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線斜斜地切進後廚,正好落在陳硯舟的手腕上。他正從搪瓷盆裡拎出一團醒好的麵,手腕一沉,往案板上一摁,再一推——“啪”,麵團結實實地摔在木板上,發出一種柔韌的悶響。
門外傳來快遞車“嘭”的關門聲,隨後引擎聲遠去了。
他沒抬頭,繼續揉。手腕上那柄小小的銀勺子隨著動作上下輕晃,勺柄磨得極光滑,在光裡劃過一道溫潤的弧。
唐綰推開側門進來時,懷裡抱著個牛皮紙文件袋,厚墩墩的。她踮著腳,走得格外輕,像是怕踩碎滿地的陽光。
“東西送來了,”她聲音也放得輕,“你得空看看。”
陳硯舟手上動作沒停,隻鼻子裡“嗯”了一聲,算是聽見了。
唐綰把文件袋放在料理台空著的一角。她拿起手機,假裝翻看相冊,眼角餘光卻黏在陳硯舟的手腕上。他正往麵裡兌堿水,左手撐住案板邊沿,身子微微前傾,那小銀勺的弧形邊緣恰好貼著皮膚滑過。一束光從窗格裡漏進來,不偏不倚打在勺麵上——瞬間,一道極細極亮的光反射出來,銳利得像根針,刺破了空氣裡的微塵。
唐綰幾乎是本能地,按下了快門。
哢嚓。
聲音很輕,但在隻有麵團揉搓聲的後廚裡,格外清晰。
陳硯舟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拍了?”他問,手上還在揉。
“嗯。”唐綰收起手機,屏幕暗了下去,“就一張。你那勺子……剛才反光的樣子,有點……紮眼。”
陳硯舟低頭,看了看自己腕上那個老舊的物件,沒接話,隻把麵團翻了個麵,繼續用掌根一下下推壓著。
這時,安全通道那扇厚重的鐵門,被人從外麵拉開了一條縫,窄窄的,剛夠容下一道目光。
首長就站在門後的陰影裡,指間夾著一支沒點燃的煙。他已經悄無聲息地站了有一會兒。
剛才那道銀光,也晃進了他的眼睛。不是因為刺目,而是那弧度,那瞬間的閃逝,像極了記憶裡某個畫麵——很多年前,老李趴在彈藥箱上寫日記,鋼筆尖抬起時,昏黃的煤油燈光恰好滑過筆尖,也是這麼一閃。
他沒進去,也沒出聲。
目光緩緩從灶台移開,落在對麵的牆上。那塊老木牌靜靜掛著,“食物有魂”四個字,刻痕深深淺淺,尤其是“魂”字的最後一筆,拖得有些長,末尾還帶了個小小的、生硬的回鉤,像寫字的人力氣用儘了,又勉強提了一下。
首長盯著那回鉤,看了很久。
他走過去,伸出食指,指腹輕輕貼上去,順著刻痕的走向,慢慢地描摹。木頭粗糙的質感蹭著皮膚,刻槽裡的老漆有些剝落了。描到“魂”字最後一鉤時,他的指尖頓了頓。
呼吸,也跟著停了一瞬。
記憶的閘門轟然打開。
二十年前,西南邊境,漫長得沒有儘頭的雨季。帳篷滴滴答答漏著水,唯一那盞煤油燈的火苗在濕氣裡忽明忽滅。老李背對著他,佝僂著,在搖搖晃晃的彈藥箱上寫東西,背影被燈光拉得變形。他記得老李那晚寫了很久,最後一頁紙上,隻有這四個字:食物有魂。字寫得很大,力透紙背。
第二天淩晨,交火,老李再也沒回來。
後來,清理戰場的兄弟,把一個被雨水和泥漿浸透、硬邦邦的筆記本交到他手裡。翻開第一頁,字跡已有些暈開,但還能辨認:“飯菜不是任務,是人心。”
再後來,他輾轉聽說,老李參軍前,在老家是十裡八鄉有名的“鍋勺”,最見不得人糟蹋糧食。
他把那支沒點的煙慢慢塞回口袋,轉身,往門口走。
經過灶台時,陳硯舟正把揉好的長條麵團,用刀切成均勻的劑子,刀起刀落,節奏安穩。
“今天,還是熬那個粥?”首長停下腳步,忽然問。
陳硯舟似乎並不意外他會開口,手沒停:“糙米山藥粥,和昨天一樣。”
首長看著旁邊一隻小砂鍋裡,米粒在水裡慢慢舒展,吐出細細的泡泡。“你每天都做這個?”
“有人喝得慣。”
“不吃點彆的?”
“中午炒個菌子,晚上下碗麵。都尋常。”
首長點了點頭,不再問,抬腳走了出去。鐵門在他身後合攏,發出沉悶的一聲“哐當”。
唐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子拐角,轉回頭,壓低聲音對陳硯舟說:“他剛才……是不是在看牆上那牌子?”
陳硯舟拿過毛巾擦手,擦得很仔細,指縫都不放過。
“誰?”
“彆跟我裝糊塗。”唐綰湊近些,“他連著兩天這個點來,你真不知道?”
“我隻知道,”陳硯舟拉開冰箱門,冷氣撲麵而來,“快到飯點了,米還沒淘。”
唐綰歎了口氣,從文件袋裡抽出幾頁紙,遞過去。“趙德利上周的飯局記錄,七頓,六頓的食材來源,都指向那幾個地溝油作坊。我用紅筆圈出來了。”
陳硯舟接過來,快速掃了幾眼,紙張發出輕微的嘩啦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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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準備報出去?”
“還在想。”唐綰眉頭擰著,手指無意識地卷著文件袋的邊角,“但我覺得,這些名字,不該就這麼被保下來。”
陳硯舟把材料放回灶台邊,沾了點麵粉的手指在上麵留下個淡淡的印子。
“你想發,就發。”
“你不攔著我?”
“你唐綰想做的事,”陳硯舟抬眼看了看她,“什麼時候需要彆人攔了?”
唐綰愣了一下,隨即,嘴角彎起一個有些無奈、又有些釋然的弧度。
“你倒是門兒清。”
她收起文件袋,轉身要走,手搭在門把上時,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塊木牌。
“這四個字……誰的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