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屏幕剛暗下去,廚房裡那盞老舊的白熾燈泡還亮著,投下一圈昏黃的光暈,邊緣模糊地融進四周的陰影裡。
陳硯舟站在灶台前,沒動。右手手指無意識地、反複地摩挲著左手腕上那枚冰涼的銀勺腕飾,指腹感受著金屬表麵細微的劃痕與磨損。鍋裡剩下的那點粥已經徹底涼透了,表麵凝著一層失去光澤的、薄薄的油膜。他沒倒掉,也沒打算再熱,隻是微微垂著眼,盯著那層油膜下凝固的、糊狀的米粒,有些出神。外麵的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整條小巷陷入一種深夜裡特有的、近乎真空的寂靜,靜得能聽見遠處那塊塑料招牌,被殘存氣流帶動時,發出的極輕微的、有一下沒一下的“嘎啦……嘎啦……”的晃動聲。
就在這時——
“砰!”
門被一股蠻力猛地從外麵撞開,撞在牆壁上,發出沉悶的巨響,打破了幾乎凝滯的寂靜。
錢多多像一顆被狂風卷進來的濕透的石頭,踉蹌著衝了進來。他渾身濕透,廉價的黑色夾克緊貼在身上,往下淌著水,在腳下迅速彙成一小灘。頭發一綹綹貼在慘白的額頭上,雨水順著發梢、鼻尖、下巴不斷滴落。他嘴唇凍得有些發紫,胸口劇烈起伏,喘著粗氣,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陳硯舟,裡麵混雜著極度的恐懼、絕望,還有一絲孤注一擲的瘋狂。他左手緊緊攥著一個手指粗細、密封嚴實的玻璃試管,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繃得發白,手還在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他一言不發,幾乎是撲到料理台前,將那個試管“啪”地一聲,重重按在冰冷的台麵上。試管裡的液體渾濁,帶著一種不祥的、隱約的紫色。
“是……是紫色的蘑菇。”他開口,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跑岔氣的破音,每一個字都像從喉嚨裡硬擠出來的,“王虎的人……混、混進國宴廚房了……下一輪主菜,計劃用這個……摻進去。”
陳硯舟的目光從試管上掃過,沒有伸手去碰,甚至沒有多看一眼。他抬起眼,看向錢多多那雙被雨水和恐懼浸透的眼睛,問:“你兒子呢?”
錢多多喉嚨劇烈地滾動了一下,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哽住了。眼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泛紅,水汽積聚,不知道是雨水還是彆的什麼。“他們……”他吸了一口氣,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給他……打了一針。說是……慢性毒。三天……三天內不給解藥,人就……人就廢了。”
他低下頭,肩膀徹底垮塌下去,仿佛全身的骨頭都被抽走了,隻剩下疲軟無力的皮肉。雨水從他低垂的發梢不斷滴落,砸在地麵那灘水漬裡,發出微不可聞的“嗒、嗒”聲。“我不是……不是來求你救他的。”他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帶著濃重的鼻音和自厭,“我知道我乾過什麼……偷配方、拍監控、幫喬振海陷害你家……我活該,我下地獄都活該。可他……”他猛地抬起頭,眼淚終於奪眶而出,混著臉上的雨水一起流下來,“他才八歲!他不知道這些肮臟事!他……他就想吃口熱飯,像那天……像他那天偷偷跑來,吃的那碗‘安心飯’……”
陳硯舟轉過身,走到那個老舊的綠色冰箱前,拉開冷藏室的門。冷氣混合著菌類特有的土腥氣撲麵而來。他取出傍晚剛送來的、那幾袋真空包裝的雲南野生菌。包裝袋外壁還凝結著細密的水珠,摸上去冰涼濕滑,仿佛還帶著遙遠山間夜露的寒氣。他沒說話,撕開包裝,將菌子倒進一個乾淨的鋼盆裡,擰開水龍頭,開始衝洗。水流嘩嘩,衝刷著菌帽和菌柄,他的動作平穩,節奏均勻,仿佛隻是在處理最普通的食材。
水聲停了。
他關上水龍頭,甩了甩手上的水珠,這才抬起頭,重新看向錢多多,問:“你說,他那天來吃過?”
