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硯舟左手纏著的紗布邊緣有些翹起,滲出的血跡已乾成暗褐色。他坐在小竹凳上,目光膠在蒸箱的計時器上。數字不急不緩地跳著,還剩九十分鐘。他沒動,右手手指壓在攤開的筆記本邊緣,指尖微微發白,上麵墨跡未乾,是他剛剛草草寫下的新菜構想。
門被推開了。
首長走進來,腳步很輕,秘書跟在後頭,順手帶上了門。屋裡陡然靜得隻剩蒸箱低沉的嗡鳴。首長先掃了一眼廚房,目光最後落在陳硯舟包紮的手上,眉頭不易察覺地蹙了一下:“手怎麼了?”
陳硯舟抬頭,搖了搖:“切東西時走了神,小口子,不得事。”
首長沒再追問,像是信了。他踱到牆角那張老舊的杉木書桌前——那裡不知何時已備好了筆墨紙硯,一方古舊的歙硯裡,墨汁濃黑如漆。他站定,挽起袖口,露出清臒的手腕。拿起那支狼毫筆,在硯邊緩緩舔勻了墨,筆尖飽蘸,懸在鋪開的宣紙之上。略一沉吟,手腕陡然下沉,筆走龍蛇。
四個大字,一氣嗬成——“醫廚聖手”。
墨色淋漓,筆力虯勁,每一劃都像釘進紙裡,透著一股沉甸甸的分量。
寫完,他輕輕擱下筆,氣息微勻,目光還流連在字上,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一碗粥,能救一人於病榻;一席宴,或可安一時之天下。非‘醫’者仁心,不能療愈世道隱疾;非‘聖’者明德,不足以承此二字。”
話音未落,門外已傳來沉穩的腳步聲。幾個穿著整潔製服的工作人員,抬著一塊新做好的牌匾進來。紅木底子,那四個金字閃閃發亮。他們徑直走向店門口,利落地取下那塊風吹日曬、字跡已有些模糊的“心味餐館”舊匾,將“醫廚聖手”穩穩當當掛了上去。
街上立刻傳來壓抑不住的驚呼。
“快看!換牌子了!”
“那字……是首長寫的吧?我認得那筆體!”
“了不得!這是官方蓋印了!”
“難怪叫‘聖手’,原來真有說法……”
拍照的哢嚓聲,人群窸窣的議論,像潮水般從門外漫進來。
陳硯舟站起身,走到門口。仰頭看著那塊嶄新、鋥亮、甚至有些耀眼的匾額,心裡頭卻泛起一陣陌生的疏離。他下意識摸了摸腕上那柄被體溫焐熱的舊銀勺,冰涼的觸感讓他忽然想起小時候,父親握著他的手,在廢報紙上一筆一畫練字的情景。父親的手很大,很糙,裹著他的小手,氣息噴在他頭頂:“小子,字如其人,要正。做菜也一樣,心正,味才正。”
他還記得自己第一次歪歪扭扭寫出“味”字時,父親咧開嘴笑了,用沾著麵粉的手揉了揉他的腦袋。
現在這塊匾,寫的也是一種“味”,可這味道太重,太亮,和他灶台上那些靠著火候與心思慢慢熬出來的滋味,似乎不是一回事。
他嘴唇動了動,還沒發出聲音,門外的人群又是一陣騷動。
一個身影有些踉蹌地擠開圍觀的人,衝了進來。是喬振海。他身上的西裝皺了,領帶歪在一邊,頭發也有些淩亂,全然沒了平日那種圓滑周整的模樣。他懷裡緊緊抱著一塊用紅布蓋著的長條物件,衝進店裡,雙眼赤紅地掃了一圈,目光定格在陳硯舟臉上。
下一秒,他雙膝一彎,“撲通”一聲,直挺挺跪在了冰涼的水泥地上。懷裡的東西“哐當”落在一旁,紅布滑開一角,露出底下木質牌匾的一角。
“師父在上!”喬振海喉嚨裡擠出嘶啞的聲音,額頭重重磕了下去,“不肖弟子喬振海……今日前來,懇請重歸師門!”
