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年輕些的文士試圖保持清醒,謹慎地淺酌,手指在一份竹簡刻好的戰功記錄上無意識地滑動。可當旁邊那位掌管庫藏的朝臣因論起戰利品分配而陡然拔高的激動聲音炸響在耳邊時,他的手也跟著猛地一抖,一滴濃稠的猩紅醪酒不偏不倚地落在記載斬殺敵軍大將的名錄正中,墨跡瞬間被汙紅的酒液暈染開一片混沌的陰影。
酒更濃,食正酣,鼎腹中的炭火卻漸漸顯出黯淡的橘黃。一個捧著裝滿鮮果漆盤的內侍身影在廊柱的陰影裡有些模糊,他低垂著頭,無聲地在略顯喧鬨的臣子宴席之間穿梭。當他小心繞過一張伸展開來幾乎要碰翻玉碗的手臂時,目光不經意間飛快地掠過主位——
楚王熊眴斜倚在那裡,手肘撐著矮幾,身體已微見搖晃之態。臉上濃重的紅霞似乎蒙蔽了他那雙曾如鷹隼般的眼睛,隻餘下幾分遲鈍的饜足笑意。他對著身邊一個試圖斟酒的嬌豔美姬比劃著手勢,嘴裡說著什麼。廊下的喧囂正盛,鼎口的熱氣混雜著酒肉香與微弱的炭煙,讓那王者的身姿,也氤氳在了一層朦朧的、仿佛在緩緩下沉的暖霧裡。
“酒呢?!……寡人的金漿何在?!”熊眴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被怠慢的急躁和濃重的鼻音,像是被打斷了沉酣的美夢。他猛地撐起身子,手指胡亂地指向幾案之外,“還有!還有那鼓!”他眼神茫然地掃視著廊柱下堆積的眾多物什,那是此次大軍遠征陘隰凱旋時獻上的貢物——斑斕的獸皮、奇異的木雕、成捆的箭矢、幾件蒙了灰塵的兵器……最終,他那醉意迷蒙、閃爍著不穩紅光的視線凝定在廊柱陰影角落裡,那個不起眼的物件上。
那是一麵獸皮大鼓。蒙鼓的皮革不知是取自何種野獸,色澤深沉,邊緣用堅韌的藤條緊緊箍紮在粗糙的硬木鼓身上。鼓身高大,顯然需要壯漢才能擊打。鼓皮上印著一個暗紅的、略顯怪異的圖案,如同一隻盤踞於雲氣之間的、瘦長的飛蛇。它混雜在其他繳獲的戰利品中,如同一個蜷縮的、沉默的仆從。
“那鼓!”熊眴的手依舊執拗地指著,“陘隰的鼓……給寡人架過來!寡人……要擊鼓!”
一位守在廊下角落的老侍衛聞聲立刻挺直脊背。他須發已花白,額頭的皺紋被歲月刻得極深。他迅速瞥了一眼身旁的衛尉,兩人短暫地交換了一個眼神。衛尉麵無表情,隻是幾不可察地點了下巴。老侍衛旋即沉應一聲:“喏!”隨即不再有絲毫猶豫,大步走向那堆物品。
他彎下腰,沉喝一聲,雙臂筋骨賁張,將那麵沉重的大鼓穩穩地從陰影裡提起、架起。鼓身離開地麵時帶起一股細微的灰塵在夕陽光柱中飛舞。另兩名年輕些的士兵也立刻上前相助,三人合力,這麵來自戰敗之地陘隰的、象征軍令戰事的沉重鼓,在宮人匆匆辟出的一小塊空地上被安放妥當。暗沉的鼓皮在殘陽餘光下閃爍著一種內斂、近乎不祥的啞光。
“哈哈!好!好鼓!”熊眴醉眼朦朧地看著,拍著身下的虎皮大笑起來,口中的酒氣濃烈地噴在身旁內侍的臉上。他從矮榻上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寬大的王袍袍袖甩動,帶翻了矮幾上一個盛滿魚羹的玉碗。羹湯四濺,滾燙地潑灑在旁邊一個跪坐的近侍身上。那人猛地一縮,臉上扭曲卻不敢出聲,隻死死咬住了下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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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眴卻渾然不覺。他腳步帶著浮軟的虛浮,卻偏偏又顯出某種急於表現力量的急切。他兩步晃到了那麵陌生而威儀的軍鼓前。旁邊一個伶俐的小內侍,飛快地跪行遞上一柄粗硬的槌子。
熊眴一把搶過沉重的鼓槌,握在掌心掂量了一下。那槌柄很硬,裹了粗糲的麻繩,硌著他因酒精而變得有些遲鈍的掌肉。他抬起那雙布滿醉意血絲的眼睛,掃視了一圈廊下因這意外插曲而短暫安靜下來的宴席。他看到那些醉眼朦朧的大夫,看到放下酒卮、表情有些愕然的臣子,還有那些捧著盤盞、在熱鬨邊緣緊張侍立的內侍宮婢……他們的目光此時都聚集到了他身上,聚集到了這麵鼓上。
一絲奇異的快意驀地掠過熊眴已然混沌的心頭,像一簇短暫竄起的小火苗。讓這些臣民……再看一看!再看一看王者的力量!即便是醉後的遊戲!
