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站在門口,手裡捏著手機,屏幕的光映著他有些局促的臉。他提高了一點聲音,又問了一遍:“今天……是誰中了?”
陳硯舟抬起頭,目光越過保溫櫃上蒸騰的微弱白氣,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他把剛蒸好、還燙手的那屜筍乾鮮肉湯餃,用厚布墊著,穩穩地放進保溫櫃的最上層,調好恒溫。然後,他轉過身,一言不發地走進了廚房,順手帶上了那扇舊木門。
“吱呀”一聲輕響,門合攏了。
外麵年輕人的聲音,還有其他隱約的嘈雜,一下子被隔開,變得模糊而遙遠,像是從水底傳來的。
廚房裡安靜下來,隻有排氣扇低沉的嗡鳴和冰箱壓縮機偶爾啟動的“哢噠”聲。光線從高窗斜射進來,照亮空氣中緩慢浮動的、細微的粉塵。
他走到灶台前,蹲下身,打開下方一個帶鎖的矮櫃。裡麵不是調料或雜物,而是靜靜地放著一個暗紅色的老式木托盤。托盤已經很舊了,邊角被摩挲得光滑圓潤,顏色沉澱得發暗。托盤裡,整整齊齊地碼放著七隻牛皮紙信封。每一隻都封了口,正麵用黑色鋼筆寫著名字,字跡是他自己的,工整,有力。
信封不厚,但捏在手裡能感覺到分量。裡麵裝的金額不一樣,是他這三個月來,每天晚上打烊後,對著賬本,一筆一筆仔細算出來的。每一分錢,都來自過去九十多天裡,他親手熬煮的每一碗“安神筍乾湯”,耐心燉出的每一盅“忍耐粥”。沒有中間商抽成,沒有平台服務費,更沒有什麼“品牌溢價”。就是最乾淨的、食材成本扣除後,屬於他這雙手、這口灶、這份心意的,最樸素的利潤。
他伸出手,指尖從七個信封上依次撫過。左手腕上那枚舊銀勺,隨著動作輕輕晃動,碰在灶台邊緣,發出極輕的“叮”的一聲。
他低下頭,看向灶上那口已經刷洗乾淨的小砂鍋。旁邊,一碗晶瑩剔透的新米早已用井水泡好,米粒吸飽了水分,顯得飽滿潤澤。水是今天天剛亮時,他親自去後院那口老井裡打上來的,清冽,帶著地底的微涼。他把米瀝乾,倒入砂鍋,又注入適量的井水,剛好沒過米麵一指節。
點火。
幽藍的火苗安靜地舔上鍋底。起初沒什麼動靜,隻有鍋壁漸漸升溫,發出極細微的“滋滋”聲。慢慢地,鍋裡的水開始變熱,米粒在水中輕輕舒展,滾動。水汽開始從鍋蓋邊緣絲絲縷縷地滲出來。
他拿起一小塊洗淨的老薑,用刀背拍鬆,丟進鍋裡。又打開鹽罐,用指尖撚起一小撮細鹽,手腕輕抖,均勻地撒入。
動作不疾不徐,每個步驟都做得穩當、到位,像重複過千百遍,卻又帶著每一次都如第一次般的專注。
就在他蓋上杉木鍋蓋,手指離開鍋柄的那一瞬間——
心口深處,毫無預兆地,微微動了一下。
不是心跳加速,也不是疼痛。那感覺難以言喻,就像……一根一直懸垂在意識深處的、看不見的絲線,被一隻溫柔而無形的手,極其輕柔地,扯動了一下。
他知道那是什麼。是那個一直與他相伴、卻又無法完全掌控的“心味”感應,在泛起漣漪。不是冰冷的係統提示音,也不是明確的任務指引。就是一種純粹的、溫暖的“感覺”——仿佛有許多人,在同一個時刻,懷抱著同樣真誠的感激與祝福,將那份心意,隔著遙遠的距離,遙遙地傳遞了過來,彙聚到了這間小小的廚房,彙聚到了這口正在慢慢熬煮著白粥的砂鍋裡。
他沒停下動作,也沒有四處張望。隻是靜靜地站在灶台前,微微垂下眼瞼,聽著鍋裡漸漸響起的、由弱變強的“咕嘟”聲,感受著那鍋粥在文火與時間的共同作用下,慢慢蛻變。
二十分鐘,在寂靜與等待中流過。
粥熬好了。
他揭開鍋蓋,一大股乳白色、帶著米糧特有清甜和一絲薑辛的濃鬱蒸汽“呼”地湧出,瞬間模糊了他的眼鏡鏡片。他沒去擦。隻是拿起長柄勺,探入鍋中,輕輕攪動。粥湯已經變得粘稠綿密,米粒幾乎完全融化,隻在勺間留下柔滑的質感。表麵浮著一層薄薄的、亮晶晶的米油,像一層細膩的光膜。
他一勺,一勺,穩穩地舀起,分彆盛入早已準備好的七隻白瓷碗裡。每一碗都盛得八分滿,熱氣嫋嫋。
就在這時,廚房的門被從外麵輕輕推開了。
林美娟走了進來。她身後,跟著七個孩子。高矮不一,但都穿著洗得發白、明顯不太合身的舊校服,背著款式各異、邊角磨損的書包。他們排成一列,跟著林美娟走進來,腳步很輕,誰也不敢大聲呼吸,隻是睜著一雙雙或好奇、或緊張、或帶著些微怯意的眼睛,打量著這間對他們而言可能有些“神聖”的廚房。最小的那個女孩,看起來不過八九歲,一直低著頭,小手緊緊地攥著一張疊得方方正正、但邊角已經嚴重磨損起毛的紙,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陳硯舟端起第一碗粥。粥碗很燙,他墊著厚厚的抹布。他走到那個最小的女孩麵前,微微彎下腰,將碗輕輕放在她麵前那張靠牆的小方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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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底與桌麵接觸,發出輕微的“哢”聲。