錢多多用力點頭,淚水模糊了視線:“我……我沒敢讓他進門,讓他在外麵巷子口等。他吃完出來……眼睛亮亮的,拉著我的手說……說這粥的味道,有點像……像媽媽還在的時候,給他煮的……”
陳硯舟沒再接話。他把洗好的菌子撈出來,放在砧板上。拿起刀,刀刃在昏黃的燈光下閃過一道冷光。他開始切片,菌肉肥厚,切下去有紮實的觸感。一片,兩片……切好的菌片被他丟進一口乾淨的小湯鍋裡,加入清水,剛好沒過菌片。然後,他擰開灶火。
“轟——”
幽藍的火苗猛地竄起,舔舐著鍋底,瞬間將鍋壁燒熱。跳躍的火光映在他沒什麼表情的臉上,明明暗暗。
“上一鍋粥,我給幾個孩子免了單。”他忽然開口,聲音平直,像是在陳述一件與眼前緊張氛圍完全無關的瑣事,“有個老太太,帶著孫子從鄰省來看病,排了很久隊,就想給孩子喝碗熱的。我給他們盛了粥,後來……用手機轉了五萬塊錢。備注寫的是:‘從鍋裡撈起的未來’。”
錢多多愣住了,紅腫的眼睛茫然地睜大,似乎完全跟不上這突兀的話題轉折。
“我不是為了做給誰看,也不是為了讓誰知道,才做這些的。”陳硯舟拿起一根長柄木勺,緩緩攪動著鍋裡漸漸升溫的清水,目光落在微微漾開的水波上,“可那一晚,鍋裡的粥,冒了光。不是幻覺,不是眼花。”他頓了頓,勺子停了一下,“是我心裡頭裝著的那點東西,好像……真的能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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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關小了火,讓鍋裡的水保持將沸未沸的狀態,蓋上鍋蓋。然後,他閉上了眼睛。
廚房裡一時間隻剩下鍋底細微的“滋滋”聲,和錢多多壓抑的、帶著水音的呼吸聲。
心口深處,那套玄而又玄的“心味”感應,正在無聲地流動、彙聚。不是冰冷的係統提示音,也沒有明確的任務指向。那是一種……溫熱而沉實的“感覺”。像是一股積蓄已久的暖流,從胸口正中緩緩下沉,順著脊椎,流向四肢百骸,最後格外清晰地彙聚到握著勺柄的右手臂,再順著指尖,仿佛有了生命般,絲絲縷縷地“流”進了那口樸素的湯鍋裡。
他知道,這股“東西”的源頭是什麼。是林美娟放在台麵上那幾張照片裡,孩子們黑白分明的眼睛;是留言簿裡那張瘦小男孩怯生生笑著的臉;是那個叫李秀蘭的老人,在預約信息裡寫下的、關於生病孫子的那句最簡單的話。
現在,這些麵孔,這些期待,這些最樸素的渴求,連同他此刻全神貫注的、想要“解毒”、想要“挽救”的強烈心念,正被這股暖流裹挾著,一點一滴,滲入鍋中那幾片翻滾的紫色毒菌裡。
一分鐘。
兩分鐘。
鍋蓋邊緣開始冒出細密的白氣,蒸汽氤氳。接著,在那白色的水汽縫隙裡,極其微弱地,滲出了一絲淡金色的、柔和的光暈。那光芒很淡,卻異常清晰,像黎明前最黑暗時刻,天邊悄然亮起的第一線曦光。
錢多多猛地瞪大眼睛,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把即將衝出口的驚呼硬生生憋了回去,隻從喉嚨裡發出“嗬”的一聲短促氣音。
陳硯舟睜開了眼。他沒有看那奇異的光,隻是伸手,掀開了鍋蓋。
蒸汽“呼”地騰起,撲了他一臉,瞬間模糊了鏡片。他沒有去擦。
鍋裡的湯色,竟然變得異常清亮,澄澈見底,幾乎看不出紫色菌片本身可能帶有的渾濁。幾片菌肉在清湯中緩緩沉浮,表麵似乎覆蓋著一層極其稀薄、幾乎看不見的、流動的微芒。
他用勺子撇去最表麵一點浮沫,然後盛出一小碗清湯,放在台麵上,輕輕推到錢多多麵前。
“帶回去。看著他喝完。”陳硯舟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三小時內。他會喊你‘爸爸’。不是夢話,是真的醒了,認人了。”
錢多多沒有去接那隻碗。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雙膝一軟,“噗通”一聲,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潮濕的水泥地上。額頭抵著同樣冰冷的台麵邊緣,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壓抑的、野獸般的嗚咽從喉嚨深處擠出來。
“我……我不信……”他聲音嘶啞破碎,混合著淚水,“我不信你真能救他……王虎背後……是境外一個專門的廚師團,那些人……不是廚師,是瘋子!他們用了幾十年研究怎麼用食物、用香料、用神經毒素做局……我以前覺得,隻要不出人命,偷點東西,傳遞點消息,算什麼?可現在我知道……我幫的是披著人皮的魔鬼!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魔鬼!”
陳硯舟彎下腰,伸出右手,抓住錢多多的胳膊。他的力氣不小,硬是將癱軟在地的錢多多拽了起來。
“你現在回頭,”他看著錢多多渙散又充滿血絲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還不算晚。”
他走到牆邊,伸手在一塊看似普通的瓷磚接縫處按了幾下,一塊小小的、與牆壁顏色幾乎一致的暗格無聲滑開。他從裡麵取出一枚隻有指甲蓋大小的、薄如蟬翼的銀色芯片。走回來,打開料理台下方一個不起眼的舊保溫壺,擰開壺蓋,手指在壺蓋內側一個極其隱蔽的卡槽處一按,內層微微彈起。他將芯片小心地嵌入夾層,再複原,擰緊。
“明天早上,最遲八點,王虎會給你打電話。”陳硯舟將保溫壺塞進錢多多還在發抖的手裡,“他會讓你確認‘投毒’的進度,或者詢問有沒有異常。你不用多說,就按我教你的那幾句答。這個,”他拍了拍保溫壺,“會讓我聽見。”
錢多多抱著那個沉甸甸的、帶著陳硯舟掌心溫度的保溫壺,手抖得更厲害了,幾乎抱不住。
“為什麼……為什麼信我?”他抬起頭,淚水糊了滿臉,眼神裡全是自我厭棄和難以置信,“我是個賊。我偷過你的東西,害過你的人……”
“因為你今晚來了。”陳硯舟打斷他,目光平靜卻銳利,“換了彆人,知道兒子被挾持,自己又背著那麼多臟事,要麼徹底認命,要麼早就跑得沒影了。可你來了,渾身濕透,冒著被發現的危險,還帶來了樣本。”他頓了頓,“這就夠了。”
他不再看錢多多,轉身走到靠牆的舊碗櫃旁,蹲下身,在櫃子底部一個極其隱蔽的角落摸索了一下,輕輕一摳。一小塊背板無聲地向內滑開,露出後麵一個淺窄的暗格。他從裡麵取出一張塑封好的照片,走回來,遞到錢多多眼前。
錢多多茫然地接過,低頭看去。
隻看了一眼,他整個人就像被一道無聲的閃電劈中,徹底僵住了,連顫抖都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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