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都。荊山環抱下的都城,此刻卻被無邊的死寂與慘白所籠罩。
楚宮深處,素縞如雪。層層疊疊的白幡沉重地從高高的殿梁垂下,遮蔽了描繪著先君狩獵、征伐場麵的華麗彩繪。挽聯上,墨痕浸透絲帛,暈染開一片片模糊的淚漬,字字句句仿佛凝滯的血塊。空氣中彌散著沉檀猛烈燃燒的苦澀濃香,其中又混雜著新漆與木材的清冽味道,然而一股更深的、冰冷的、如同地底寒氣般的死亡氣息如同無形蛛網,滲透其中,纏繞住殿內每一個人的呼吸。守靈的宗親大臣們跪伏在地,寬大的袍服鋪散在冰冷的青磚上,低沉的嗚咽在廣闊得有些空洞的殿堂裡回旋,更添淒涼。大殿正中央,青銅鑄造的寬大棺槨幽沉厚重,棺蓋上蟠虺紋在搖曳的燈火下如同冰冷的遊蛇。其中安臥的,正是楚國第十七代國君——厲王熊眴。他曾如老獅般勉力支撐著荊楚這架在蠻荒與周禮夾縫中艱難前行的戰車,如今,一切雄心與疲憊都被一張覆蓋其麵的冰冷青銅人麵飾具所封印。唯有那曾掃視江漢、威震群舒的銳利目光,此刻已被永遠闔上。
在遠離人群的靈殿最幽深角落,巨大的石柱投下濃重的陰影。一個人影如山嶽般端坐於陰影之中。厲王之弟,熊通。他身軀魁梧如南方的巨樹盤根,露在麻布素服外的臂膀虯筋盤結,似纏繞的青銅鎖鏈。他的臉龐仿佛被荊山的罡風與歲月的銅鉞共同劈鑿而成,線條冷硬,棱角分明,眉骨投下的陰影更顯得眼窩深陷如淵。一身粗麻重孝白絛束著他鐵塔般的身軀,卻無法掩蓋那由內而外散發出的、近乎實質的煞氣。唯有腰間,懸著一柄無鞘的長劍。劍身狹長,暗沉如深潭底凝凍的玄冰,僅在被靈幡縫隙間偶爾透入的燈火掃過時,才猝然迸發出一點足以刺瞎人目的寒星厲芒。兄長熊眴在位時,他曾是令大江南北聞風喪膽的“楚之猛虎”,是兄長開疆拓土最鋒利的爪牙。而此刻,在這舉國哀慟的時刻,他靜默如神殿門前沉默的青銅神獸,深陷的眼窩裡沒有淚光,沒有悲傷,隻有一片死水般的寂靜。然而,這寂靜深處,卻翻湧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如同地火奔突前的詭怖沉靜。他周身散發出的低氣壓讓近旁垂淚的宗室和竊語的重臣們,都不自覺地蜷縮著身體,與那片陰影角落保持著最遠的距離。靈堂中的空氣因這無聲的、冰冷的存在而加倍凝滯、粘稠,壓得人幾欲窒息。
窗欞外,夜色如粘稠的墨汁漸漸鋪滿天空,吞噬了最後一抹殘陽的餘燼。殿宇高聳的飛簷在慘淡月色下勾勒出森冷扭曲的剪影,如同盤踞的巨獸。幾近凝固的死寂裡,隻有靈前長明燈油偶爾爆出的一兩粒燈花輕響。幾名侍從屏住呼吸,躡足上前,為靈前火盆添上新的桐木炭,又小心翼翼地將一壺溫熱米酒和幾碟麵點呈送至角落中熊通身旁的小幾上,順便也將一盞同樣的酒點輕輕放在跪於主靈柩前的小小身影旁邊——厲王嫡子、新晉儲君羋勝。羋勝不過十一二歲的年紀,身披比他身軀大了幾號、仿佛要將他整個吞噬的粗糙重孝喪服,更顯瘦弱。白皙的臉頰上淚痕交錯腫脹,紅腫的眼泡讓他看起來像一隻受驚後躲藏起來的小鹿。持續的抽泣讓他單薄的肩頭不斷聳動,每一次無助的哽咽都細碎微弱,仿佛風燭殘喘,在這巨大、空曠、充斥著死亡與無言壓力的靈堂中,微弱得幾不可聞,充滿了令人心碎的孤寂。
長時間的哭祭和殿內的寒氣讓他瑟瑟發抖。終於,羋勝抬起朦朧的淚眼,越過跳躍的燭火與繚繞的青煙,望向角落裡那尊如同一塊冷鐵鑄成的身影,那是他此刻唯一可以依仗的血親長輩。帶著絕望的希冀,他帶著濃重的鼻音,發出微弱近乎乞求的聲音:“王叔…父王他…”聲音顫抖得厲害,後麵的話語被更洶湧的淚水噎住,破碎得不成句子,“…真…真醒不過來了麼?就像…睡熟那樣…過會兒…過會兒就叫起來?”最後的詢問帶著孩童無法理解死亡的稚氣,卻如同淬毒的冰針,刺破了殿中勉強維持的哀傷帷幕。