女孩像是受驚的小鹿,猛地抬起頭,看向陳硯舟。她的眼睛很大,很黑,此刻因為驚訝和莫名的情緒,迅速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水光,亮晶晶的,映著廚房昏黃的燈光。
陳硯舟什麼也沒說。臉上也沒有什麼特彆慈祥或鼓勵的笑容,隻是目光平靜地看著她,點了點頭。
然後,他轉身,端起第二碗,走向下一個學生。
一碗,接著一碗。他沉默地、平穩地將七碗滾燙的、散發著安心氣息的白粥,送到了每一個孩子麵前。孩子們都站著,沒有人敢先坐下,更沒有人敢去碰那碗粥。廚房裡安靜得隻剩下蒸汽遇冷凝結、從排氣扇滴落的水珠聲,和孩子們有些壓抑的呼吸聲。
直到陳硯舟送完最後一碗,直起身,退後兩步,目光掃過七張稚嫩而緊繃的臉,用不高、但清晰的聲音說:
“趁熱。”
像是解除了某種無聲的禁令。
站在最邊上的一個男生,看起來年齡最大,約莫十五六歲。他遲疑了一下,率先在桌旁的凳子上坐下。他沒有立刻喝,而是先雙手捧起碗,湊近聞了聞那溫熱的氣息。然後,他拿起勺子,舀起一小口,小心翼翼地送進嘴裡。
粥剛入口,他的動作就猛地頓住了。握著勺子的手,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他飛快地低下頭,額前的碎發遮住了眼睛。肩膀微微聳動著,過了好幾秒,他才重新抬起頭,眼眶已經通紅,鼻尖也紅了。他用力吸了吸鼻子,聲音有些哽咽,很低,卻讓所有人都能聽見:
“這味兒……這熱乎勁兒……跟我媽……跟我媽生病走之前,給我煮的最後一頓早飯……一模一樣。”
這句話像一顆投入靜湖的石子。其他孩子陸續坐下,拿起勺子。有人默默地舀起粥,小口小口地喝著,眼淚卻無聲地順著臉頰滑落,滴進碗裡;有人把勺子攥得緊緊的,指節泛白,仿佛要通過這個動作汲取某種力量;那個最小的女孩,喝得很慢,很仔細,喝完最後一口後,她甚至沒有立刻放下碗,而是把已經空了的、還殘留著餘溫的白瓷碗,小心翼翼地抱在了懷裡,小小的下巴擱在碗沿上,閉上眼睛,像是在感受那最後一點暖意。
最後,七個孩子幾乎是不約而同地,放下了碗勺除了那個還抱著碗的女孩),齊齊站了起來。他們麵向陳硯舟,沒有口令,卻動作一致地,深深地、幾乎折成九十度地,鞠了一躬。
腰彎得很低,時間持續了好幾秒。
陳硯舟站在原地,沒有閃避,也沒有像往常那樣客氣地說“不必”。他就那麼站著,坦然地、平靜地接受了這七份沉甸甸的、用最樸素方式表達的謝意。
心裡那根無形的線,又被清晰地、有力地扯動了一下。比剛才更明確,更……溫暖。
林美娟一直站在廚房門邊,靜靜地看著這一切。她的眼圈不知何時也紅了,鼻尖發酸。她悄悄地抬起手,用袖口極快地、不易察覺地抹了一下眼角。然後,她向前走了兩步,聲音放得很輕,帶著一種追憶往事的柔和,對陳硯舟說:
“小舟……你爸要是能看見今天這一幕,一定會像以前那樣,搬個小馬紮,坐在那個角落裡,”她指了指灶台對麵、堆著一些乾貨袋子的昏暗牆角,“點著他那半截永遠抽不完的旱煙,眯著眼,就那麼笑著……看著你。”
陳硯舟沒有接話。他的目光似乎飄向了林美娟指的那個角落,又似乎沒有。臉上依舊沒什麼明顯的表情,隻是喉結幾不可察地滾動了一下。
他轉身,走回櫃台後麵。拿起放在那裡的手機,指紋解鎖,點開手機銀行的app。他想核對一下那個專門用於“助學基金”的子賬戶餘額,看看夠不夠下一步的計劃。
登錄,驗證,頁麵刷新。
當那個數字清晰地跳出來時,他握著手機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下。
餘額顯示,比他記憶中最後一次查看時,多了將近一倍。不是小數目的增長,是近乎翻了一番。
他皺眉,立刻點開近期的收支明細,一條條仔細查看。
轉賬記錄密密麻麻。金額從幾百到幾千,甚至有幾筆上萬的。彙款人姓名一欄,大多顯示為“”或陌生的網名,地址來自天南地北,時間則高度集中在最近這三天。備注欄裡,留言五花八門,卻又驚人地相似:
“吃過您的‘安心飯’,終於睡了三個月來第一個整覺。”
“多年老胃病,喝了您半個月的湯,好轉了。一點心意,請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