嘴角咧開一個混雜著滿足與狂狷的弧度,熊眴猛地吸了口氣!胸膛鼓起!他高高揚起了粗壯的右臂!臂膀上肌肉虯結,賁張如鐵!那沉重的鼓槌在他手中如同有了生命!然後,帶著一股混雜著醉酒之人全部蠻力與宣泄意圖的無匹氣勢,狠狠地砸落!
咚!!!
沉重得如同山崩地裂的巨響在楚宮雕梁畫棟的回廊間猛然炸開!!!
巨大的音浪仿佛擁有實質,狠狠地撞在每一個人的耳膜、胸腔之上!幾乎所有人都被這猝不及防的、代表滅頂危機的巨聲驚得渾身一顫!
沉悶巨大的轟鳴聲如同無形的重錘砸落!酒席上正奮力撕扯著蒸雁翅膀的肥碩大夫,嚇得猛一哆嗦,手中那塊即將進嘴的肥嫩雁肉“啪嗒”砸在了麵前的漆盤裡,油漬四濺!
那位尚有一絲清明的年輕文士,整個人猛地從座位上彈起,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狠狠推離地麵,身體瞬間繃得僵直!他倉皇四顧,臉色刹那間褪儘血色!手中那卷因一滴酒汙而暈染開的竹簡,也被他下意識地死死攥緊,骨節捏得嘎吱作響!
捧著鮮果漆盤侍立在角落的老內侍,則直接被這可怕巨聲激起的本能求生欲支配!他瘦小的身軀驟然蜷縮,幾乎是同一個瞬間便抱著頭撲倒在地!沉重的果盤隨著他倒下的動作狠狠摔在堅硬的地磚上!“哐當!”盤體碎裂!各種鮮豔的果子——橘、枳、棗——如同受驚的活物般四散滾落開去!橘子在幾案下滾遠,鮮紅的棗子在驚起的鞋履縫隙間亂蹦亂竄。
甚至連那尊巨大的青銅夔紋方鼎腹內熾熱燃燒的炭火,仿佛也被這突如其來的、代表緊急軍情的可怖巨響所威懾!跳躍的火焰猛地收縮、黯淡了一瞬!鼎口上方炙烤著的鹿肉發出“滋啦”一聲長長的尖叫,一大塊油脂墜入炭火,激起一團扭曲上升的灰白色油煙!
一片死寂!
並非真正的寧靜,而是被極致驚駭瞬間凍結的、令人窒息的空寂!
咚!咚!咚咚咚!!!
不等眾人回過神,更狂暴、更密集的鼓點猛然接踵而至!!!
這一次不再是孤立的巨響!熊眴如同瘋魔附體,整個人呈現出一種狂亂的力量!他雙臂肌肉在寬大的王袍下劇烈起伏,鼓槌被掄成了狂暴的旋風!沉重的槌頭一下又一下,裹挾著他體內宣泄不儘、卻根本不知指向何方的蠻橫力量,砸在暗沉的獸皮鼓麵上!