熊通端坐的身形紋絲未動,甚至連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那微弱的呼喚隻是一縷塵埃拂過冰冷的青銅鎧甲。時間在凝固的寂靜中一點一滴沉重地爬過。壓抑感如同巨石懸頂,侍從們幾乎聽到了自己血管中血液奔流的聲音。忽然,熊通動了。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站了起來,寬大的素袍隨著他雄軀的立起而垂落,竟仿佛帶起了一陣微弱卻令人心悸的罡風。沉重而踏實的腳步聲清晰地敲擊在冰冷如鐵的殿磚上,篤—篤—篤—,如同無形的巨錘,一下下砸在殿內所有人的心臟之上。先前尚存的嗚咽聲、衣物的摩挲聲瞬間死絕。人們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附,驚恐地追隨著那個移動的、散發著恐怖氣息的黑影。他徑直走向大殿正前方那巨大的、擺滿了犧牲貢品的香案。
青銅燭台高聳,兒臂粗的白色蜂蠟猛烈燃燒著,流淌下凝固的淚痕。熊通伸出蒲扇般的大手,那布滿老繭、關節粗大的手指,異常沉穩地從銅盤中撚起三支指頭粗細的線香。他俯下身,將香頭湊近跳躍的燭火。火焰舔舐著香束,輕煙嫋嫋升起,盤旋著拂過他棱角如削石般的側臉輪廓,短暫柔和了那刻骨的冰寒,卻又很快被他周身彌漫的氣息驅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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嫋嫋的青煙中,他那冰冷得如同劍鋒刮過青銅器皿的聲音驟然響起,並不洪亮,卻穿透了每一個角落的死寂:“諸卿!”他開口,低沉,字字清晰,“可知……”話鋒刻意一頓,仿佛在挑選最精準的詞彙。他那隻並未持香的右手,極其自然地、如同撫摸最親密的夥伴般,輕輕搭在了腰間那柄無鞘長劍冰冷、布滿細密鍛打紋路的劍柄之上。“…此為何物?”話音未落,右手拇指在劍格之上輕輕一彈。
“錚……”
一聲清越短促卻令人汗毛倒豎的金屬鳴顫撕裂空氣!雖不嘹亮,卻如同在沉靜如水的冰麵上投下了燒紅的鐵塊,瞬間蒸騰起無邊的恐懼!
無人應答。空氣似乎被瞬間凍結,凝結成堅硬的固體,連燭火跳躍的聲響都消失了。
熊通猛地轉過頭。他的動作快如閃電,帶起的風甚至讓燭火猛烈搖曳,光影在他臉上劇烈晃動。深陷眼窩中的眸子,在抬起的瞬間,竟迸射出兩點令人靈魂凍結的赤紅凶光,穿透了嫋嫋上升的香煙霧靄,如同深淵中點燃的血火,直刺刺地釘在了跪在冰冷棺槨近前、那個正驚恐抬頭看向他的羋勝臉上!
少年儲君羋勝那張尚帶淚痕的慘白小臉,此刻已是半點血色也無,慘白如紙。清澈驚恐的眼睛瞪大到了極限,瞳孔深處映出的是王叔驟然化作凶神的麵孔。小小的身軀不由自主地篩糠般顫抖起來,像一隻在猛虎爪牙下僵硬的幼兔。
“侄兒。”熊通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在燭火的明滅間,形成一個絕非笑意的、毛骨悚然的詭異弧度。聲音竟刻意放得低沉柔緩,如同毒蛇在枯草間遊曳,帶著一種近乎溫柔的蠱惑,然而字字句句卻像淬著見血封喉的劇毒滴入耳蝸,“莫怕……”“王叔在”這三個字尚未出口——
殿內死寂被一道更加淒厲、更加慘烈的異響徹底撕碎!那是利器極速切割空氣發出的、令人牙根發酸的裂帛嘶鳴!
