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三十四年秋,膠東半島東北角的漁村陳家嶴出了件怪事。
那夜子時,跑長途貨車的陳五正開著那輛老式福特卡車,從煙台往青島趕路。車燈昏黃,照不亮三丈外的土路。行至嶗山北麓的盤山道時,忽然天象大變。
原本月明星稀的夜空,毫無征兆地湧出層層黑雲。那雲來得邪性,不像尋常雨雲,倒像是潑翻了的墨缸,翻滾攪動間隱隱有紅光透出。陳五心裡發毛,剛想加速駛過這段險路,卻聽頭頂傳來一聲似牛非牛、似馬非馬的嘶鳴。
“昂——”
那聲音渾厚低沉,震得卡車擋風玻璃嗡嗡作響。陳五猛地刹車,抬頭望去,隻見黑雲中一道金紅色的長影蜿蜒遊動,粗若百年老樹,長不見首尾。鱗片開合間,劈啪作響的電光閃爍不定。
“龍……龍王爺!”陳五嚇得魂飛魄散,趴在方向盤上不敢動彈。
那長影在雲中痛苦扭動,似乎筋疲力儘。忽然,幾片碗口大的物事從空中落下,砸在車頂和路麵上,叮當作響。陳五大著膽子撿起一片,入手沉甸甸、冷冰冰,借著車燈光細看,竟是巴掌大小、形似魚鱗的鐵片,邊緣鋒利,泛著青黑色的幽光。
正驚疑間,那長影已向西天遊去,沒入雲層消失不見。隻留下十餘片這樣的“鐵鱗”,散落在盤山道上。
陳五知道遇上了異事,不敢久留,撿起三片鐵鱗塞進工具箱,發動卡車匆匆離去。
三天後,陳五回到陳家嶴。這漁村三麵環山一麵臨海,隻有百十戶人家,多是陳姓本家。村東頭住著個神婆黃三姑,據說能通陰陽、請仙家,村裡人有邪乎事都去找她。
陳五思來想去,還是揣著一片鐵鱗去了黃三姑家。
黃三姑六十來歲,瘦小精乾,常年穿一身靛藍布衣。她接過鐵鱗,在手裡掂了掂,又湊到鼻尖聞了聞,臉色漸漸凝重。
“這是龍鱗鐵。”黃三姑壓低聲音,“你小子撞見的,八成是條‘疲龍’。”
“疲龍?”陳五不解。
黃三姑盤腿坐上炕,點起旱煙袋:“老輩人講,龍有龍道,行雲布雨本是它們的職分。可有些老龍,或是道行將儘,或是犯了天條受罰,筋疲力儘時飛過人間,身上會掉落鱗片。這鱗片落地成鐵,尋常刀劍難傷,是煉器的好材料。”
她吐出一口煙圈:“不過這龍鱗鐵帶著龍氣,凡人得了,福禍難料。你得告訴我,除了你,還有誰撿了這東西?”
陳五這才想起當夜山道上不止他一人,還有鄰村張瓦匠的驢車也經過那段路。他忙把情況說了。
黃三姑掐指算了算,搖頭歎氣:“要出事。你且記著三件事:第一,這鐵片不能貼身放,要用紅布包了壓在箱底;第二,一月之內,莫往西去;第三,若是夜裡聽見鐵片響動,立刻來找我。”
陳五雖半信半疑,還是依言照做,用紅布包了兩片鐵鱗壓在老榆木箱底。另一片被黃三姑留下,說是要“鎮一鎮”。
事情果然如黃三姑所料。
先是鄰村張瓦匠得了三片龍鱗鐵,喜滋滋拿去鎮上鐵匠鋪,想打把好刀。鐵匠王駝子一見這鐵,眼睛都直了,連說這是百年難遇的好材料。可怪事就從打刀那天開始。
王駝子把龍鱗鐵放進熔爐,燒了三天三夜,那鐵片隻是微紅,絲毫不化。第四夜,王駝子喝了半斤燒酒,賭氣把爐火燒到最旺。子時剛過,鋪子裡突然傳來金鐵交鳴之聲,像是無數刀劍相擊。鄰居推門去看,隻見爐火已滅,王駝子倒在風箱旁,手中握著半截燒火棍,身上卻無半點傷痕。人雖沒死,卻癡癡傻傻,見人就喊“龍王爺饒命”。
張瓦匠聽說後,嚇得把剩下兩片鐵鱗扔進了海裡。可當晚,他家房頂瓦片嘩啦啦響了一夜,像是有什麼東西在上麵來回爬動。次日一看,屋頂瓦片碎了大半,卻不見任何腳印。
消息傳到陳家嶴時,陳五正在家裡修漁網。聽說張瓦匠的遭遇,他趕緊開箱查看,那兩片紅布包著的鐵鱗靜靜躺著,似乎並無異常。
但陳五老婆李秀英說了件怪事:“這兩天夜裡,咱家院裡的老井總有水響,像是有什麼大東西在裡麵翻身。今早我去打水,桶放下去,竟撈上來一片魚鱗——足有巴掌大,金燦燦的。”
陳五心裡咯噔一下,忙去請黃三姑。
黃三姑來到陳家,先看了井裡的金鱗,又讓陳五取出龍鱗鐵。她把兩片鐵鱗並排放在桌上,閉目念咒。約莫一炷香功夫,屋裡忽然陰風陣陣,桌上的煤油燈火苗由黃轉綠,跳動不止。
“這龍不是尋常行雨之龍。”黃三姑睜開眼,眼中竟泛著淡淡金芒,聲音也變得蒼老沙啞,“是南海龍宮的護法天龍,因在蓬萊與邪蛟惡鬥七日,傷了元氣,歸途中力竭掉落鱗甲。這些龍鱗鐵沾了天龍血氣,已成靈物,會招引四方精怪。”
她恢複正常,嚴肅道:“如今已有三路‘東西’盯上你家了。一是海裡的夜叉,想取龍鱗煉兵刃;二是山中的魍魎,想吞龍氣增道行;最麻煩的是陰司的差役——天龍掉鱗如同天官失印,地府要收了這些鐵鱗回去交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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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五夫婦聽得麵如土色。李秀英顫聲問:“三姑,這可如何是好?”
