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遞車“突突”地開走了,巷子裡重新安靜下來。陳硯舟抱著那個還冒著絲絲白氣的雲南菌子箱轉身進屋,箱壁上的水珠沾濕了他小臂的衣袖。剛要把箱子往保鮮櫃裡塞,門口那串舊風鈴“叮鈴”一聲,清脆地響了。
他抬頭,看見沈君瑤站在門口。
她今天沒穿那身筆挺的製服,換了件普通的深灰色夾克,但站姿依舊繃得筆直,像棵習慣了風雨的樹。右手插在外套口袋裡,拇指露出來一小截,是那支她總隨身帶著的戰術筆的金屬尾端。她的目光先落在他臉上,很快又滑向門外,隨即,極快地、幾乎不易察覺地衝他眨了兩下眼睛。
陳硯舟心下一頓。這是他們之間早先說好的暗號——有情況,彆聲張,自然點。
他麵上沒什麼變化,把菌子箱穩穩靠牆放好,順手解下腰間那條沾了水漬的舊圍裙,從掛鉤上換了條洗得發白的乾淨係上。走到灶台前,擰開煤氣閥,“噗”一聲點著火,坐上接滿水的鍋。耳朵卻像靈敏的雷達,仔細捕捉著門外的每一絲動靜。
三個人走了進來。
腳步落在地上,不輕不重,步幅一致,帶著一種經年訓練形成的整齊感。打頭的是個戴金絲邊眼鏡的男人,看著五十上下,帽子壓得有些低,遮住了部分眉眼。他坐下時,肩膀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像是卸下一點無形的重擔,又像是身體不適帶來的輕顫。另外兩人,一個在他左側稍後的位置坐下,另一個選了靠門的桌子,正好一左一右,卡住了進出和觀察的最佳角度。他們的視線沒有固定在某處,而是看似隨意地、不停歇地掃視著店內的每個角落,包括後廚的動靜。
沈君瑤已經坐到了角落裡那張靠牆的小方桌,麵前攤開一本硬殼筆記本,手裡握著筆,筆尖卻懸在紙麵上方,一個字沒寫。她的目光,沉靜地落在門口,仿佛在等待什麼。
陳硯舟開始揉案板上的麵團。手指陷入柔軟的麵團,力道均勻。
他知道這三個人不尋常。那種刻意收斂氣息、卻又在不經意間流露出紀律性的勁兒,他見識過不止一回。以前有黑幫來探虛實,也有競爭對手雇人來摸底。但這次,感覺不一樣。店裡空氣似乎比平時更沉,更靜,靜得連鍋裡水將開未開時那細微的“嘶嘶”聲,都顯得有點刺耳。
“一碗陽春麵。”戴眼鏡的男人開口點單,聲音有些低啞,像是被什麼東西刮擦過喉嚨。
陳硯舟應了一聲“好”,手下動作沒停,利索地撈起適量麵條,下進已經滾開的水裡。煮麵的時候,他用餘光留意著那人的側臉。臉色偏白,不是健康的那種白皙,而是帶著點倦氣的蒼白。嘴唇有些乾,起了細小的皮。呼吸的時候,胸腔的起伏比常人稍快,還有點深,仿佛肺葉每一次舒張都有些費力——這不像是普通的勞累,倒像是……裡麵有什麼東西墜著,或者堵著。
麵快煮好時,那人拿起筷子,夾起一筷頭吹了吹,送進嘴裡。剛嚼了兩下,毫無預兆地,一陣劇烈的咳嗽猛地爆發出來。
“咳!咳咳咳——!”