鼓聲不再是單純的震耳欲聾,而是徹底變得瘋狂!毫無節奏,毫無規則!每一次落下都帶來足以撕裂空氣的恐怖音爆!巨大的聲浪如同洶湧的潮水,從楚宮深處向著宮門方向瘋狂衝擊、翻卷而去!
那不再是召集大軍、號令臣民抵抗強敵的威嚴命令!此刻自王者手中狂瀉而出的,完全是野獸陷入瘋狂絕境時不顧一切的、震徹天地的嘶吼!!
咚咚咚咚——!!!
震耳欲聾的鼓點如同滾滾悶雷碾過楚都丹陽的街巷。
丹陽城東門附近最為擁擠的閭裡之中,這可怕的聲浪如同實質的魔爪,凶狠地撕破了一切平凡生活的脆薄屏障。一位佝僂著身軀的老嫗正佝僂著腰身,在屋前的土坪上艱難攤開竹篾席子晾曬僅存的幾捆黍米。那驟然而起的鼓聲如同巨石當空砸落!老嫗猛地一個激靈,枯槁的雙手劇烈一抖,竹篾席子“嘩啦”一聲從指間滑脫,半乾的黍米粒天女散花般潑灑在布滿灰塵的泥地上。
“鼓!是王鼓啊!老天爺!”老嫗布滿蛛網般深刻皺紋的臉上瞬間被極致的驚恐所吞噬,渾濁的老眼裡迸發出瀕死的絕望光芒!她淒厲地尖嚎一聲,甚至來不及看一眼散落一地的生計口糧,枯瘦如柴的臂膀爆發出令人驚駭的回光返照之力,猛地撐起身體,瘋狂地撲向柴門旁斜靠著的半截削尖的、原本用來挑水的硬實木杠!她不管不顧地將那沉重的木杆抱在懷裡,如同抱緊一根救命的浮木,跌跌撞撞地就衝向門前那條通往城東的小道,衰老佝僂的身軀幾乎要被沉重的木杆帶倒。
“虎兒他爹!鼓響了!!”臨著街邊的一棟破敗木閣二樓上,一扇糊著麻布的木窗被砰地一聲從內撞開!粗糲的油布瞬間被撕出一道大豁口!一個頭發蓬亂、麵黃肌瘦的婦人嘶啞地嘶喊著探出大半身子,驚恐萬狀的眼睛死死盯著楚宮的方向,“是王的城鼓啊!快跑!快跑!!跑慢了就沒命啦!!”她帶著哭腔的聲音在巨大的鼓聲浪潮中幾乎被徹底淹沒,唯有淒厲的尾調,如同淬了絕望的毒針,狠狠刺穿下方街道的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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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方本就擁擠喧嘩的街道瞬間被這催命的鼓點徹底點燃!如同熱油傾入燃炭!
“敵襲!!快啊!!”
“拿起家夥!!上城牆!!”
“爹!鞋!我的鞋掉了!!”
無數尖叫聲、怒吼聲、哭喊聲瘋狂混合、交織、爆炸!赤腳的漢子一把搶過鄰居掛在外牆上用於支撐茅草屋頂的、頂端綁著石頭的粗木棍!壯實的腳夫狠狠丟下擔架上沉重的鹽袋,鹽粒簌簌流瀉在塵土飛揚的地麵上!年輕的小媳婦抱著哭嚎不止的嬰孩從低矮的土屋裡鑽出,驚慌地奔向主街,試圖尋找丈夫的身影!無數雙沾滿泥土和草梗的腳在狹窄的土道上瘋狂奔跑、碰撞、踐踏!激起大團灰黃的煙塵!有人被撞倒,在滿是汙泥碎石的地麵上翻滾,瞬間沾滿泥濘,但立刻又被後湧上來的人群淹沒!一隻草鞋被無情的腳步踢飛,在空中無力地劃了個弧,落進街邊堆滿垃圾的汙水溝裡。無數張被恐懼和決心扭曲的麵孔彙成一股絕望的狂潮,裹挾著棍棒、鋤頭、菜刀、削尖的竹竿,拚命湧向城東那個代表著唯一希望的方向!
