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初年,蘇北有個石橋鎮,鎮上有個說書先生名叫周枕書,三十出頭,瘦削清臒,一襲洗得發白的長衫常年不離身。此人雖是說書人,卻頗通文墨,尤擅講狐鬼神仙之事,每每開講,茶樓必定座無虛席。
這年入秋後,鎮上怪事頻發。先是鎮西劉記藥鋪的掌櫃夜裡總聽見庫房有搗藥聲,可掌燈去看,隻見藥碾子兀自轉動,卻不見人影。接著東街的王裁縫家,每到子時,縫紉機便自行噠噠作響,次日一看,布料上多出許多古怪的針腳,像是符咒。更蹊蹺的是,鎮南的石橋上,每逢陰雨天,便能看見一隊隊影影綽綽的人影,穿著前朝的服飾,靜默地走過橋麵,消失在濃霧裡。
鎮上老人私下議論,說是今年鬼門關的守衛疏於職守,放出了太多孤魂野鬼,須得找個有德行的人寫篇檄文,曉諭這些鬼魂,令其各歸其所。可這年頭兵荒馬亂,人心不古,哪尋得著有德行之人?
說來也巧,這年冬月,周枕書的獨子染了重病,請了數位郎中都束手無策。一日,一個遊方道士經過,看了孩子麵色,搖頭道:“此乃陰氣侵體,非醫藥可治。若要救兒,需得先解鎮上之厄。”
周枕書急忙問計。道士沉吟道:“鎮外三裡,有座荒廢的譙樓,原是前明時官府宣諭之所。樓內藏有古鼓一麵,名曰‘鎮魂鼓’。你若敢在冬至子時,登樓擊鼓三通,再宣讀一篇勸誡鬼魂的檄文,或可平息鬼患,救你孩兒。”言罷,留下幾張黃符,飄然而去。
冬至前夜,寒風凜冽。周枕書腰懸道士所贈黃符,懷揣連夜寫就的檄文,手提一盞氣死風燈,獨自往鎮外譙樓走去。一路行來,但見荒草叢生,枯樹如鬼手般伸向夜空。譙樓年久失修,木梯咯吱作響,登至頂層,果然見一麵蒙塵大鼓立在中央,鼓皮斑駁,鼓架雕著狴犴紋樣,雖曆經滄桑,猶有威儀。
子時將至,周枕書深吸一口氣,舉起鼓槌。
“咚——!”
第一聲鼓響,樓外風聲驟停。
“咚——!”
第二聲鼓響,譙樓四角掛著的銅鈴無風自鳴,叮當不止。
“咚——!”
第三聲鼓響剛落,周枕書便覺周遭溫度驟降,燈火搖曳不定。他定了定神,展開檄文,朗聲念道:
“石橋鎮說書人周枕書,謹告四方遊魂:陰陽有道,人鬼殊途。爾等或含冤未雪,或執念難消,徘徊人世,驚擾鄉鄰。然生者有生者之律,亡者有亡者之規,若長久滯留陽間,必損陰德,難入輪回……”
話音未落,樓內忽然人影幢幢。周枕書強作鎮定,繼續念道:“今夜特備薄酒冥錢,設於鎮北義莊。願受安撫者,可享祭祀,而後各歸其所;若執意作祟,休怪天地不容,城隍降罰!”
檄文念畢,四周死寂。周枕書額上冷汗涔涔,正欲下樓,忽聽一個蒼老聲音歎息道:“周先生一片苦心,老朽心領了。”
周枕書轉頭,隻見一個穿著前清補服的老者虛影,立在樓梯口,麵目模糊,卻無猙獰之相。
“你是?”
“老朽乃前朝本鎮最後一任巡檢,光緒二十六年卒於任上。因牽掛鎮上百姓,未肯離去。”老者拱手道,“近來鬼門關守吏懈怠,放出一批怨氣深重的亡魂,老朽無力約束,慚愧。”
周枕書忙還禮:“原來如此。不知如何能助眾魂歸位?”
老者道:“先生檄文雖善,但尚需解決幾樁舊事,方能服眾。”他頓了頓,“鎮西藥鋪劉掌櫃祖上,曾昧下一批賑災藥材;東街王裁縫的祖父,奪了人家傳的繡譜;鎮南石橋下,埋著光緒年間一樁無頭屍案。這些舊怨不消,亡魂難安。”
周枕書聽罷,心中了然。次日,他先去了劉記藥鋪,與劉掌櫃長談。原來劉家祖上確有虧心事,劉掌櫃早有彌補之意,隻是不知從何著手。周枕書獻策,讓他免費為貧苦人家義診三日,布施藥材。劉掌櫃應允。
又訪王裁縫,幾番勸說,王裁縫終於從箱底翻出一本泛黃的繡譜,正是當年奪來之物。周枕書打聽到繡譜原主後人仍在鄰鎮,便陪同王裁縫登門歸還,兩家數十年的嫌隙由此化解。
最棘手的是石橋無頭案。周枕書查閱縣誌,又走訪鎮上年過九旬的老人,得知死者原是外鄉來的貨郎,被人謀財害命,屍體拋入河中,頭顱不知所蹤。他領著幾位膽大的鄉民,在老者鬼魂指引下,於石橋第三個橋墩下挖出一具無頭骸骨,以及一個鏽蝕的錢囊,內有幾枚鹹豐通寶。
三樁舊事了結,周枕書再度登上譙樓。此番不等他擊鼓,樓內已聚集了數十道虛影,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巡檢老者也在其中,拱手道:“先生高義,解了我等執念。今夜月圓,正是歸去之時。隻是……”他欲言又止。
“但說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