黃三姑沉吟片刻:“為今之計,隻有‘以鱗引鱗’。你們且備三樣東西:三年以上的老公雞血、漁船上用過的老纜繩、還有你家傳了三代的那麵銅鏡。我要布個‘三才鎮’,暫時封住龍鱗鐵的氣息。但這隻能頂七七四十九天,過期必生大變。”
卻說黃三姑布陣之時,村裡已暗流湧動。
最先找上門的是村西頭的光棍漢劉二。這劉二平日遊手好閒,專好打聽東家長西家短。那夜他摸黑去海邊下網,隱約瞧見礁石後有兩個黑影竊竊私語。他躲著偷聽,斷斷續續聽到“龍鱗鐵……陳家……子時取……”
劉二雖渾,卻不傻,知道這事邪性,轉頭就告訴了陳五。陳五謝過他,塞了兩塊銀元。劉二揣著錢美滋滋往家走,路過村口老槐樹時,忽覺背後有人拍他肩膀。
回頭一看,竟是個穿長衫的陌生人,麵白無須,笑眯眯問:“這位兄弟,可知陳家怎麼走?”
劉二見他衣著體麵,不像歹人,便指了方向。陌生人道謝後,又摸出兩塊銀元:“勞煩帶個路。”劉二見錢眼開,領著他往陳五家去。
到了陳家院外,陌生人卻不進去,隻繞著土牆轉了一圈,口中念念有詞。忽然,他從袖中掏出一麵黑色小旗,插在西南牆角。劉二正覺奇怪,忽聽院裡傳來一聲雞鳴——那時已是戌時,公雞不該打鳴。
陌生人臉色微變,拔了小旗匆匆離去。劉二愣在原地,半晌才回過神來,再看那牆角,竟留下一灘腥臭的黑水。
黃三姑聽聞此事,連夜趕到陳家。她一看牆角的黑水,眉頭緊鎖:“這是陰差留下的‘引路湯’。看來地府已經盯上這裡了。”
她讓陳五取來漁網,蘸了公雞血,掛在院門和窗戶上。又在院中四角各埋一枚銅錢,用紅繩相連,結成網陣。最後,她取出自家供奉的保家仙牌位——是位得道的狐仙——供在正屋神龕上。
“今夜子時,無論聽到什麼聲響,都莫要出門。”黃三姑鄭重交代,“便是有人叫門,或是熟人聲音,也絕不能應。”
是夜,陳家嶴萬籟俱寂。陳五夫婦和衣躺在炕上,屏息聽著動靜。
亥時三刻,院裡的狗突然狂吠,接著變成嗚咽,最後沒了聲響。陳五從窗縫往外看,隻見大黑狗癱在窩邊,似是昏死過去。
子時一到,院中忽然刮起旋風,吹得漁網嘩啦作響。隱約可見幾個模糊影子在院中遊走,時而像人,時而像獸。其中一個影子飄到正屋窗前,竟化作劉二的模樣,輕聲喚道:“五哥,開門,我有急事。”
李秀英嚇得捂住嘴。陳五記著黃三姑的囑咐,一聲不吭。
那影子叫了幾聲,見無回應,悻悻退去。不多時,又有個影子化作黃三姑的聲音:“陳五,快開門,陣法要破了!”
陳五心中動搖,正要起身,卻聽神龕上的狐仙牌位“哢”地輕響。他頓時清醒,繼續裝睡。
如此折騰到寅時,院外傳來一聲尖銳的哨音,那些影子如潮水般退去。東方既白,一夜驚魂總算過去。
次日一早,黃三姑來查看,見陣法完好,鬆了口氣。但她隨即發現異樣:院中埋的銅錢,有一枚變成了黑色;漁網上的雞血,也乾涸發灰。
“昨夜的陰差隻是探路,今夜必有真身前來。”黃三姑麵色凝重,“龍鱗鐵不能再留了,得送走。”
“送到哪去?”陳五問。
“物歸原主。”黃三姑望向西方,“那條疲龍此時應在泰山腳下的黑龍潭養傷。你們夫妻二人,帶著龍鱗鐵去一趟泰山,找到黑龍潭,將鐵鱗投入潭中。隻是這一路凶險,那些覬覦龍鱗的精怪陰差,必會沿途阻撓。”
陳五咬牙:“橫豎是禍,不如闖一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