鍋裡的湯還在咕嘟咕嘟地滾著,頂著蓋子邊緣,滲出一圈細細的白氣。
陳硯舟睜開眼,其實他根本沒睡著,隻是閉目養了會兒神。手機屏幕在昏暗的廚房裡兀自亮著,幽幽的光映著他沒什麼血色的臉。時間跳到了淩晨三點四十七分。他沒去看鎖屏上堆積的通知,也沒碰手邊那個早就涼透的保溫杯,隻是伸出右手,摸索到灶台邊緣,指尖觸到那枚被體溫焐得微溫的銀勺腕飾,冰涼的金屬讓他混沌的頭腦清晰了一瞬。他站起身,動作因為久坐而有些遲緩,走到灶台前,關了火。用一塊厚布墊著,端起那口小砂鍋,將裡麵最後一點熬足了時辰的菌湯,小心翼翼地傾進一個專用的保溫餐盒裡,擰緊蓋子,扣上鎖扣。
他知道,是時候了。
國宴廳裡燈火通明,巨大的水晶吊燈懸在挑高近十米的天花板下,折射出無數細碎冰冷的光點,把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麵照得晃眼。鋪著深紅絲絨桌布的長桌一眼望不到頭,銀質餐具、骨瓷餐盤、水晶杯盞,按照嚴格的禮儀間距擺放得一絲不苟,反射著同樣冰冷的光芒。陳硯舟站在後廚專用的通道入口,陰影恰好籠罩著他大半個身子。他看著身穿黑色製服、戴著白手套的工作人員,推著鋥亮的不鏽鋼餐車,平穩無聲地滑向主桌方向。他沒有急著跟上,隻是等了幾秒,才邁開步子,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麵,腳步落在厚厚的地毯上,悄無聲息。
首長準時到場。
幾乎在他身影出現在門口的瞬間,全場便齊刷刷地站了起來,潮水般的掌聲響起,在空曠奢華的大廳裡回蕩。首長麵容沉靜,微微頷首示意,步履穩健地走向主位,落座。王虎坐在右側第三把椅子上,一身剪裁精良的深青色中山裝,頭發梳得一絲不亂,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謙和又略帶矜持的微笑。他抬起眼皮,狀似無意地掃過後廚通道的方向,目光在陰影中的陳硯舟身上極快地掠過,嘴角那抹笑意,幾不可察地加深了些許,帶著一種儘在掌握的篤定。
清脆的上菜鈴聲響起,打破了短暫的肅穆。
作為主菜之一的鬆茸燉雞,由戴著高帽、神色肅穆的國宴特聘廚師團隊親自呈上。精美的帶蓋湯盅被輕輕放置在首長麵前。侍者揭開盅蓋,熱氣攜著濃鬱的香氣升騰而起。首長拿起手邊雕刻著繁複花紋的銀筷,伸向盅內,穩穩夾起一片浸潤了湯汁、色澤金黃誘人的鬆茸。
就在鬆茸片離開湯麵、暴露在空氣中的那一刹那——
那片原本溫潤的菌肉表麵,倏地泛起一層幽藍色的熒光!
那光芒並不刺眼,甚至有些朦朧,卻異常清晰,像夏夜沼澤裡驟然亮起的鬼火,詭異地附著在食物上。
周圍瞬間陷入一片死寂。原本輕微的交談聲、杯盤輕碰聲、侍者走動的衣料摩擦聲,全部消失了。有人下意識地低頭去看自己麵前的餐盤,有人愕然抬頭望向懸掛在側方、實時轉播餐台畫麵的大屏幕,更有反應快的記者,幾乎本能地將隱蔽的鏡頭對準了那片發光的鬆茸。空氣仿佛被抽乾了,凝固成堅硬的冰塊,壓在每個人的胸口。
王虎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他甚至從容地端起了手邊的青瓷茶杯,湊到唇邊,淺淺地啜飲了一口,喉結滾動,咽下。眼神平靜無波,仿佛眼前發生的一切與他毫無關係。
就在這時,陳硯舟從通道的陰影裡走了出來。
他手裡端著一個樸素的、沒有任何紋飾的白瓷碗,碗裡是清亮見底的湯,顏色近乎琥珀,蒸汽嫋嫋,卻聞不到什麼撲鼻的濃香。他腳步不快,也不慢,每一步都踏得很穩,穿過鴉雀無聲的宴會廳,徑直走到主桌前。沒有看任何人,隻是將手中的白瓷碗,輕輕放在了首長麵前,那盅泛著詭異藍光的鬆茸燉雞旁邊。
“這是解毒菌湯。”他的聲音不高,但在極度的寂靜中,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用的是今天淩晨,從王虎先生私人飛機貨艙裡查獲的同批次‘迷魂菇’,經過七十二小時的特殊培育與中和處理,專門針對這種神經毒素的分子結構。”
“嘩——!”