就在那最後“怕”字吐出的尾音消散的刹那——
熊通搭在劍柄上的右手,快得化作一道肉眼難以捕捉的幻影!沒人看清他是如何拔劍出鞘,隻覺眼前一道匹練般的寒光猝然在幽暗靈堂中驚爆綻開!那寒光帶著無法形容的凶厲怨氣,如同囚禁萬年的孽龍掙脫了鎖鏈的束縛自九幽深淵破空升騰!光弧淒美而致命,劃破凝結的空氣,裹挾著撕裂一切有形與無形存在的可怖風壓和死亡的尖嘯,直取少年羋勝那纖弱白皙的脖頸!
“噗嗤——”
一聲令人心悸的、鈍器割裂皮肉骨骼的悶響!與之一同響起的,是器皿傾覆碎裂的刺耳噪音、侍妾的尖叫、宗親臣子們恐懼到極致的嘶啞驚呼!沉重的三足青銅供鼎被慌亂碰倒,“咣當”巨響滾落石階;巨大的香爐被撞翻,爐灰與滾燙的炭屑轟然揚起,濃烈到嗆人的沉檀香氣瞬間裹雜著另一種更加濃烈、更加刺鼻的鐵鏽腥甜彌漫開來!
一切都在電光火石之間!
羋勝那稚嫩的頭顱,在劍光閃過之後,輕飄飄地離開了脖頸,帶著不可思議的驚駭表情,飛旋著撞上他父親沉眠的巨大黑色棺槨側板,“咚”的一聲悶響後滾落在角落燭火的陰影裡。那雙瞪大的、曾經清澈無瑕的眸子,瞬間凝固的驚恐成了它們最後的表情。小小的無頭身軀甚至還保持著微微前傾跪拜的姿勢,噴泉般激射出的滾燙血液,如同怒放的生命紅蓮,“嗤啦”一聲,足足噴射出三四尺遠!猩紅刺目的血線,狠狠潑濺在厲王熊眴沉睡的漆黑棺槨正蓋之上,淋漓灑開一串串驚悚無比的猩紅花斑,在幽暗燭光下如同來自異域的邪惡圖騰!更多的熱血,潑灑上距離最近的熊通的剛毅麵頰,染紅了他半邊素服前襟,甚至有幾滴滾燙粘稠地落在他依然緊握劍柄的手背上。
大殿中央,一片刺目的猩紅。
時間仿佛再次停滯。噴濺的熱血灑落在冰冷的青磚上,發出微弱的“噗噗”聲,聲音在落針可聞的殿堂裡格外清晰。
“楚王之位——”熊通低沉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清晰地蓋過這令人作嘔的背景音。他手腕一振,那柄猶在滴血的長劍輕顫,甩落一串粘稠的血珠,劍鋒斜指地麵。劍尖直指之處,是方才失聲尖叫、此刻已然魂飛魄散癱軟在地的一位宗室長老。熊通的目光如同冰錐掃過噤若寒蟬、麵如死灰的宗親重臣們,臉上甚至沒有濺上親侄鮮血的痕跡。“非猛士血刃不可開!非萬乘辟闔之劍不得握!”他的聲音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帶著尚未冷卻的血腥氣息和千鈞之力,砸在青石地板上發出金石相撞般的鏗鏘回響,“楚之明日!當由孤劍裂帛重繪!誰人——?”
話音未落,他劍鋒緩緩抬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再次虛指眾人!