宮門口,守衛的士兵們起初是警惕而訓練有素地將長戈放平,組成了嚴密的防護陣列,準備迎接這些失去理智、洶湧而來的“暴民”。但士兵的人數麵對這驟然爆發的、成千上萬的人潮洪流,立刻顯得如同風中飄搖的葦草!人潮夾雜著哭喊和推搡的巨大衝擊力如同狂暴的浪頭,瞬間衝垮了士兵們本已緊繃的防線!沉重堅硬的身體猛地撞在金屬的甲胄上!守衛們被衝得連連倒退,腳下步履蹣跚。無數隻手粗暴地推開阻攔者的胸膛、推搡著橫在前方的兵刃!驚恐絕望的平民和恪儘職守的兵士推擠、嘶吼、咒罵著亂成一團!整個宮門前區域瞬間化為一個沸騰的、充滿肢體衝撞和絕望呼號的巨大漩渦!
“——都停下!!”
一個尖銳得如同被強行擠壓出來的聲音在宮門內響起,壓過了門前鼎沸的人聲!
一個內侍模樣的人影連滾帶爬地從敞開的宮門內衝了出來。他顯然是拚了命狂奔而來,臉色煞白,嘴唇顫抖著,官帽歪斜在一邊,露出底下被汗水完全打濕、緊貼額頭的發髻。他整個人狼狽不堪,呼吸急促如同破舊的風箱,胸腔劇烈起伏,像是馬上就要炸裂開!然而他臉上扭曲的表情卻並非恐懼,而是一種混雜著驚惶、焦急,甚至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尷尬和滑稽。
“住手!……都給寡人住手!!”楚王熊眴震怒到有些失真的吼聲緊隨其後從宮門內炸響!
熊眴高大的身影赫然出現在洞開的宮門深處。他腳步踉蹌,身上的王袍此刻顯得無比淩亂,衣襟半敞著,露出裡麵同樣被酒漬汙染的深衣。原本束發的金冠滑脫,烏黑帶些灰白的鬢發散亂地貼在因暴怒而滾燙通紅的額角臉頰之上。那雙赤紅的、幾乎要噴出火來的眼睛裡,再也找不到半分平日的威儀,隻剩下一種醉酒被強行打斷後的惱羞成怒和被冒犯了的狂躁。他粗暴地推開身前簇擁攙扶他的幾名驚慌失措的內侍,直衝到宮門口,麵對下方被震懾住、瞬間陷入死寂混亂的人群!
巨大的、方才撕裂了半個丹陽的鼓聲,如同被無形的巨刀瞬間斬斷,戛然而止!
宮門外寬闊的空間裡,前一刻還咆哮奔湧、聲浪滔天的人群,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從宮門前方一直蔓延到遠處幾條巷口,黑壓壓的人群如同狂潮衝擊礁石後驟然凝結的冰層。萬千雙眼睛,從布滿刻痕溝壑的老者之眼,到因饑餓和恐懼瞪得渾圓的孩童之眼,再到那些緊握粗糙簡陋兵器、指關節捏得發白的壯年之眼——此刻所有的目光,都如同無數無形的鋼針,凝固在楚宮門前那個醉態淋漓、卻仍強撐著王者之怒的身影之上!
死寂。一種令人窒息的、黏稠的沉重死寂籠罩了每一寸空間。狂喜、絕望、拚死的決心……所有被那暴烈鼓聲點燃的情感,此刻在這戛然而止的寂靜中急速冷卻、碎裂成無數鋒利的冰淩。隻有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在人群深處此起彼伏,像無數頭受傷的困獸在黑暗中蟄伏喘息。
那第一個嘶吼著拿起木杠衝向宮門的老嫗,此時佝僂的脊背彎得更深,如同被無形的巨石壓垮。她乾枯的手指死死摳進粗糙的木杠紋路裡,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失去血色。她臉上的溝壑像是瞬間被某種冰冷的東西填滿、凍結,變成一張毫無表情的灰暗麵具。懷抱嬰孩的小媳婦,方才還在拚命尋找依靠,此刻卻如同被寒風徹底凍住,連孩子驟然爆發的驚啼都忘了去哄,隻是死死地、帶著一種近乎空茫的恍惚,望著高處的君王。
熊眴隻覺得臉上如同被潑了一層滾油,又燙又麻。下方那無數道冰冷或錯愕的目光,穿透了他混亂的醉意,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如同赤身露體立於冰天雪地的難堪!他強行壓下胃裡翻江倒海的酒意,怒目掃過下方泥水與汙漬中狼狽的臣民,喉嚨裡發出嗬嗬的低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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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他試圖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洪亮威嚴,帶著他慣有的雷霆萬鈞的震怒:“——寡人乃醉酒!與近侍為戲!爾等賤民,欲待何為?!”
