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梅蘭生產還有一些日子,永昶已經迫不及待了,即將當爹的幸福讓他每天都像抽足了大煙,渾身都是勁,每天來回六十來多裡地的路程在他腳下成了遛著玩,為此被同事奚落媳婦迷。
晚上,永昶盯著梅蘭鼓鼓的肚子同情地說道,當女人也不容易哈。梅蘭幸福地嬌嗔道,你才知道。永昶自豪地一仰頭,我早就知道,說完,湊近梅蘭的肚子側耳傾聽,嘴裡念念有詞,乖,你趕緊出來吧,讓我看看你長什麼樣。那邊梅蘭已經笑得不撐,一手扶著腰,一手托著肚子附和著說,是啊乖,你爹燥得淌狼煙。
為了穩妥起見,永昶決定把梅蘭送到了嶧縣的瑞門德教堂醫院生產,這當然是兩人商定的結果。對於上過師範的梅蘭跟永昶來說,他們更願意相信教堂醫院。苗褚氏對於兒子兒媳的決定沒有半點的異議,她知道世道不同了,不能拿老觀點看新問題,在家裡生產確實省錢,孩子生下來頂多給接生婆一些雞蛋紅糖,可是兒子兒媳不願意,她就無話可說,畢竟生產不是個小事情,因為生產丟命的事屢有發生,傷大人的有,傷小孩的有,更有一屍兩命的,兒子媳婦都是教書先生,懂得的東西肯定比她多,若是再不識數地說著說那,就顯得她這個婆婆多嘴了。
憨柱早就套好了馬車,按照永昶的交代又鋪了厚厚一層乾草。苗褚氏抱出一床褥子鋪在乾草上,把四角捋平後試了試厚薄說,宣和的,不孬。永昶先把梅蘭小心扶上馬車,把早已準備好的一大一小兩個包袱放在梅蘭身後讓她靠著,這才跟母親揮手出了家門。
過了牤牛嶺太陽就毒了,永昶撐開油紙傘罩在梅蘭頭頂。梅蘭有些不好意思,用眼神指指趕車的憨柱大爺,永昶搖搖手,又指指梅蘭的肚子,意思不要管,誰也說不出什麼。梅蘭笑了,一臉的幸福。永昶看出梅蘭幸福的表情就打趣說,你可是咱苗家莊第一個去醫院生產的小媳婦。梅蘭毫不領情,去哪還不是你做主,你說在家裡生就在家裡生。永昶沒接梅蘭的話,問趕車的憨柱大爺,接生婆是不是都懂醫。憨柱說不出,隻告訴永昶接生婆都大膽,熟能生巧唄。
瑞門德教堂醫院在大沙河東岸,南門附近,挨著火車站,乃嶧縣的繁華之地。其周邊的基督教堂、譚道院、美國牧師彆墅、醬菜場、基督教實驗中學、孤兒院、乳牛場、機械廠等猶如眾星捧月的烘托著它。
憨柱幾年前跟東家來過,是以輕車熟路地把車停在了醫院門口,想想當初東家病歪歪的樣子,憨柱恍如隔世,幾年的光景,東家已埋身黃土,如今,少東家卻帶著媳婦來此生產,還是自己趕馬車,卻不是原來的人了。憨柱一陣唏噓,把馬拴在了一根電線杆上,幫助永昶攙下梅蘭,又拎著兩個包袱跟在身後進了醫院。
辦好入院手續,永昶給了憨柱一塊大洋,讓他逛一逛,順便給家人買點什麼回去。憨柱嘴上說著買什麼買,哪有那麼多講究,接過錢就走了。沒多久憨柱又回來了,後邊跟著一個夥計模樣的年輕人,拎著一個提盒。憨柱指著永昶對那人說,這是苗東家,這幾天的菜飯就送給他,他想吃什麼就做什麼,少不了你的錢。
送走憨柱大爺,永昶打開提盒,四個饅頭加兩個菜一個湯。湯是母雞湯,黃黃的油麵上浮著一簇鮮嫩的芫荽末,菜是一葷一素,韭菜煎雞蛋,小蔥拌豆腐,都是梅蘭愛吃的菜。
呀,都是我愛吃的,梅蘭驚奇道,這個憨柱大爺還怪有心來,彆看悶悶的不愛說話。永昶自得倒,這叫啞巴吃餃子心裡有數,你知道憨柱大爺在我家乾了多少年了吧,說著,永昶伸出三個指頭,三十多年了,跟我親大爺一樣,你看,我給他一塊大洋想讓他給大娘買點稀罕物帶回去,再給他孫子買點玩意,唉,實在人啊。
晚飯後,永昶陪著梅蘭在院子裡轉了一圈,梅蘭喊累,倆人在木凳上坐了一會,永昶扶著梅蘭回了病房。看永昶把被褥鋪在過道上,梅蘭有些過意不去,讓永昶去外邊客棧去住,永昶不同意,說你自己在這我不放心,我娘要是知道了不得罵死我。梅蘭笑說,我不說沒人知道。永昶說那也不行,說著就躺下了,翹著一隻腳調侃道,你的是床,我的也是床,不差不差,還不花錢。
打地鋪睡了兩夜,梅蘭的肚子還沒動靜,永昶就有些躁得慌,醫生檢查後說還得四五天,看永昶苦著臉,那個高鼻子藍眼珠的醫生就說,比起這位女士,這點苦算什麼,就要當爸爸了,你應該感到高興才是。永昶勉強擠出一個笑給醫生,心裡卻說,我的腰都睡成瘋狗了,要不你來試試?
