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火還燃著,隻是火頭弱了,藍幽幽的,舔著鍋底。那鍋安神筍乾湯已經燉了足足六個鐘頭,蒸汽一股股頂上來,在油膩的通風口鐵皮邊緣,凝成一線線水珠,慢慢往下淌。
陳硯舟沒看湯鍋,他抬起左手腕,上麵掛著的舊銀勺輕輕晃了一下。目光垂下去,落在灶台下那個半開的抽屜。工具碼得整齊,隻是最裡頭,多了一角疊起的紅布,暗沉沉的,有些紮眼。
“心味餐館——雲南的菌子到嘍!”門外快遞員的聲音帶著慣常的拖腔。
廚房裡沒人應聲。隻有湯鍋固執的咕嘟聲。
停了幾秒,宋小滿才扯下圍裙擦了擦手,指尖還沾著蔥末。她快步走出去,門簾掀起又落下。
紙箱擱在門口地上,封條膠帶貼得嚴實。
陳硯舟仍站在原處,沒動。直到外頭引擎聲遠了,宋小滿的腳步聲折回後廚又去了前廳,他才慢慢踱過去,蹲下。
他沒急著拆。手指順著紙箱四角仔細按壓,硬挺,沒有受潮軟化的痕跡。刀尖劃開封膠,裡麵是五個真空包裝袋,鼓囊囊的,貼著產地標簽,編號清清楚楚。
他不動聲色,取了一次性手套戴上。指尖撚起一袋,掂了掂分量,用刀在邊角挑開極小的口子,湊近鼻尖。氣味衝出來,是濃烈的、混合著鬆針與腐殖土的野生氣息,似乎沒什麼不妥。可他知道,有些要命的東西,本就無色無味。
他取了一小簇菌絲,放入隨身帶的密封采樣管。手機就在這時,在他褲兜裡悶悶地震了一下。
屏幕亮起,加密通道裡彈出一條新消息,發送人:錢多多。
隻有一行字:“彆碰那些菌!王虎買了境外‘迷魂菇’,要混進國宴主菜。”
陳硯舟盯著那行字,看了足有三四秒。指腹劃過屏幕,調出物流詳情。香格裡拉發出,昆明中轉,承運公司名字陌生,簽收人寫著“李強”——他店裡從沒這號人。
他把手機屏幕朝下扣在案板上,走到牆邊小桌,翻開那本皮麵筆記本。紙頁已經有些卷邊,他翻到寫著“情緒滋味作用實錄”的那幾頁。上麵是他自己零星記下的:那位長期失眠的老編輯,喝完“月下安神粥”後,趴在桌上沉沉睡到打烊;總是眉頭緊鎖的證券公司職員,吃了他做的“家常豆腐”,說莫名想起小時候外婆的灶台;還有那位沉默的退伍老兵,一勺“憶苦青菜羹”入口,眼淚毫無預兆地淌了滿臉,說這味道讓他想起淮海戰役後,母親走了幾十裡路送來的一碗雜糧糊……
這些,真的隻是巧合嗎?
他閉上眼,廚房裡熟悉的氣味包裹過來。他想起自己每次握刀、掌勺時,心緒總會不自覺地沉進往事裡。炒一道簡單的青菜,會想起父親在狹小灶間教他顛勺,火光映著父親專注的側臉;熬一鍋湯,小火慢燉的咕嚕聲裡,總能勾出母親在他兒時病中,守在床邊哼唱的、模糊的調子。
那些情緒並非刻意灌注,而是隨著記憶,自然而然流淌進手裡的動作,滲透進食材的紋理。
如果食物真能成為情緒的載體……那麼,它能否築起一道堤壩,去抵擋那些試圖衝垮神智的毒潮?
他重新提起筆,筆尖在紙上遊移,落下字跡:“致幻類毒素,攻擊神經信號通路。若一道菜所攜情緒,能穩固食用者心神,或可形成某種……內在的屏障。”
寫完,他擱下筆,睜開眼。目光投向冰箱。
冷藏格裡還有昨日剩下的鬆茸、牛肝菌、雞油菌,都是反複確認過的安全品種,正好用來試手。
得做一道新菜。名字還沒想好,但內核必須明確——要讓人入口即醒,神思清明,容不得半分迷離恍惚。
他開始處理食材。鬆茸用軟布拭去泥土,切片時刀身傾斜,追求那種薄而透光的質感。牛肝菌肥厚,去蒂後改刀成均勻的塊。雞油菌則用手指輕輕撕開,保留纖細的脈絡。每一下動作,他都試著讓自己沉入一種特定的回憶——不是具體事件,而是一種感覺:母親的手落在他滾燙額頭時的微涼與穩定,還有那句伴隨了他整個康複期的話:“不怕,媽在。”
他把這句話,連同那種被守護的安定感,一絲絲揉進指尖的力道裡。
鍋燒熱,油潤勻。鬆茸片貼著鍋底滑入,邊緣迅速卷起誘人的金黃。下牛肝菌,火調小,耐心煸炒,直到菌子特有的葷香被逼出來。這時,他拈起一點自製的寧心草粉,這是母親早年為他尋來的土方子,他一直留著,氣味清苦微甘。
就在他準備將炒好的菌料轉入預熱好的燉盅時,左手食指猛地一痛!
刀鋒不知怎的偏了半分,劃過指腹。血珠立刻湧出,滴落下來,不偏不倚,正砸在一塊牛肝菌上,迅速泅開一小片暗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