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粥鍋剛熄了火,餘溫還催著鍋底冒起零星的小泡。陳硯舟正把最後一勺稠糯的米漿舀進保溫桶裡,前廳傳來“唰——唰——”拖地的聲音,緊接著,是刀刃貼著磨刀石來回滑動的聲音,一下,又一下,磨得人心裡發緊。
他沒抬頭,隻聽那聲音單調地重複了十幾遍,磨的人像是在原地打轉,怎麼也停不下來。
宋小滿站在水槽邊,手裡那把細長的柳葉刀已經擦得鋥亮,能照見人影了,可她還在一遍遍地推著磨刀石,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陳硯舟走過去,順手擰開熱水龍頭衝了衝自己的搪瓷杯,倒了半杯溫水,遞到她手邊。
“你昨天交上去的申請材料,我看了。”
她接過杯子,沒喝,隻是用雙手捧著,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粗糙的杯壁。
“他們……說我太年輕。”她聲音很低,幾乎被水流聲蓋過,“評委覺得,我還不夠格當這個傳承人。”
“哦。”陳硯舟靠在灶台邊,抹布隨手搭在肩上,“那咱就請個更‘夠格’的老先生來,比比看。”
她猛地抬起頭,眼裡有些茫然:“比?比什麼?”
“比誰更能‘代表’淮揚菜。”他說完,轉身拉開碗櫃最底層,取出一塊疊得方正正的紅布。他把布在空桌上鋪開,撿起半截炭筆,沉吟片刻,寫下幾個力透布背的大字:刀尖上的中國——三代人的味道對話。
宋小滿看著那行略顯粗糲的字跡,嘴唇翕動了一下,想說什麼,終究沒出聲。
陳硯舟把橫幅仔細卷好,夾在腋下:“今天晌午十二點,門口搭台子。我請了周老先生過來。”
“哪個周老先生?”
“八十三歲那位,建國初年給國宴雕過‘百花爭豔’拚盤的。”
她眼睛倏地睜圓了,聲音都變了調:“他……他老人家怎麼會答應來?”
“電話打過去了。”陳硯舟拍了拍她單薄的肩膀,“你隻管準備好你的刀。”
日頭漸漸爬到樓頂時,餐館門前用幾塊舊門板和長凳,勉強支起了一個簡易的木台。幾張油漬麻花的舊餐桌拚在一塊,一頭堆著青皮冬瓜、水靈蘿卜、嫩黃瓜,另一頭架著台有些年頭的攝像機。街坊四鄰聽見動靜,三三兩兩地攏過來,踮著腳朝裡張望。
非遺協會的評委也到了,五個人清一色灰西裝,坐在前排借來的椅子上,膝上攤著硬殼記錄本,麵色嚴肅。
陳硯舟站上台,把橫幅兩端用圖釘按在木架子上,清了清嗓子,聲音不高卻挺沉:“今兒不比高低,不論輸贏,隻問問心裡那點東西。”
話音剛落,一輛三輪車“吱呀”一聲停在路邊。一位白發如雪的老人,拄著根磨得油亮的棗木拐杖,顫巍巍地下了車。他身上是件洗得發白的靛藍布衫,扣子一直扣到脖頸,胸前彆著一枚顏色黯淡的舊徽章,在陽光下泛著一點微光。
“是周師傅!周師傅真來了!”人群裡有人低呼。
看熱鬨的人自動讓開一條窄道。周老先生走得極慢,每一步都踩得實實在在。他上了台,在主位那把特意搬來的藤椅裡坐下,沒說話,隻把隨身帶來的那柄老菜刀,輕輕平放在麵前的案板上,刀柄朝向自己。
評委席上幾人交換了一下眼神,靠中間那位壓低聲音:“真是當年那位‘周一手’?”
陳硯舟退到台側,揚聲道:“比賽開始。題目一樣:三十分鐘,做一道能體現淮揚刀工精髓的活兒。”
有人拿來一麵舊鑼,“哐”地敲了一聲。
周老先生伸出布滿老年斑卻異常穩當的手,取過半個冬瓜。他先用小勺細細挖淨瓜瓤,然後換上一把極薄的小刀,手腕微轉,刀尖貼著青皮遊走。速度不快,甚至有些慢,但每一刀下去都又準又穩,瓜皮如蟬翼般片片剝離,漸漸顯出花瓣的輪廓。那是一朵層層疊疊的壽桃花,花瓣薄得近乎透明,連細微的紋理都清晰可見。
台下觀眾屏住了呼吸,生怕一口氣吹跑了那花瓣。
宋小滿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時,眼底那點彷徨不見了。她左手按住一根白蘿卜,右手的柳葉刀快如閃電般切入。“唰唰”的輕響連成一片,刀光在她手中舞成了一團銀色的薄霧。
前排有人忍不住伸長脖子:“她這……不是雕花吧?切絲也沒見過這架勢。”
隻見她刀鋒時疾時徐,有時驟然一頓,眉頭微蹙,仿佛在努力回憶某個遙遠的細節,隨即刀刃又猛地推進。蘿卜芯被她從內部一層層精巧地剖開,露出細膩如雪的內瓤。
忽然,她左手一探,又從刀匣裡抽出另一把略短的刀,雙刀並用,一手雕琢,一手輔助翻動。第三根蘿卜在她指間旋轉,被切成細如發絲卻又連綿不斷的螺旋長條,懸空提著,竟不斷裂。
“這手法……難道是‘流光卷’?”台下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師傅猛地站起身,聲音發顫。
沒人顧得上回答他。所有的目光都死死釘在台上。
宋小滿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順著鬢角滑下,握刀的手指因為長時間用力而微微顫抖,但她沒停。最後一刀劃出一道圓潤的弧線,三件作品同時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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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邊,是一隻傳統的“壽字紋瓜盅”,紋樣、大小,甚至神韻,都與周老先生麵前那隻幾乎分毫不差。
中間,是一組用蘿卜雕成的小人兒,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或坐或站,圍著一口虛擬的鍋灶,每個人臉上都帶著憨拙而溫暖的笑意,仿佛能聽見碗筷碰撞的聲響。
右邊,那根螺旋蘿卜條被她用刀尖輕輕挑起,緩緩展開,竟成了一幅微縮的長卷,上麵用極纖細的刀痕,刻著八個字:母親教我握刀那天。
全場鴉雀無聲。
評委們低頭看著記錄本,手中的筆懸在半空,遲遲落不下去。
周老先生慢慢地、慢慢地站起身,扶著桌沿,一步步挪了過去。
他先看了看自己雕的瓜盅,點了點頭。然後,他走到宋小滿的案台前,彎下腰,湊得很近,盯著那組小人看了許久,久到時間仿佛都凝固了。
接著,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尖輕輕碰了碰那個梳著羊角辮、正努力握著刀的小女孩雕像。
他的手,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