像一塊巨石砸進死水,全場驟然爆發出壓抑不住的驚嘩!無數道目光齊刷刷射向王虎,又驚疑不定地看向那碗看似平淡無奇的湯。
王虎放下茶杯,瓷底與杯托相碰,發出清脆的一聲“叮”。他嗤笑一聲,聲音裡帶著毫不掩飾的嘲弄與怒意:“陳硯舟,你這是什麼意思?當眾誣陷我下毒?證據呢?就憑你一張嘴,一碗不知道用什麼熬出來的湯?這種湯,誰不能熬?你說它是解藥,它就是解藥了?荒謬!”
沒有人接話。空氣緊繃得像拉滿的弓弦。
陳硯舟沒有看他,目光隻落在首長沉靜的臉上,語氣平直:“您嘗一口。真的解藥,身體自己會知道。”
王虎猛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動作太大,帶得椅子腿摩擦地麵,發出刺耳的響聲。“荒唐!這是赤裸裸的栽贓陷害!我王虎堂堂正正的企業家,為地方經濟做出過貢獻的,會做這種下三濫的勾當?你們休想用這種卑劣的手段,毀我清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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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話音還未完全落下,宴會廳正前方、那麵占據了整堵牆的巨型高清顯示屏,毫無預兆地一閃,畫麵驟然切換!
一段經過降噪處理的錄音視頻開始播放。
王虎那略帶沙啞、此刻聽來卻無比清晰的聲音,通過頂級的環繞音響係統,充斥了整個空間:“……主菜必須用最新那批‘迷魂菇’,加熱到七十度以上,菌肉會自然泛藍光,人吃了會產生短暫的強烈幻覺和記憶紊亂,記不清自己說過什麼、做過什麼。事成之後,把線索引到那幾個一直唱反調的老家夥身上,就說他們年紀大了,精神不穩定,當眾失態……”
畫麵緊接著切換到另一段顯然是偷拍的視頻——幾個穿著境外某知名酒店廚師服的人,正在一間廚房裡低聲交談,字幕同步翻譯:“定金已經收到一半。隻要確保目標在公開場合出現明顯‘異常’,後續的輿論報道和‘病情猜測’,自然會發酵起來……我們隻需要確保‘藍光’效果出現就行。”
現場一片死寂。比剛才更甚,那是連呼吸都仿佛被凍住的死寂。
王虎臉上那精心維持的笑容,徹底僵住了,肌肉扭曲成一個怪異的表情。他下意識地轉身,就想朝側門衝去,兩名早已悄然靠近的安保人員迅疾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他的胳膊。他劇烈地掙紮了一下,額角青筋暴起,嘶吼道:“放開我!你們憑什麼抓我?我沒有動手!那些話……那些話隻是生意場上的閒聊!誇大其詞!我根本沒實施!我隻是……隻是在談一筆可能的食材進口生意!”
“談生意?”陳硯舟終於將目光轉向他,聲音依舊沒什麼起伏,卻像鈍刀子割肉,“那你兒子王梓軒,三個月前為什麼連續一周,每晚都偷偷來我的小店,點一碗最便宜的‘安心飯’,吃完才能睡著?你妻子李婉茹上個月急性心肌炎住院,為什麼托護士悄悄點外賣,指名要我的安神筍乾湯?你怕死,王虎。你也怕彆人知道,你在外麵乾這些臟事的時候,你的家人,卻要靠你瞧不上的、我這碗‘沒什麼用’的湯來續命安神。”
王虎猛地扭過頭,眼睛瞬間布滿了血絲,死死瞪著陳硯舟,那目光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剝:“你少在這裡假惺惺裝什麼好人!你不就是想要名要利嗎?一碗湯能救幾個人?啊?你能救得了所有吃不起飯的人?你能改得了這個弱肉強食的世道?你裝什麼清高!”
陳硯舟沒有回答。他甚至沒有再去看王虎那猙獰的臉。他隻是伸出手,將放在首長麵前的那隻白瓷湯碗,輕輕地、卻又帶著某種不容置疑的力度,往前推了半寸。
首長從始至終沒有開口。他的目光,從泛著藍光的鬆茸,移到那碗清湯,再移到屏幕上定格的畫麵,最後,落回眼前這碗看似平淡的湯上。他看了很久,久到空氣都快要再次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然後,他伸出手,拿起了湯碗邊那柄同樣樸素的白瓷勺。
他舀起一勺清亮的湯,放到唇邊,輕輕吹了吹飄散的熱氣,然後,緩緩送入口中。
全場上下,所有人,仿佛連心跳都停了一拍。無數道目光死死鎖住首長細微的表情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