滿室皆寂。連門外嗡嗡的議論聲都像被掐斷了。
陳硯舟站在原地,身形紋絲未動,隻有垂在身側的手,指尖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
喬振海抬起頭,眼眶通紅,血絲密布。他像是用儘了全身力氣,猛地抓住自己襯衫前襟,用力一扯!紐扣崩飛,露出胸膛。那上麵,赫然是一片麵積不小的刺青——圖案是一個穿著舊式廚師服、眉眼堅毅的年輕人,正是陳硯舟父親年輕時的模樣!線條細膩,神情栩栩如生,像烙在皮肉裡。
“我叫喬振海!”他聲音抖得厲害,每個字都像是從肺腑裡擠出來的,“二十年前,‘味耕堂’首席大弟子!當年那場地溝油驚天案……對外是我師父簽的字,可真正畫押頂罪、進看守所蹲了三個月的人……是我!”
他從懷裡哆哆嗦嗦掏出一個用塑料膜仔細包裹的、邊角磨損嚴重的牛皮日記本,顫抖著手翻開其中一頁,高高舉起,朝向陳硯舟,也朝向屋內的首長。
發黃的紙頁上,是陳硯舟父親那特有的、略顯板正的鋼筆字:“振海代我受過,吾心愧極,然‘味耕堂’百年招牌,數十弟子生計所係,大局不可因我一人而破。此債,來生當結。”落款日期,正是那場風波掀起前三日。
空氣凝固了,沉重得壓人胸口。
首長緩緩踱步過去,在喬振海身前停下。他微微俯身,目光先落在日記本的字跡上,凝視片刻,又移向那片刺青。他伸出手,蒼老的手指並未觸碰皮膚,隻是懸空,極輕地撫過刺青的邊緣輪廓,像在確認一件塵封舊物的真偽。半晌,他低低歎了口氣,聲音裡帶著遙遠的回憶:“原來是你……當年那個在酒桌上,硬是替你們局長擋下十七杯白酒,最後吐了血被抬出去的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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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振海渾身劇震,一直強忍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渾濁地滾過臉頰,滴在冰冷的地麵上。
“我不敢說……這麼多年,一個字都不敢漏。”他哽咽著,肩膀控製不住地聳動,“我不怕坐牢,不怕背黑鍋……我怕的是,我說了,師父扛了一輩子的清譽就真的全毀了!‘味耕堂’就真的再也翻不了身了!我隻能……隻能裝作自己就是個趨炎附勢、奪人家產的小人,我買下這店,我守在這裡,我等著……等著有一天,或許能有個機會,把這塊牌子,連同這真相……原原本本,還回來!”
他說完,轉向地上那塊牌匾,猛地揭開紅布。那是一塊仿古製的木匾,上麵刻著三個樸拙的大字——“味耕堂”。他雙手將匾額高高舉過頭頂,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顫抖:“這是我照著老匾樣子,偷偷重做的。今日歸還!隻求……隻求師父,準我重回門下!哪怕是從最臟最累的雜工做起,燒火、掃地、洗泔水桶……我也心甘情願!”
陳硯舟依舊沒動,也沒去接那塊匾。他看著喬振海那張被淚水鼻涕糊得狼狽不堪的臉,看著那片刺在胸口、隨著激動呼吸劇烈起伏的父親容顏,心裡頭像是猛地被倒進了一鍋滾油,又澆了一瓢冰水,滋啦作響,翻騰絞痛。恨了這麼多年的人,忽然間麵目全非。他曾以為被奪走、被玷汙的一切,底下竟藏著這樣孤注一擲的守護與慘痛。這恨,該落在何處?這怨,又該向誰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