“咣當!”一位跪在邊緣的老臣不堪重負,雙眼翻白,直接暈厥倒地,撞擊地麵的聲音在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
“……”殿內死寂如古墓。
無人應答!不,是無人敢應答!甚至連喘息的聲音都已消失!巨大的恐懼攥緊了所有人的咽喉。那柄無鞘的長劍上,最後幾滴濃稠的鮮血順著劍尖的鋒芒,緩慢彙聚,然後沉重地滴落,在濺滿了血汙的地麵上砸開一朵小小的、更深的暗紅色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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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光終於斂沒。靈堂中,唯餘血腥之氣濃烈得令人窒息。棺槨旁無頭的幼小身軀尚殘留著溫熱,蜷縮在地的宗親大臣們牙關格格打顫的聲音彙聚在一起,像一群在屠刀下瑟瑟發抖的待宰羔羊。
陰影無聲地在殿內流淌,覆蓋在猩紅之上,預示著荊楚大地新的鐵血黎明。
數月時光流淌,如同郢都宮牆外那條喧囂奔騰的漢水。宮闕深深,廊柱高聳,新鋪的石板縫隙裡,仔細清洗過的痕跡下,似乎仍隱隱透出未曾消散乾淨的殷紅與白慘慘的死亡氣息。然而新王登基的印記已迫不及待地要抹去舊日的顏色。層層疊疊遮擋視線的素色紗羅帷幔被宮人們無聲地撤下,投入火盆化作飛灰。取而代之的,是色彩濃烈的赤紅與玄黑織就的華麗錦帷,上麵以重金線繡著展翅欲飛的神鳥鳳紋,張開的羽翼似乎要掃淨殿內所有過去的塵埃。
熊通站立在楚宮最高的崇台之上,身披嶄新厚重的冕服。赤與黑如同他身上凝固的血與燃燒的夜,十二章紋雖簡卻凜然昭示著主宰者身份。他並非來此欣賞郢都風光,更非感受身居至尊的意氣風發。他身形如山嶽般穩固,一雙眼睛卻銳利如北方山巒裡的金雕,穿透腳下重重雕欄畫棟的瓊樓玉宇,越過寬闊洶湧泛著渾濁黃色的漢水江麵,直直地、一瞬不瞬地刺向蒼茫北方那地平線的儘頭——南陽盆地方向!那裡的土地沃野千裡,周朝的王師與豐饒的城邑像閃亮的明珠,在他心中勾勒出一幅比眼前錦帷更令人心動的雄圖。他的目光裡沒有絲毫溫情,沒有躊躇滿誌,唯有兵戈鐵血淬煉出的冷硬鋒芒,毫不掩飾地昭示著:權力交接的塵埃剛剛落定,征伐的野心已然灼燒如焚!
新王大婚的消息,如同無形的風,迅速在郢都的朝堂街巷間擴散開來。這並非一場兒女情長的歡宴,而是冰冷的政治結盟寫下的契約。使者身負刻有繁複饕餮獸麵紋的沉重青銅符節,星夜快馬揚鞭,馳騁在通往北方鄧國的塵土彌漫的古道上。馬蹄急促,踏碎了兩國邊境長久的平靜。
鄧國邊境,一座聳立的烽火台旁,驛站寂寥。時值早春,料峭寒風依舊割人麵頰。驛站高台旁的幾株老柳,枝條剛透出些朦朧的新綠嫩芽。鄧曼獨自立於高台邊緣,身上那襲為她備好的大婚嫁衣,紅得如同天邊最豔麗的朝霞,衣袂隨風飄舞,仿佛一片燃燒的雲霓。然而這絢爛的紅,卻襯得她纖巧的身影在乍暖還寒的風中顯得格外孤單。她久久地、默默地向南方眺望,視線穿過蕭瑟的原野與連綿的丘陵,投向那片被父兄與鄧國朝臣們私下稱作“荊煙瘴雨”的陌生山林之國——楚國。她清麗的眉眼間沒有絲毫即將嫁作新婦的喜悅,那眸子深處,倒映著北國未儘的殘雪,一片冰涼,唯有在視線觸及南方未知的濃綠陰影時,才會極其隱晦地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隱痛——是對故國的訣彆,是對未知前路的茫然恐懼,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漣漪尚未漾開便被更強勁的風吹皺卷碎。身邊垂手侍立的侍女,看似恭順,手心內卻緊緊攥著一個用舊了的、繡著鄧國古老社稷圖騰的小小錦囊,指節用力到發白。
鄧曼的風輦最終由楚國派出的披甲精騎護衛著抵達郢都。輦車巨大,飾滿楚國漆繪特有的黑紅彩紋,在隊伍前方威嚴開路。然而進入高大城門那刻,鄧曼透過車窗望去,心中微微愕然。想象中的萬人空巷、歡呼雷動並未出現。城門口聚集的人群神情與其說是恭賀喜慶,不如說是複雜的圍觀與沉默的觀察。象征性的迎接儀式被刻意安排得極其簡樸迅捷。鄧曼敏銳地感覺到一絲異樣的氣息彌漫在空氣中——那不是對新王後的歡迎,而是一種帶著距離的審視。