他伸出微微顫抖、但仍舊試圖彰顯力量的手指,指向那些被推倒的士兵、散落一地的棍棒草鞋、被人群擠倒的小販遺棄在泥水裡的竹簍、還有遠處一個被踩踏後不知生死蜷縮著的人影。每指向一處,他的胸膛就劇烈起伏一次,仿佛要將這尷尬到極點的失控局麵強行歸咎於下方這些被鼓聲騙來的平民的愚昧和膽大妄為。
“回去!都給寡人滾回去!”他終於失去了所有耐心,也幾乎失卻了那最後一點偽裝出來的鎮定,聲音拔高到刺耳的尖利,“無有軍情!寡人開……開個玩笑罷了!速速散去!違令者……斬!!!”
咆哮聲在陡然寂靜的宮門前空曠地帶滾過。
人群如同最遲鈍的雕像。
一片枯葉在凝重的空氣中緩緩飄落,無聲地打著旋,最終落在那抱著嬰孩、僵立不動的小媳婦腳前汙穢的泥水窪裡,蕩開一圈極其微弱的漣漪。
人群,終於像被那一個冰涼的“玩笑”二字徹底凍結的浪潮,在絕對的死寂中,開始無聲地潰散。沒有憤怒的質問,沒有悲傷的哭號,甚至沒有劫後餘生的慶幸。隻有沉重的腳步拖過泥濘的聲音,隻有散落一地的棍棒被一隻隻毫無生氣的手撿起或被踢開的輕微刮擦聲,隻有壓抑到了極致的、沉悶的喘息。
宮門前狼藉的戰場上,隻剩下被踩踏得稀爛的草鞋,打翻的陶罐流淌出的稀薄米粥,以及一條不知何時被踩踏至死、僵硬的斷尾黑狗。它一隻眼睛被踩爆了,空洞地凝望著變得異常高遠孤絕的秋日蒼穹。
熊眴胸中積鬱的怒火伴隨著尚未徹底散去的酒意依舊在狂躁地奔騰咆哮,如同困於牢籠的凶獸。他猛一甩被汗水浸透的發絲,霍然轉身!寬大的袍袖帶著一股勁風掃過空氣,將旁邊一個躬身侍立的內侍逼得狼狽後退了半步!
“回宮!”一聲沉悶如雷的低吼從他喉嚨深處滾出。再沒有看一眼身後那片狼藉、冰冷、緩緩消融的死寂,他邁開有些虛浮卻刻意踩得很重、試圖踏碎眼前所有難堪的腳步,大步踏回那奢華依舊、酒氣尚未徹底散儘的回廊深處。每一步,靴底都仿佛帶著要將玉石地磚踏穿的怒意,發出沉重的回響,敲擊著兩側那些屏息垂目、不敢有絲毫喘息的侍從的神經。
廊下那隻曾用以傳遞過虛假戰爭訊息的、來自陘隰的粗糙大鼓,依舊孤零零地矗立在原地。鼓身沉重,蒙在鼓麵上的獸皮在午後西斜的光線中呈現出一種更深沉、近乎墨黑的質地。那個如同盤踞瘦長飛蛇的暗紅圖案也似乎隨之變得更加深暗,靜靜地蟄伏在陰影與光斑交織的邊界處。
雨後的空氣,帶著秋末特有的冷冽和微腥的泥土氣息,如同冰涼的小蛇鑽入鼻腔。城頭的青磚濕漉漉的,覆著薄薄一層尚未蒸發的雨水,映照出城牆垛口上方那片驟然澄淨得令人心悸的深秋湛藍天宇。
這寧靜被驟然撕裂。