等待的日子實在無聊,永昶後悔沒帶幾本書來,梅蘭倒是帶了兩本,都不是他喜歡看的張恨水的,什麼啼笑因緣,金粉世家,全是軟綿綿的才子佳人類,永昶一點都看不心裡去。梅蘭看永昶坐臥不寧,提議他出去走走,永昶本有此意,沒好意思張口,如今梅蘭提出來正中下懷,他給梅蘭交代了兩句,自顧自走出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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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火車站不遠的基督教實驗中學,永昶在那上了三年,早就有回去看一看的念頭,卻一直未曾成行,如今到了跟前,焉有不去看看之理,踏著國槐楊柳掩映下的馬路,永昶步子輕鬆地往目的地奔去。
在青石鎮的高小畢業後,永昶考取了嶧縣的基督教試驗中學,三年的時光裡,從苗家莊到嶧縣,永昶不知道走了多少個來回。最初都是父親趕著毛驢接送,一來一去,八十來裡地就是差不多一整天,及至長大一些,他懂事了,知道父親忙於活計,就不再讓他接送,選擇自己步行來回。娘不放心,父親倒是不反對他曆練曆練,說男孩子就得吃些苦,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步行四十裡地在永昶眼中不算苦,同班的同學裡,還有離家上百裡地的呢,不也是雙腳一步一步走出來,四十裡地實在不算什麼,唯一難過的一點是路上的無聊。好在同路的有個龍泉村的,能陪伴他三十裡,剩下的十裡地倒無所謂了。
學校還是那個學校,沒啥大變化,隻是門房老頭換了一個新麵孔,那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大熱的天裡長袖褂係的板板正正,讓永昶想起他當初的國文教師。學生們都在上課,隱隱有朗朗的讀書聲傳來,想起當年的讀書時光,永昶有恍如隔世之感。回顧嶧縣的三年求學經曆,永昶最為懷念的卻是夥房的菜飯。每次回家,母親都會為永昶帶一些她自認為好吃的東西,煎得焦黃的鹹魚,醃得流油的鹹鴨蛋,還有自家醃製的辣椒黃瓜,滿滿騰騰的一大包,在永昶看來都是累贅,多少次沒到寢室就分了大半,為此永昶也獲得了極好的人員。
永昶在門口站了沒一會,隨著當當的鈴聲,學生們像是洪水決堤一般湧出來。永昶盯著學生後邊的老師看,期冀能遇到自己當初的代課老師。相較於青石街小學的年少無知,基督教試驗中學帶給永昶的驚奇和震撼足以令永昶終生難忘,在這裡,他增長了知識,見識了遠遠大於青石街的縣城的樣子,基督教堂、譚道院、美國牧師彆墅、醬菜廠,乳牛場,機械廠,還有孤兒院,特彆是那個不時哐當哐當來去冒著濃煙的一長溜火車的火車站,順帶著把永昶他們的思緒拉到很遠很遠的江南,很遠很遠的塞北,可以說,永昶對地裡知識的啟蒙有賴於這座古老縣城裡傳統建築風格的火車站。
從學校回醫院的路上,永昶腳一彎,扭身去了火車站。每天,中興公司的煤炭從棗莊裝車,一路南下,直達運河邊上的敏河裝船,然後通過水路運往江南。永昶知道,順著火車道,能一直走到大舅家。現在,又多了一個丈母娘家。想到丈母娘,永昶突然醒悟自己的責任,想想出來老會了,怕梅蘭焦心,永昶再沒了閒逛的心思,急匆匆趕回了醫院。