隊伍並未停留,穿過略顯冷清的街道,直抵巍峨宮城。當沉重的宮門緩緩開啟,鄧曼步下風輦,踩著新鋪就的、尚散發著鬆木清香的厚木台階拾級而上。她下意識地抬首望去——在宮殿最高處、一座雄壯的角樓頂端,那麵向宮門方向的黑黢黢、如同猛獸眼窩般的方形了望孔之後,赫然矗立著一個身影!熊通!他寬大的冕服衣袍在風中獵獵作響,身影在巨大的城樓背景襯托下,更顯得魁梧如山、穩定如礁石。他的臉在逆光中看不真切,唯有一道如同實質的冰冷目光穿透遙遠的距離,自上而下地投射下來,如同蒼鷹俯視新圈定的領土,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冷漠,以及君王對附庸之物的掌控感。他甚至沒有移步下迎的跡象,更沒有一句象征性的問候。那眼神,直直刺入鄧曼剛剛平複些許的心湖,讓她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陣寒意從腳底升起。在她看來,身上那刺目的紅嫁衣,在楚王的注視下,仿佛突然變成了祭壇上被縛的犧牲品才有的顏色。
繁瑣冗長卻透著古拙氣息的婚禮儀式在太廟和楚宮正殿中相繼完成。告祭宗廟的冗長祝禱文在昏暗莊嚴的廟堂中回蕩,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祭牲脂膏燃燒的氣味。宗老們蒼老的聲音吟誦著先祖功業。象征兩國聯姻與盟誓的重要青銅禮器“鄧緡”——一把形製古樸、紋飾與鄧國圖騰相符的短柄斧鉞——被鄭重擺放在刻滿楚國雲雷獸麵紋的“楚鉞”旁邊,代表著武力的嫁接與權柄的共享。厚重的宮門隔絕了外界的喧鬨,宮殿內燈火通明,精美如藝術品的漆案之上觥籌交錯,堆滿了南方珍異的果品佳肴,絲竹鐘磬之聲莊重古雅。然而席間的寒暄與敬酒都如同排練好的劇目,那些勉強堆砌在楚國貴族臉上的笑容顯得僵硬,眼底深處是掩藏不住的距離與對新王後的隱約警惕。鄧曼端坐於新王熊通身側,她能清晰地感覺到身旁這座“山嶽”散發出的沉鬱壓力,以及自己作為一個外來者,在這個尚武又彌漫著血腥餘韻的宮廷裡的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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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盛大的夜宴終於曲終人散,喧囂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更深、更廣袤的寂靜。鄧曼在侍女的簇擁下,踏入為她準備好的椒房宮室。新漆的朱柱、熏蒸過的椒泥牆壁散發著獨特的氣味。殿宇空曠,唯有腳步聲在光潔如鏡的黑亮地板上發出輕微的回響。案幾上,那柄象征著鄧國與楚國聯結的青銅禮器“鄧緡”,在宮燈的映照下閃爍著幽冷的光澤。
然而鄧曼的目光,很快就被牆角懸掛的物件所吸引。
在那處並無什麼裝飾的牆上,僅僅懸著一柄劍。依舊是那柄無鞘的長劍!冰冷的金屬劍身狹長、厚重,深沉的玄鐵色澤仿佛能吸走周圍所有的光線,隻在跳躍的燈火偶爾照射其上時,才猝不及防地迸射出一點足以刺傷眼眸的厲芒寒星!與殿內溫煦的燈火、濃鬱的熏香、嶄新的陳設相比,這劍的存在是如此突兀、如此森然、如此不容忽視。鄧曼的瞳孔驟然收縮,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不受控製地從心底升起,讓她纖細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顫。殿外呼嘯而過的寒風掠過空曠的宮巷,撞擊在廊柱和厚實的宮牆之間,發出淒厲如同嗚咽般的嘯音,久久回蕩。屬於南方郢都特有的一絲濕暖潮氣裹挾著泥土與植物的芬芳,與鼻息間尚存的、來自故國北方那乾燥清冽的味道,在她敏感的感官裡激烈碰撞、交融、排斥,最終釀成一杯無法向任何人傾吐的、深藏心底的苦澀之酒。她抬起手,指尖悄然攥緊了寬大袖袍深處,那個侍女偷偷縫在內裡的、屬於故國風物的小小錦囊。冰涼的絲綢觸感,是她與過去的唯一一絲微弱聯係。她緩緩閉上眼睛,深深吸氣,將南方山林夜空中那令人陌生的腥甜氣息與記憶深處熟悉的草木香,一同壓回肺腑深處。
新楚王熊通登位的第三個嚴冬,尚未在郢都宮牆投下深重的陰影,便被驟然燃起的衝天烽火與兵戈煞氣徹底撕裂!