城樓上那麵巨大的軍鼓,被兩隻飽經滄桑、青筋虯結的、布滿褐色老年斑的大手穩穩托起。那鼓槌極其沉重,槌頭裹著厚實粗糙的皮子。鼓師的胸膛劇烈起伏著,每一次吸氣都如同破舊風箱在拉扯,額頭的汗水混雜著雨水順著他遍布刀刻般皺紋的臉頰急速滾落,在下頜處彙集,一滴接一滴砸在身下冰冷的城磚上。他的雙臂因巨大的重負而不受控製地顫抖著,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喉頭深處壓抑不住的粗重喘息。渾濁的老眼吃力地聚焦在槌頭與鼓皮接觸的位置,但手指,那曾經能精準控製每一處鼓點強弱的、靈活有力的手指,此刻卻因衰老和劇烈的恐懼而發僵發木,幾乎無法準確地掌控槌柄沉重的分量。
鼓槌的頂端,終於與粗糙的鼓皮接觸,發出一聲微弱、沉悶,如同病牛垂死前壓抑的呻吟。
嗡……
聲音微弱、滯澀,帶著一種令人心頭發毛的虛弱感,在城樓巨大的空間裡短暫地回蕩了一下,便如同砸在棉花上的石子,無聲無息地被下方粘稠的寂靜和遠處無形的壓力吞噬了。
鼓師布滿血絲的渾濁瞳孔驟然收縮!焦灼和一種更深的恐懼如同冰水瞬間注滿了胸腔!他喉結急促滾動,幾乎用儘胸腔裡最後一點灼痛的氣息,那蒼老的手臂凝聚起生命最後的光熱所化的力量,再次高高揚起——帶著一種絕望的孤勇和祈求上蒼回應的信念!然後,狠狠砸落!
咚!!!
這一次,聲音終於爆開!如同一塊乾裂的巨石砸向堅冰!鼓麵劇烈震蕩!
巨大的、撕裂耳膜般的鼓點聲波如決堤怒潮,轟然炸裂!狠狠衝向城樓外的空曠天地,衝向下方那片如同凝固沼澤般沉悶的城邑!
城樓上值守的所有士兵身體被這巨聲同時撼動!守城官布滿灰塵和血汙的頭盔下,那張年輕卻因連番疲於奔命而憔悴異常的臉上,肌肉不受控製地抽搐了一下,握著長戈的指關節捏得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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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咚咚!!!
鼓槌化身凶悍的雷霆!鼓師豁出去了!用他那幾乎要繃斷的臂骨,用他那即將燃儘的肺腑內最後的氣息,瘋狂地敲擊!沉重的鼓點一次比一次更高昂!一次比一次更狂暴!如同無數巨錘瘋狂輪番轟擊著虛空,試圖用這無與倫比的音浪,將這沉甸甸壓在丹陽城上空的、令人窒息的無形死寂徹底撕碎!每一次落下都在撕裂鼓師肩肘的筋肉!每一次反震都讓他枯槁的身體如同風暴中的小船般劇烈搖晃!
“擊鼓!警急!!”守城官那早已嘶啞如破鑼的喉嚨再次被強行撕開,擠出尖銳變調的狂吼!聲音尖銳到近乎撕裂,裹挾著血沫與絕望!他的眼睛血紅,死死瞪著垛口外那片清晰可見、正如同鐵幕般徐徐壓來的恐怖陰影!
烽燧台上,那幾堆高高堆積、潑灑了硫磺硝石的巨大柴堆被數支燃著烈焰的箭矢射中!
轟!轟隆!!
衝天的橘黃色火焰帶著滾燙的熱浪和濃烈的焦糊氣味驟然騰空!黑色煙柱被風扯向天空,形成觸目驚心的巨大柱體!
鼓聲轟鳴如天雷裂地!
烽火怒燃似赤龍騰空!
