嗬斥壓下,但餘音如同淬毒的細針,鑽入了熊渠的耳膜,刺入他的顱骨!
他猛地緊閉雙眼!黑暗中卻清晰無比地翻湧出幻象——碾碎骸骨的沉重銅輪聲!無數周卒鐵靴踏過焦土的轟響!鎧甲鐵葉磨擦如千萬蟲蛀啃噬林木!那是周王朝曾經踏碎宗周封國無數、掃平異族方國的銅車軍陣碾來的聲音!那車聲、腳步聲、甲葉聲帶著滔天的血腥氣,仿佛近在咫尺,正隆隆滾動過丹陽宮外空曠的廣場,沉重地碾過他的胸腔!他甚至能聞到那車駕上所攜帶的、屬於褒國諫臣沸湯人肉與鎬京城門懸掛頭顱腐爛的混合腥臭!厲王那張被刻在他想象中的、暴戾而扭曲的臉,仿佛正懸在大殿門外無儘的黑暗中,無聲獰視著他!
“召……寡人三子……即刻回都……立刻!”熊渠的聲音從牙縫中擠出,如同沙礫在焦黑的礦坑裡摩擦,乾澀、急促、帶著極力壓製的驚惶顫抖。他放在膝上的手攥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銅皮般堅硬的肉中,幾乎要摳出血來。屈巫如同受驚的蜥蜴,手腳並用,無聲息地迅速倒爬著,消失在最厚的帷幕陰影裡。
楚宮偏殿火光昏暗。巨大的楚國疆域圖鋪展在青銅支架上,蜿蜒的河流和起伏的山脈被朱砂線條深深勾勒。熊渠背身站著,身影被燭光拉得巨大扭曲,投射在地圖上,覆蓋了大半江山。熊康、熊紅、熊執疵已卸去王服,身著素麻白衣,恭敬而緊繃地立在離圖五步之外的冰涼地磚上。殿外甲士林立,守衛森嚴。
熊渠的手指,青筋暴突如同盤踞著青銅鎖鏈,猛地戳向地圖最上端標記周都鎬京的位置!力道之猛,指甲深深刻進厚實木板,留下一個猙獰的凹痕,邊緣的木屑都翻了起來!
“此獠非人!乃食人厲鬼!”熊渠的聲音帶著破舊風箱拉扯的嘶啞咆哮,噴在疆域圖上,讓靠近地圖邊緣的火燭劇烈搖曳,“褒臣沸湯白骨尚在鼎鑊!他下一刻便能點起烽燧直指楚國宗廟!”他劇烈喘息,胸膛起伏如鼓風機,“鎬京門樓上懸著上百被截舌的屍身!西市流散著被奪田逐戶的哀魂!這等暴君凶戾之氣,直衝霄漢!他……他根本不在乎什麼天下諸侯口實!他隻在乎誰不順服、誰的腦袋還能砍下來掛上他的城牆!”
爐火劈啪一聲爆出一個火星,在熊渠眼中倒映出兩點猩紅跳躍的血光。
次子熊紅猛地抬頭,脖子上的青筋賁張如蚯蚓,眼中是尚未完全熄滅的桀驁:“父王懼乎?!當年熊艾祖王於大澤沼澤深處,尚能擊潰周昭王禦駕親征的虎賁之師!打得周人八馬拉的龍旗沒入泥沼不敢撈!我楚國立國百年,豈是虛妄!今日我三兄弟手中握江漢千裡,精兵銳甲數以萬計!鄂地銅山日夜爐火不斷,句亶、越章皆為屏障!十萬銅甲枕戈待旦!縱使厲王親至,也必教他步昭王後塵,沉骨雲夢澤!”
“銅?!甲?!兵?!”熊渠霍然轉身!暴戾之氣如同出柙凶獸!他猛地抄起身後沉重銅案上那三卷鐫刻著王鉞形製與分封詔命的珍貴竹簡,用儘全身力氣狠狠砸在熊紅胸口!“啪嚓!”一聲脆響!捆縛的熟牛皮繩應聲斷裂!竹片如利刃般爆裂開來,激射紛飛!
“寡人為爾等私鑄王鉞!私自封王!這便是天大的僭越!天大的把柄!!”熊渠的吼聲如同瀕死巨獸的悲鳴,在偏殿陰冷堅硬的石壁間反複撞擊,震得幾案上的銅燈簌簌抖動!窗外驚起一片宿鳥,撲棱棱的振翅聲夾雜著淒厲的驚鳴!
“周厲王,連其國中婦人孺子私語都要被截舌烹殺!其心狠毒如豺狼!其耳目遍布如毒蟻!如今寡人僭越稱王,他焉能不知?!他做夢都在等著這等天大的‘叛逆’之罪!”熊渠雙目赤紅如血,眼內密布的血絲如同無數條劇毒的赤鏈蛇,“他若知道就在這鄂地銅山腹地,埋藏著我楚國三柄刻著‘天命在楚’的自鑄王鉞!這些僭越的鐵證!此獠必興傾國之兵伐楚!他必會將我楚熊氏宗祠夷為平地!用沸鼎烹儘我滿族血肉!”他的聲音陡然壓成極低,卻帶著能凍裂骨髓的毒寒之氣,一字一句砸向三個麵色慘白如紙的兒子:“傳令全國三軍,快馬通告南疆各部——即日起,寡人未曾封王!楚君之子隻是諸侯之子!三鉞所封之王號,皆是爾等驕狂僭號!爾等三人……隻準稱‘君’!敢以王號招搖者……死!”