巨大得如同移動堡壘般的牛皮戰鼓被安置在特製的重車之上。八個袒露著古銅色胸膛、筋肉虯結如同盤根老樹的力士,分成兩列,輪番高高掄起包著沉重青銅帽的鼓槌,用儘全身的蠻力,狠狠砸向緊繃的鼓麵!那聲音,絕非尋常鼓點,而是如同沉睡在地心萬年的滾雷被強行喚醒,帶著毀天滅地的怨怒,“咚咚!咚咚咚!”——悶沉!厚重!每一次巨響都像無形的重錘,猛烈錘擊著荊山巍峨卻堅硬的崖壁,引發山體深處嗡嗡的低沉悶響!這連綿不絕的雷音彙入北方呼嘯而來的曠野寒風,將整個郢都平原的蕭瑟死寂碾得粉碎!
郢都高大的城門轟然洞開,仿佛巨獸張開噬人的大口。城門之外,更廣闊的野地上,玄黑底色、鑲以赤紅流蘇和猙獰獸首紋的巨大旌旗,如同鋪天蓋地的血雲,在刺骨的凜冽寒風中鼓脹、撕扯,發出連綿不絕、撕心裂肺般的“啪!啪!嘩啦啦——!”的裂帛巨響!旗麵上用金線繡就的“楚”字巨篆,在狂風中扭曲變形,如同咆哮的猛獸。
旗幟之下,是無邊無際的、沉默得如同萬古玄鐵鑄就的楚軍方陣!厚重的軍陣,如同大地自身孕育出的黑色鱗甲,一片片緊密相銜。
前排——鐵壁重盾!身披雙層浸油熟犀牛皮硬甲、內襯堅韌野豬皮的壯碩步卒,赤裸著纏滿破舊布條、疤痕累累、虯筋盤結如龍蛇的粗壯臂膀。他們如同最堅實的磐石,如同咆哮的群象,將幾乎與人等高、邊緣嵌著沉重青銅銳角、繪有猙獰夔龍圖案的巨大方盾,齊刷刷地、轟然一聲砸入腳下的凍土之中!一麵接一麵,金屬邊緣與硬木盾體猛烈撞擊,發出震耳的“哢哢哢”爆響!瞬間,一道綿延數裡、密不透風、高聳如牆的金屬叢林拔地而起!冰冷的盾麵在慘淡的冬陽下反射著幽暗晦澀的光澤,每一麵盾都如同一隻冰冷的眼睛,漠視著前方的征途。
次排——荊棘長林!盾牆縫隙間,以及後排如林般斜指灰蒙蒙天空的,是楚地特有的長兵!那並非普通矛戈,而是長逾丈八、矛尖狹長如致命蛇信、帶有恐怖倒鉤的銅頭長矛,以及粗如兒臂、戈頭厚重帶刃、專為劈砍而生的重戈!鋒利的矛尖戈刃凝聚著刺骨的寒意,密密麻麻,如同無數破土而出的、飽飲鮮血的鐵木毒枝!
第三層——死神之弩!其後是更為密集的強弩手方陣。背負著沉重的“蹶張弩”,那精密的青銅機括冰冷如霜凍。他們粗糲的手掌緊握著弩身,冰冷的金屬機簧緊貼著掌心,銳利的目光穿透飛揚的塵土和寒冷的空氣,如同鷹隼般搜尋著無形的獵物。沉重的弩矢箭囊懸掛在腰側,每一支箭的青銅矢鏃都磨礪得寒光閃閃,在昏暗中點起無數細碎的死亡星辰。
後方——雷霆戰車!最後方,是氣勢最為懾人的駟馬戰車群!高大的河曲戰馬被精心挑選,身披堅韌的牛皮與密集的青銅鱗甲護喉、護頸,粗壯的馬蹄包裹著釘釘的鐵掌,每一次沉重的踏地都濺起大塊凍土。響鼻噴出的濃鬱白氣在極寒中瞬間凝成霜霰!車身為防止北方強弓硬弩和衝撞,周身覆蓋著多層堅韌的生牛皮,關鍵部位鑲嵌著厚實的大塊青銅鉚片!巨大輪轂的邊緣,並非光滑,而是密布著猙獰的青銅尖刺!整支車隊車輪滾滾,轟隆作響,金屬的摩擦聲、戰馬的嘶鳴聲、甲士粗重的呼吸聲交織在一起,彙成一股低沉、壓抑、如同沉睡在深淵中的遠古巨獸即將蘇醒前的恐怖吐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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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揚的細小冰晶、乾燥的黃土塵屑,還有戰場上特有那股混合著皮革、鋼鐵、馬匹、汗臭的濃烈氣息,在冬日吝嗇的陽光照射下,彌漫成一片渾濁、翻滾、令人窒息的黃褐色霧障,將這支即將北征的嗜血軍團籠罩其中,散發出濃烈到凝結的肅殺之氣!
