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燈還沒跳綠,陳硯舟就已經抬腳邁下了馬路牙子。夜風灌進他微微敞開的領口,帶著深秋的涼意。褲兜裡的手機又震了一下,他沒急著掏,直到走到街對麵,才拿出來看了一眼。
是店裡打來的。小滿的聲音在嘈雜的背景音裡顯得有點急:“哥,你讓留意的那個野生菌砂鍋煲,按你說的火候,剛剛端上桌了。試菜的幾位老街坊都說,鮮得掉眉毛,湯也喝得一滴不剩。”
他對著話筒,隻低低“嗯”了一聲,就掛了。
天已經黑透了,路燈把他孤零零的影子拉得很長。他拐進那條熟悉的巷子,儘頭,“心味餐館”的招牌在夜色裡暈開一團暖黃的光。伸手推門,門楣上那串舊銅鈴鐺“叮鈴”一聲脆響,在寂靜的巷子裡格外清晰。
店裡亮著燈,卻反常地沒有客人。前廳空蕩蕩的,櫃台後沒人,菜單還停留在中午那一頁。靠窗那張最大的方桌旁,圍著五個人——沈君瑤、唐綰、餘昭昭、宋小滿、阿阮。她們沒說話,隻是靜靜地坐著,麵前的桌麵上,整整齊齊擺著五封信。
陳硯舟的目光掃過那些信封。警局特有的深藍色徽記、某知名報社的燙金抬頭、印製精美的演出合同、非遺協會的正式函件、還有一枚古樸的火漆印章……隻一眼,他就知道這些信來自哪裡,意味著什麼。
他沒問,也沒看她們,徑直走到慣常的掛衣架前,脫下沾了夜露的外套掛好,然後轉身就往灶台那邊走。
“陳硯舟。”沈君瑤站了起來,聲音有點啞,攔住了他的去路,“今天……先彆忙了。我們……有話得說。”
他停下腳步,視線終於落回那張桌子,落在那五封仿佛有千鈞重的信上。沉默了幾秒,他沒接話,轉頭走到水池邊,擰開水龍頭。冰涼的水嘩嘩流下,他用力搓了搓手,又掬起水抹了把臉,好像要洗掉一路的風塵和疲憊。
他用掛在旁邊的乾布慢慢擦著手,走回桌前,目光再次掠過那些信。
唐綰深吸了一口氣,第一個開口,聲音努力維持著記者慣有的清晰平穩,尾音卻有點發顫:“普利策的提名……不是終點,更像是一張通行證。他們希望我去非洲,做三年……戰地和社會變遷的深度追蹤。”
陳硯舟沒應聲,轉身走到碗櫃前,拿出自己那條洗得發白、邊緣起了毛球的深藍色圍裙,低頭,仔細地在腰後係好。
餘昭昭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演出合同光滑的封麵,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什麼:“巡回演唱會……檔期定死了。和咱們店十周年的店慶……是同一天。經紀公司說,合同簽了,票也預售了,改不了。”
陳硯舟走到雙開門大冰箱前,拉開,從裡麵拿出幾樣東西:一塊老豆腐,一小把嫩青菜,幾朵泡發好的香菇,兩個雞蛋。他一樣樣放在案板上,擺得整整齊齊。
宋小滿抬手,輕輕碰了碰腰間那個從不離身的黑色刀具包,牛皮表麵已經被她的手指磨得發亮。她咬了咬下唇,才說:“師公和幾位老師傅聯名推薦……說我夠格了,該回去,主持明年開春的祭灶和百桌宴。他們說……我是現在最年輕的傳承人,得扛起這個名頭。”
阿阮沒看信,隻是拿起桌上那枚小巧的銅鈴鐺,放在掌心,極輕地晃了一下,鈴聲細弱。“爺爺住院了,這次……是真的扛不住了。”她抬眼,看向陳硯舟,眼裡有無奈,也有決絕,“家裡那些叔伯……這次態度很強硬。要我回去,接手集團的一部分事務。我……躲不掉了。”
話音落下,小小的餐館裡陷入一片沉寂。隻有窗外偶爾路過的車聲,和冰箱低沉的運行聲。
沈君瑤從隨身的公文包裡,抽出一張折疊整齊的紙,慢慢展開,平鋪在桌麵上,壓在那五封信之上。那是一份調令申請表,右下角蓋著鮮紅的公章。她的手指點了點家屬情況欄後麵的一行小字:“刑偵總隊重組,我被提名負責人。這上麵寫得很清楚——直係親屬不得經營可能涉及敏感信息的餐飲娛樂場所。”她抬起眼,直直地看著陳硯舟,眼圈有些微紅,“你說,這一欄……我該怎麼填?”