刺鼻的黑煙在高空彌散出巨大的、汙濁的痕跡。鼓點敲響了大地的胸腔,震顫沿著城塹傳播。城內每條街巷的泥土地麵似乎都在微微地抖動,震動著那些緊閉的、糊著油紙的門板和搖搖欲墜的窗欞。
“娘的……又是鼓?”街頭巷尾一個靠牆打盹的老乞丐,滿是褶子的眼皮艱難地掀開一條細縫,渾濁的眼珠茫然地瞥了一眼城門方向。黑煙滾滾,鼓聲沉悶地一下下震蕩著他身下冰冷的泥土地。他喉嚨裡滾出一聲模糊的咕噥,如同老舊的門軸吱呀,隨即又重重闔上眼皮。嘴角甚至還無意識地牽扯了一下,仿佛剛才被打攪的隻是某個荒誕的夢境。
巷子裡一家支著破舊茅草頂的肉肆門口。肉肆主人是個壯實的屠夫漢子,此刻正敞著油膩的皮圍裙,拎著一柄沉重鋒利的寬刃砍刀,剁骨案上擺著半扇顏色發暗、微微腐敗的豬腔子。他剛費力地砍斷了一根粗大的脊骨,震得骨頭碎渣飛濺,案台和刀刃上黏滿碎肉血沫,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腥臊味。突然,那震耳的、如同戰錘擂胸的鼓聲混雜著烽煙特有的焦臭味,猛地衝擊過來!
剁肉的漢子渾身一僵!手中沉重的砍刀停滯在半空,凝滯了一息。那聲音,那味道……如同跗骨之蛆勾起了數個月前那場狂亂逃亡、推擠踩踏、以及無數人徒勞無功奔忙的恐怖記憶碎片!他布滿紅絲的牛眼先是愕然,隨即一股難以遏製的衝天怒火瞬間席卷了他!
“又來?!!”漢子喉嚨裡爆發出一聲憤怒到扭曲的、如同受傷野牛般的咆哮!手中的厚背大砍刀猛地被他狠狠摜砸在粘膩腥臭的剁骨案板上!
哐當!!!!
刀刃深深砍進油膩濕滑的舊木砧板!那腐朽的半扇豬腔子被震得劇烈一彈,險些滾落下案台!震耳的巨響在這窄巷裡激起一片嗡嗡的回音!
“他娘的!還嫌玩得不夠狠?!上次害俺丟了一車醃好的雉,爛在泥裡讓豬拱了!!這次又想騙老子當牛馬?!!去他娘的楚王!滾吧!”漢子破口大罵,聲音震得巷壁簌簌掉土,唾沫星子夾雜著剁骨濺上的血點子橫飛!
巷口不遠處,一位正在自家破木門邊靠著土牆、慢悠悠搓麻繩的老翁手指突然一頓。他動作極其緩慢,仿佛在渾濁的空氣中艱難潛遊,那雙被厚厚白翳覆蓋的渾濁眼珠費力地轉向鼓聲烽火傳來的方向。耳朵,那一叢叢細密如同枯草叢的灰白眉毛微微抖了一抖。幾息之後,老翁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帶著煙火和深秋寒冷氣息的空氣,胸腔如同破舊的皮筏鼓起,又慢慢乾癟下去。
他那枯裂如同樹皮的嘴唇蠕動著,喉間擠出幾個含混不清,卻讓周圍所有死寂豎起耳朵聆聽的字眼:
“咳……咳……狼……又來嘍……”
聲音乾澀沙啞,帶著濃重的痰音,仿佛喉嚨裡堵著帶血的破布。這模糊的喟歎,卻如同無形的小錘,輕輕敲碎了巷子裡最後一根繃緊的神經。
“就是!耍我們賤命玩兒呢!”
“有本事讓他自己上去頂!”
“我妹子!我妹子啊——上次叫踩踏……都活活踩……沒了聲息哇!”一個突然爆發的、撕心裂肺到變調的婦人哭嚎從某條巷子深處響起,帶著濃重的血淚之氣,卻又被死死壓抑著,仿佛是從深井裡噴湧出的血泉,旋即淹沒在巷子深處更深更冷的寂靜裡。
城頭下,被緊急動員起來的少量守備兵士如同一線單薄得可憐的灰色潮水,正倉皇彙聚。他們奔跑的腳步聲,在巨大轟鳴的鼓聲回響下,竟也顯得如此稀疏淩亂!城頭指揮的軍尉,臉色鐵青得如同生了一層寒霜,牙齒死死咬合著,下顎骨的棱角猙獰地突起。他死死盯著下方城內街巷深處那片令人心膽俱裂的死寂!隻有疏落、零碎、根本不成陣列的軍士在跑來!那點人數,在浩如煙海的大城之內,渺小如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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