一片細碎的、夾雜著泥土的雪塵被風卷起,撲打在立於巨大指揮戎車上、那個如同鐵鑄般的身影臉上。熊通頭戴猙獰的青銅饕餮冠,巨大的獸口獠牙猙獰地覆壓在他的前額。冰冷的雪沫恰好落在他裸露的眼窩附近,激得他那雙深陷的、鷹隼般銳利的眼睛猛地一眨。就在這眨眼之間,冰冷的雪氣與鼻腔裡彌漫的塵土、金屬氣息似乎瞬間點燃了他心底蟄伏的暴戾與對征服的渴求!他猛地抽出腰間象征王權與力量的巨大青銅戰斧,斧刃寬厚如門板,在灰蒙蒙的天光下猝然閃過一道刺目欲盲的冰冷弧光!他高高舉起戰鉞,用如同荊山深處滾落巨石般的渾厚嗓音爆發出震天的吼聲:
“荊楚兒郎!周鎖束我!漢北豐饒在望!開拔!”
“吼——!!開拔!開拔!吼——!!!”回應他的,是山崩海嘯般、足以撕裂整個蒼穹的狂暴呼應!聲浪如同有形之物,震得旗幟狂舞,甚至遠處宮牆上的冰棱都簌簌而落!
刹那!那沉默如山的鐵血軍團,如同被注入無窮魔力的洪荒巨獸,轟然啟動!步卒邁步,整齊劃一的腳步踏在凍土上,發出地震般的“轟!轟!轟!”聲!戰車馭手猛揚鞭梢,四匹戰馬奮蹄狂奔!巨大的金屬輪轂帶著尖刺碾壓著大地,發出沉悶而令人膽寒的“喀啦!喀啦!”聲!整條由玄黑與赤紅彙成的、粗壯無比的軍陣洪流,裹挾著碾碎一切的死亡氣息,翻滾著濃烈的黃塵煙雲,如掙脫鎖鏈的孽龍,勢不可擋地向著北方!向著那道寬闊如海的天塹——漢水!洶湧撲去!
數日後,漢水南岸。
這條自巍巍秦巴山脈奔湧而出的南方巨川,渾濁得如同攪拌了萬年泥沙的濃湯,怒濤翻滾,咆哮不息!數九寒冬並未能馴服它的野性,巨大的浪頭卷起破碎的、邊緣如同刀鋒般銳利的薄冰,猛烈地衝撞、拍打著兩岸陡峭如削、被凍得硬似鋼鐵的河岸!發出持續的、震耳欲聾的“嘩——轟隆!嘩——轟隆!”的巨響!河心處,巨大的漩渦貪婪地吞噬著卷下的一切,旋起令人心悸的水渦!極寒的水汽蒸騰而上,在廣闊的河麵上形成一片片濃重、翻滾、散發著刺骨寒意的白色寒霧!
熊通勒住座下同樣高大神駿的河曲駿馬,駐立於南岸一處視野開闊、亂石嶙峋的斷崖高台。凜冽的北風如鋼刀般刮過,卷起他身上那件用整張成年熊羆皮鞣製、染成濃稠如凝固血痂般猩紅的巨大披風,在他身後狂舞不休!宛如一麵在煉獄狂風中獵獵招展的死亡戰旗!他那雙深陷的、如同淬火點金般銳利的眼睛,穿過翻騰的寒霧水汽,死死地盯在視野儘頭、對岸那片影影綽綽的平原輪廓——南陽盆地!沃野千裡的膏腴之地!周室王畿漢北的心臟!它如同傳說中的仙果懸於枝頭,散發著致命誘惑。那裡不僅是周天子囤積糧秣錢帛的重地,更是死死卡住楚國從莽莽江漢擠出、伸向中原核心的咽喉鎖鑰!隻有撕裂這道鎖鏈,攫取這片豐饒,楚國這頭被壓抑數百年的南蠻巨獸,才能徹底掙脫周王室那道無形卻無處不在的巨手扼製,發出屬於自己的震天咆哮!然而,此刻橫亙在他鋼鐵軍團與那誘人目標之間的,卻是眼前這道濁浪排空、深不可測、浮冰猙獰的漢水天塹!