梅蘭安心地躺著看書,一本書沒看完就睡著了,隔壁床上一個跟她一樣等待待產的女人嘴不閒著,不是說話就是不停地吃東西,滿臉的優越感。那是個在機械廠上班的小職員,因為婆家在東關的承水街,就近住進了醫院待產。女人的男人梅蘭見過,一個文質彬彬先生模樣的年輕人,問過才知道是個賬房先生,跟媳婦同在一個公司。永昶跟那賬房先生聊了幾句,對方愛理不理的,就打消了交流下去的念頭。賬房先生不住醫院,天天臨睡前回去,看永昶把被褥鋪在過道裡,似乎很嫌棄,待天天看到永昶二人吃的飯店送來的吃食,又換了臉色,無奈中透著一絲不平。
苗褚氏就永昶一個大頭兒子,家裡的錢用不儘,不給兒子兒媳婦花,給誰花?永昶打算去醫院前,苗褚氏拿出前些日子郭修謀還回來的五十塊大洋,又另加了五十給永昶,永昶打聽過,根本用不下那麼多,無奈母親非要他拿著,說什麼窮家富路,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多帶點錢沒壞處。永昶就笑,哪扯哪啊,不就是去縣城麼,又不是千裡迢迢,但為了不拂母親的意,接過來塞到了衣兜裡。
午後的時光冗長而寂寥,窗外的樹葉在陽光下閃著亮光。永昶趴在床沿上,兩隻眼睛困得像糊上了。正迷糊之際,永昶感覺肩頭被人拍了一下,抬頭看梅蘭正笑吟吟地看著自己,又指指他身後。順著梅蘭的眼光看過去,母親站在床頭,一手拎著一包東西。永昶慌忙起身,說了句娘,您怎麼來了,接過母親手中的東西,把僅有的凳子拉給母親坐了。
兒子兒媳去醫院那天,苗褚氏神情複雜地看著看著馬車消失在村頭,這才拭去噙在眼眶的淚水折轉身回家,她一方麵滿懷期待地暢想著見到大孫子的歡喜,又一方麵忐忑不安地胡思亂想,在這種無端的複雜的糾結中,她挨過白天,又挨過黑夜。在家裡等了兩天,永昶還沒傳來消息,苗褚氏就有些急,想法就複雜了起來。憨柱回來後,她問過醫院的情況,憨柱也都如實地告訴了她,並讓她放心。知道永昶跟梅蘭兩個識文斷字的先生不會有什麼事,苗褚氏還是忍不住胡思亂想,坐臥不寧,她甚至後悔當初沒跟著去醫院。要是在眼前,什麼事都看得清清楚楚,哪有現在的無妄的擔憂。
第三日一早,確切地說頭天晚上,苗褚氏吩咐憨柱明早一早套車,她要去醫院看看兒媳婦生了沒有。天剛攏明,她就起了,梳洗之後,準備去叫憨柱,不想憨柱早已套好了馬車在門口等著了。路上,她啃了一塊糖餅,給憨柱憨柱不吃,說在家裡喝過油鹽茶了,又泡了一個乾煎餅。憨柱的女人賢惠有名的,她就沒再讓,憨柱的憨厚也是有名的,她相信憨柱從不說謊。
太陽早就從東山梁上升起,橘黃的的東邊天空也慢慢變成乾淨的淺灰色。路兩旁的高粱半人高,綠葉子在清晨的微風裡竊竊私語。有勤快的莊戶人家彎著腰在菜地裡侍弄,聽到軲轆聲忍不住往這邊望過來。老馬不緊不慢邁著固定的步子,頭上的鬃毛在陽光裡熠熠發亮,像塗了一層金黃。
東家不說話,憨柱也不說話,跟女東家有什麼好說的。當然,東家問他,他得回答。東家問,大哥,你添孫子的時候咋想的?
當然是高興唄。
大滿家的生產的時候你怕不怕?
有什麼怕的,哪家不生孩子?我當公公的也不管那些,隻想著送朱門喝喜酒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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