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硯舟回到她們對麵的空椅子坐下，雙手放在膝蓋上，低著頭，看著自己手指上因為常年握刀和翻炒而磨出的薄繭。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聲音不高，卻像錘子一樣敲在每個人心上：
“你們要走的路，是陽關道。我這裡，沒有綁住誰的繩子，也沒有非得還的債。隻有一樣東西——願意來，是因為心裡想來；想走，也是心裡真想走。彆的，沒有。”
沒人接話。壓抑的抽泣聲，吸鼻子的聲音，在寂靜的店裡細微地響著。
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麼久，沈君瑤忽然抬手，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眼睛，然後“嗤”地笑了一聲，那笑聲裡帶著淚意，也帶著豁出去的釋然。
“可我的心，”她看著陳硯舟，一字一句地說，“早他媽的……燴在你這一口鍋裡了，拿不走了。”
說完，她一把抓起桌上那張調令表，看也沒看，“刺啦”一聲，撕成了兩半，隨手扔進腳邊的垃圾桶。她站起身，走到櫃台後麵，從自己包裡拿出手機，開始撥號：“喂，是我。對，那個調任申請……我撤回。另外，幫我申請一下異地專家顧問的職位，對，編製不動，我每周末回來參與重大案件會診……”
唐綰也抬起了頭，眼睛紅腫，卻亮得驚人。她拿出隨身的采訪本和筆，快速寫下幾個字，然後抬頭，語氣恢複了平日的冷靜乾練，卻多了一份斬釘截鐵：“非洲，我去。但合同裡得加一條——每年春分，我必須回來一周。這一周，我不是戰地記者唐綰，我隻是‘心味餐館’的常客，寫一篇隻給這裡看的《心味人間》。”
餘昭昭猛地站起來，動作大得帶倒了椅子。她掏出手機，手指飛快地在屏幕上敲擊，語氣不容置疑：“演唱會，改期！對，就是現在！違約金我付！理由？理由就是我今年最重要的演出，不在任何體育館，就在‘心味餐館’十周年店慶的那天晚上！我要在這兒，唱一首還沒寫出來的新歌。”
宋小滿鬆開捂著臉的手，臉上淚痕未乾，卻已經沒了猶豫。她解下腰間刀具包裡最常用、也最寶貝的那把柳葉刀，用雙手捧著，鄭重地放到陳硯舟麵前的桌上，刀尖朝向自己。“傳承……”她聲音清晰，“不在某個固定的廚房，不在某張正式的證書上。它在我心裡，在我的手上。我在哪裡用心做菜，哪裡就是淮揚菜的根。”
阿阮放下筷子，拿起那枚銅鈴鐺，起身走到灶台邊，踮起腳，將它穩穩地掛在了那個空了許久的、專門掛特殊物品的鉤子上。鈴鐺輕輕晃了晃。“集團的事，我會讓法務和家族辦公室去扯皮，能拖多久拖多久。”她走回座位，語氣平靜，“隻要這裡的灶火還燃著，隻要還有人端出讓我想寫點什麼的菜，我就隻是食評人阿阮。”
就在這時——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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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漆黑的夜空，毫無預兆地炸開第一朵煙花！青碧色的光芒猛然綻放，照亮了半條巷子，那顏色，像極了警服肩章上凜冽的徽記光澤。
緊接著，第二朵，純白色，熾烈而短暫，如同相機閃光燈下，瞬間被照亮的、不容置疑的真相。
第三朵是燦爛的金色，洋洋灑灑，暖意融融，仿佛舞台中央那道隻為一個人而亮的追光所擁有的溫度。
第四朵是溫柔的櫻粉色，在夜空中徐徐鋪開，像極了旗袍盤扣旁，那精細刺繡上的點點櫻花。
第五朵，是清冷的銀藍色，炸響時帶著清脆的餘韻，光芒流轉，宛如銅鈴搖動時，那清澈悠遠的回音。
五朵煙花，次第綻放，又相繼隱沒在深藍的夜幕裡。
桌邊的五個人，不約而同地抬起頭，望向窗外那片重歸寂靜的夜空。臉上淚痕猶在，嘴角卻都已漾開了笑意，那笑容裡有釋然，有堅定，有歸屬。
陳硯舟站在她們中間，看著這一張張帶淚的笑臉，一直緊繃的嘴角，終於也緩緩地、有些笨拙地向上彎起，露出了一個極淡、卻真實無比的微笑。
一直悄無聲息待在裡間、仿佛隱形人般的許錚，這時拿著塊抹布走了出來，默不作聲地開始擦拭旁邊一張空桌。他擦得很仔細，連桌腿都不放過。擦完，他直起腰，也抬頭望了一眼窗外早已空無一物的夜空，然後低下頭，繼續去做他永遠做不完的、收拾整理的活計。
沈君瑤脫下那件象征身份與責任的製服外套，仔細掛好，然後走到櫃台後，從下麵拿出一條有些年頭的碎花圍裙——那是她剛認識陳硯舟時，第一次下廚幫忙時用的。她利落地穿上，係好帶子。接著，她從製服口袋裡掏出那支從不離身的戰術筆，在指尖轉了兩圈，然後拉開抽屜，將它輕輕放了進去，“哢噠”一聲，關上了抽屜。
唐綰翻開采訪本新的一頁，擰開鋼筆，在第一行寫下今天的日期，然後鄭重地寫下標題：《她們的選擇》。
餘昭昭已經撥通了第二個電話，語速很快卻清晰：“對，紀錄片，名字就叫《灶台邊的星辰》。不是美食紀錄片，是人物紀錄片。主角？主角就是這家店，和今晚坐在這裡的每一個人。投資？我自己來，啟動資金我已經準備好了。”
宋小滿重新拿起那把柳葉刀，沒有掛回腰間，而是走到牆上的手寫菜單前，在“今日特供”那一欄的空白處，屏息凝神，用極細的刀尖，小心翼翼地刻下了四個清秀的小字：團圓·家宴。
阿阮坐回她那個靠牆的固定座位，給自己倒了杯熱茶。她沒有喝，隻是用指尖，一下，又一下，極輕地彈著杯壁上掛著的銅鈴鐺。叮——叮——叮——清脆而規律的聲響裡，她輕聲哼起一段不知名的、搖籃曲般的調子，目光溫柔地落在灶台前那個忙碌的背影上。
許錚不知從哪裡搬來一架矮梯，架好後爬上去，伸出戴著帆布手套的手，將方才煙花殘留在屋頂邊緣的一點彩色碎屑清理乾淨。下來後，他順手拿起抹布，將櫃台角落裡那塊寫著“安全顧問許錚”的小小金屬銘牌，擦了又擦，直到它光可鑒人。
店裡的燈，一直亮堂堂的。
陳硯舟重新站回他的灶台前。砂鍋裡的湯，依舊用最小的文火煨著，發出極其輕微的“咕嘟”聲，熱氣從鍋蓋邊緣絲絲縷縷地冒出來，帶著讓人心安的溫度和香氣。他伸手，用手背極快地試了試砂鍋側壁的溫度，然後拿起厚布墊著，將鍋蓋掀開一條縫看了看，又重新蓋好，將火調到幾乎看不見的程度。
就在這時——
篤、篤、篤。
門外傳來清晰的、有節奏的敲門聲。
陳硯舟擦了擦手，走過去，拉開了店門。
一個穿著某平台標誌性外賣服的小夥子站在門口，手裡抱著一個貼著冷鏈標簽的泡沫箱，臉上帶著職業化的微笑：
“您好，陳先生是嗎？您加急訂購的雲南野生菌，空運剛到，麻煩簽收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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