陳硯舟依舊沉默著。
他走回灶台,拿起一口小砂鍋,接了半鍋清水,放在灶上,擰開火。藍色的火苗“噗”地竄起,安靜地舔著鍋底。然後,他拿起案板上的刀,開始切豆腐。刀鋒落下,豆腐被切成大小均勻的方塊,動作穩得沒有一絲顫抖。
水很快燒開了,冒出細密的白汽。他沒有下豆腐,而是轉身從儲藏櫃裡取出幾個小陶罐,舀出不同的乾貨。他往砂鍋裡放入筍乾、幾片火腿、幾顆乾貝,又加了一小撮他自製的香料包。蓋上蓋子,調成文火。
湯在鍋裡開始發出輕微的“咕嘟”聲,香氣漸漸彌散開來,是那種醇厚而溫暖的、屬於“家”的味道。
他拿過五個湯碗,一字排開。第一碗,盛了七分滿,湯色清亮,筍乾如玉。他端起,走到沈君瑤麵前,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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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神筍乾湯。”他隻說了這五個字。
沈君瑤看著眼前這碗冒著嫋嫋熱氣的湯,又抬頭看了看他平靜無波的臉,忽然鼻子一酸。她低下頭,拿起勺子,舀了一勺,吹了吹,送進嘴裡。溫熱的湯滑過喉嚨,帶著山野的清氣與時間的醇厚。她沒再舀第二勺,隻是握著勺子,指節發白,眼眶瞬間就紅了。她沒去擦,任由一滴淚直直砸進湯碗裡,漾開小小的漣漪。
第二碗,湯色略濃,他放入了煨得酥爛的少許蹄筋和香菇,推到唐綰麵前。
“慈悲佛跳牆。”
唐綰雙手接過,碗壁的溫度透過掌心傳來。她喝了一口,那極其鮮美的滋味在舌尖化開,卻像帶著千斤重量,壓得她手腕一抖,湯勺碰在碗沿,發出清脆的一聲。她猛地低下頭,肩膀開始無法抑製地輕輕顫抖。
第三碗,是熬得米粒開花、粥油濃厚的白粥,上麵綴著幾顆嫣紅的枸杞。他放到餘昭昭麵前。
“月下安神粥。”
餘昭昭捧起碗,碗很燙,她卻像感覺不到,隻是怔怔地看著粥麵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過了很久,她才湊近碗邊,小口小口地喝起來。喝完後,她抬起頭,看著陳硯舟,嘴唇翕動了幾下,想說什麼,卻終究沒發出聲音,隻是眼圈紅得厲害。
第四碗,是極簡單的青菜羹,幾片碧綠的菜葉在清湯裡舒展。他放在宋小滿麵前。
“憶苦青菜羹。”
宋小滿盯著那碗看似寡淡的羹湯,又抬頭看看陳硯舟,再看看自己腰間的刀。她忽然伸出手,不是去拿勺子,而是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臉。指縫間,一大顆眼淚滾落下來,滴在桌麵上。
最後一碗,是一小碗瑩白剔透的白米飯,旁邊配著一小碟色澤油亮的醬黃瓜。他輕輕放在阿阮麵前。
“初心菜。”
阿阮看著這最簡單不過的一飯一菜,忽然輕輕笑了一下,那笑容裡有無儘的複雜。她拿起筷子,夾起一小段醬黃瓜,就著溫熱的米飯,送入口中,慢慢地咀嚼。鹹、鮮、脆、甜,最樸實的味道。吃著吃著,她的眼淚毫無征兆地滾落下來,滴進雪白的飯粒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