河岸邊已然成為一片喧囂混亂的修羅場!工卒們赤裸著被凍得青紫發僵的上身,喊著嘶啞如破鑼的號子:“嗬——嗨!嗬——嗨!”沉重的開山斧和青銅釺瘋狂劈砍著岸邊的巨木!臨時砍伐的巨大原木和堅韌異常的南竹被迅速拖曳到水邊。粗大的藤蔓在水中浸透後變得柔韌無比,被力士們用蠻力絞緊、捆紮、固定!巨大的木筏和相對輕便卻更易傾覆的竹排被一具具奮力推入翻騰著巨大冰塊的濁流之中!“嘭!嘩啦——!”沉重的木體撞擊水麵發出沉悶巨響,激起數丈高的渾濁水浪!冰冷的河水如同饑餓的毒蛇,瞬間纏繞上站在淺灘裡拖曳繩索的楚兵赤裸的小腿!
“嘶——嗷!”刺骨的寒冷如同千萬根淬毒的冰針猛紮骨髓!一個被指派在最前方牽引、身材極其粗壯的楚兵,渾身猛地一顫,牙齒死命地咬住,甚至發出“咯咯”的摩擦聲!臉上肌肉因劇痛而扭曲變形,額頭青筋如同盤虯般暴起!但他沒有絲毫退縮,布滿厚繭的腳掌死死扣住泥濘滑膩的河床卵石,用儘全身力氣將身體後仰,如同負重的老牛,咆哮著將牽引巨大木筏的纜繩狠狠繃直,一步步向河中蹚去!河水迅速淹沒大腿、腰腹,每一次移動都帶來更深入骨髓的凍僵感!死亡的威脅不僅僅是冰水,還有水中橫衝直撞、大如磐石的尖銳冰淩!“噗嗤!”一聲悶響,不遠處一個士兵被一塊高速撞來的堅冰狠狠擊中胸膛,骨骼碎裂的聲音清晰可聞,他隻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的悶哼,便口鼻噴血被濁浪瞬間吞沒,消失無蹤!但無人顧得上看一眼!巨大的楚字戰旗在前方僅存的渡船上烈烈招搖指引方向,後麵無數船筏木排組成的龐大渡河隊伍,在怒濤洶湧、冰塊浮沉的危險水麵上,如同風雨飄搖中的微小蚍蜉,艱難地、拚儘全力地向對岸掙紮前行!每一次巨浪拍來,都有筏排被撕裂傾覆,絕望的呼喊和瀕死的掙紮被無情的河水瞬間吞噬!渾濁的河水貪婪地吮吸著生命的熱度,也將冰冷的死亡氣息浸透每一個幸存者的心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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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楚軍前鋒部分精銳在北岸泥濘濕滑、遍布卵石的灘塗上踩下第一個帶血的腳印,將第一麵被冰水泥汙浸透濕透、卻依舊倔強挺立的“楚”字大旗深深插入這片屬於周的北岸土地時,如同一塊巨石投入死水潭!南陽盆地深處那些原本沉浸在富庶和平夢中的周室直轄城邑——呂、申、繒、應……如同被毒蜂蜇醒的巨熊,徹底驚醒並陷入了巨大的恐慌!楚人渡漢!這絕非小規模的騷擾,而是開疆辟土的滅國之戰!驚慌失措的信使如同受驚的野兔,策馬狂奔向西方鎬京的王畿報急!象征緊急軍情的滾滾狼煙在各城之間晝夜不息地次第燃起!濃密的黑煙柱如同詛咒之蛇直衝天際!依附於周室的大小封國——曾、唐、隨、蔡……聞訊亦是大震,紛紛糾集本邑私兵,在鎬京使者持天子符節厲聲催促下,火速向周王師主力指定的方向集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