死寂!
如同銅水瞬間凝固!父子四人在這偏殿搖搖欲墜的燭光中凝固成了四尊沒有呼吸的青銅塑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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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渠如同耗儘了所有精力,身體晃了一下才站穩。他的目光死死釘在三子臉上,最後化作一聲來自肺腑的、沉重的、帶著金屬鏽蝕味的嗬令:
“滾出去!”
三子如蒙大赦又驚魂未定,無聲地躬身、後退,步履艱難地退出這間幾乎將人壓垮的偏殿。沉重的殿門在他們身後緩緩合攏,發出沉悶如墓穴關閉的聲響。
熊渠獨自立於巨大的疆域圖前,目光從釘破的鎬京位置緩慢下移,掠過那代表銅綠山的顯眼標記,最終落向偏殿角落。
三把象征過無儘權勢與野心的巨大王鉞,曾經被鄭重供奉在特製的銅架上,此刻已如同蒙塵的恥辱柱,被他用儘全力狠踹在冰冷的台階上!
“哐當——!!!哐啷啷——!”
沉重的聲響如同雷霆炸響!饕餮紋路的巨大青銅鉞身,翻滾著、碰撞著冰冷的台階和堅硬的地磚,猙獰的“天命在楚”銘文在昏暗燭光下閃爍著詭異又絕望的光芒,在石階的棱角和塵土中無情地刮擦、變形、蒙塵!曾經支撐楚國沸騰血脈、點燃無儘野心的圖騰之音,在這一刻被永遠碾碎,沉入了不為人知的深淵角落。
銅綠山深處的祭祀銅坑深邃如淵。這裡本是曆代楚人祭祀開采銅礦的山神祖靈的禁地,坑壁上附著著厚如苔衣的銅綠和濃密陰濕的青苔,不斷滲出冰涼如淚的水珠,滴在坑底散亂的、曆代祭祀埋入的破碎青銅器物上。角落裡歪倒著半截巨大的仿周式饕餮紋方鼎的殘骸,鼎足已斷。而那三柄曾經光芒萬丈、銘刻著熊渠野心和熊家三子王冠的青銅王鉞,此刻如同三具冰冷的、被剝去身份的屍首,躺在坑底濕漉漉的黑色淤泥裡。鉞身精致的饕餮紋路與“天命在楚”的篆字被汙泥沾染,晦暗不明。
新任礦監申息,在老令尹黯然閉門思過後被倉促任命於此。他麵容刻板如石,目光裡藏著一絲兔死狐悲的謹慎,一揮手,身後數名健壯的礦工和泥瓦匠便抬著沉甸甸的草袋走入深坑。袋子敞開,傾倒出細密的爐灰和草木灰燼,如同下了一場灰色的雪,灑落在那三柄沉默而冰冷的王鉞上。立刻有工匠提起裝滿粘稠江泥的陶桶,將黑黃色的、帶著河腥味的淤泥傾倒在灰燼之上。爐灰、草木灰與濕黏的江泥被幾把木耙仔細地攪動、混合、攤開,覆蓋、填埋那曾經代表著王權、閃耀著灼目野心的銘文和猙獰饕餮紋路。濃稠物傾倒混合的聲音在坑底詭異地回響、擠壓著空氣,如同無數失國者在厚重的泥土與曆史深處無聲飲泣。
熊渠獨自站在遠離礦坑的高坡上。他身披黑色大氅,風吹動大氅下擺獵獵作響,如同招魂的幡。他緊抿著唇,目光死死盯著下方深坑。看著礦工們費力而沉默地勞作,一鏟鏟混合的灰泥重重覆蓋在鉞身,一點一點地,吞噬著那些他曾為之不惜一切的符號。直至鉞形輪廓消失,銘文徹底隱沒,坑底隻留下一個微微隆起、顏色與周圍地麵略有差異的新土堆,與旁邊的祭祀舊物融為一體,再無特殊之處。整個過程安靜得可怕,隻有風聲在嗚咽。
夜幕沉降,比銅坑更黑。銅綠山綿延龐大的礦坑群徹底沉入無邊的黑暗,如同沉入水底的巨獸。隻有遠處新開的冶煉工坊區域,幾星倔強的爐火依舊在幽深的溝壑間執著地明滅跳動,跳躍的火苗像是黑暗中無數雙沉默監視的眼睛。楚地深處青銅的脈動永不會止歇,那深埋的不甘、野心、恐懼與詛咒,如同被泥土禁錮的伏獸,終有一日會被後世更鋒利也更貪婪的手重新破開封印,刨出它們依舊滾燙血腥的鋒芒。
熊渠久久矗立在冰冷的夜風中,凝望著那點不屈的爐火,耳邊隻剩下呼嘯如鬼哭的風聲——夾雜著遙遠記憶和恐懼交織而成的、屬於周天子暴戾銅車碾碎山河的毀滅雷音,反複在他靈魂深處炸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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