一聲緊跟著一聲,咳得他整個上半身都向前佝僂下去,不得不伸出右手死死撐住桌沿,才沒讓自己失態地站起來。旁邊的秘書陳硯舟判斷那人應該是秘書)臉色一變,立刻伸手去扶,眼神裡閃過一絲掩不住的慌亂。
陳硯舟見狀,直接關了火。他沒把麵撈進碗裡,而是手腕一翻,將鍋裡煮好的麵連同麵湯,一起倒進了旁邊的瀝水槽。
接著,他轉身,打開牆角的儲物櫃。櫃子裡分門彆類放著不少小布袋和罐子。他取出三樣:一小包南杏仁,一小袋乾百合,還有一瓶色澤醇厚的土蜂蜜。他拿出一個小號的砂鍋,接了適量的清水,將杏仁和百合放進去,點上小火。動作不疾不徐,神情專注,仿佛這隻是每天都要重複無數次的尋常步驟。
沈君瑤一直看著他,看到他這個舉動,一直微蹙的眉頭,幾不可察地鬆開了半分。
約莫五分鐘後,小砂鍋裡的水變成了淡淡的乳白色,杏仁和百合的香氣混著水汽嫋嫋升起。陳硯舟關火,等它稍涼,才調入適量的蜂蜜,輕輕攪勻。他拿過一個厚壁的瓷碗,碗底特意墊了個藤編的小墊,防止燙手,然後將熬好的杏仁茶穩穩倒了進去。
他端著茶走過去,放在那位還在低咳、氣息不穩的男人麵前。
“秋燥傷肺,”陳硯舟的聲音不高,像在說一件最平常的事,“這杯茶,不治病,但能替您壓一壓。”
男人好不容易止住咳,抬起有些發紅的眼睛看向他,喘息著問:“你……你怎麼知道我需要這個?”
陳硯舟目光平靜地掃過那碗被倒掉的麵:“不是我知道。是那碗麵‘告訴’我的——它沒被好好吃完,總得有個緣由。許是它不合時宜,許是……吃它的人,心裡或身上,受了彆的委屈。”
站在一旁的秘書聞言,猛地抬頭,眼神銳利地盯住陳硯舟,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警告:“你知道你在跟誰說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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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硯舟沒接話,也沒看那秘書,隻是安靜地站著。
戴眼鏡的男人擺了擺手,示意秘書噤聲。他緩了緩呼吸,端起那杯溫熱的杏仁茶,湊到嘴邊,小心地喝了一口。清潤微甜的液體滑過乾澀的喉嚨,帶著杏仁特有的香氣和百合淡淡的清苦。他慢慢喝著,一口,又一口。隨著茶湯入喉,他急促的呼吸漸漸平穩下來,臉上那層不健康的潮紅也褪去了一些。
放下碗時,碗底還剩一點淺金色的茶底。男人看著陳硯舟,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卻讓他眼角堆起了深刻的皺紋。
“我吃了幾十年的飯,赴過無數宴席,”他緩緩說,聲音比剛才潤了一些,“頭一回聽說,一碗麵也會覺得委屈。可你這杯茶……喝下去,這裡,”他輕輕按了按自己的心口,“倒是舒服了不少。”
他頓了頓,竟真的扶著桌子站起身,儘管動作有些慢。他整了整身上那件質地精良但略顯陳舊的外套,然後,朝著灶台後的陳硯舟,微微點了點頭。
“就衝這一杯茶裡的這點心意,”他說,語氣鄭重,“我該給陳師傅……敬個禮。”
陳硯舟顯然沒料到這一出,愣了一下,隨即搖搖頭:“您言重了。一碗茶的事。您要是真想謝我,不如把這方子記下。往後自己覺得燥了、累了,也能隨手煮上一碗,喝口順心的。”
男人臉上的笑意深了些,沒再說什麼,重新坐了回去,端起碗,把最後那點溫熱的茶底也喝乾淨了,仿佛舍不得那點餘溫。
秘書一直緊繃的肩膀,直到這時,才幾不可察地鬆懈了半分。他飛快地瞥了一眼角落裡的沈君瑤,用極低的聲音問:“他……真不知道您的身份?”
沈君瑤“啪”地一聲合上始終空白的筆記本,目光掠過陳硯舟平靜的側臉,淡淡回道:“他知道的,是‘不該問的彆問’。”
店外,街道漸漸活泛起來,人聲、車聲、街角早餐攤油條下鍋的“滋啦”聲,混合成市井特有的喧鬨背景音。店裡其他幾桌客人照常吃著聊著,似乎沒人過多注意這個角落發生的小插曲。一位熟客老爺子吃完付錢時,還樂嗬嗬地衝陳硯舟誇了一句:“陳老板,今兒這空氣裡飄的茶香特彆正,是不是換了新料?”
陳硯舟一邊找零一邊點頭:“嗯,添了點南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