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車同軌”的宏圖在大唐疆域上如火如荼地展開,帝國的血脈因一條條新路的延伸而日益賁張強健之際。
一片濃重而冰冷的陰霾,毫無預兆地自九重宮闕深處彌漫開來,迅速籠罩了原本昂揚向上的朝野。
也沉重地壓在了杜遠等人激情澎湃的心頭——賢德溫婉的長孫皇後,病倒了。這一次,並非往常偶感風寒的微恙,而是如山崩海嘯般洶洶而來的沉屙。
鳳體違和的消息起初被謹慎地控製在立政殿範圍內,但皇後持續不退的高熱與迅速衰弱的跡象。
讓恐慌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無法遏製地蔓延開來。長孫皇後的體質,本因早年輔佐夫君、曆經患難、又頻仍生育而埋下隱憂。
七年前那一場大病雖經杜遠理念介入和孫思邈妙手挽回,根基終究受損。
此次舊疾被某種未知的誘因驟然點燃,與新感的風寒邪氣交織肆虐,來勢之凶猛,遠超以往。
杜遠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時間,心便沉了下去。他調動了自己所能觸及的一切資源:
通過吳王李恪,將太醫署所有頂尖醫官集中至立政殿待命;
憑借自己對長孫皇後素來的敬重與李泰的全力支持,搜羅天下珍稀藥材,不惜代價;
更重要的是,他將自己超越時代的、關於重症護理、感染控製、營養支持的理念,儘可能轉化為這個時代能理解的語言和可操作的措施,詳細告知了主持醫治的太醫署首席孫思邈和吳王李恪。
立政殿內,藥香與焦灼的氣息終日不散。孫思邈須發皆白,眉頭緊鎖,施針的手依然穩定,但眼中卻充滿了凝重與罕見的力不從心。
他嘗試了畢生所學最精妙的方劑,君臣佐使變幻無窮,試圖穩住皇後不斷滑落的生機。
李恪更是衣不解帶,日夜守候在母後榻前,親自嘗藥,觀察細微變化,那雙肖似父親的明亮眼眸裡布滿了血絲與深切的憂懼。
杜遠提供的“保持空氣流通”、“嚴格沸煮消毒布巾”、“嘗試物理降溫”等建議被謹慎采納,宮人們屏息凝神地執行著每一項指令。
然而,所有的努力,仿佛投石入深潭,雖有漣漪,卻難以扭轉那不斷下沉的趨勢。皇後的高燒如同跗骨之蛆,反複糾纏,退去片刻又複燃起,消耗著她本就所剩無幾的元氣。
她的麵容日漸蒼白、削瘦,往昔母儀天下的溫潤光輝被病痛折磨得黯淡,偶爾清醒時,眼神依舊柔和,卻已失了焦距。
湯藥喂進去,往往嘔出大半;施針的效用,持續的時間越來越短。
杜遠站在立政殿外冰冷的石階上,聽著殿內壓抑的咳嗽和宮人匆忙卻輕悄的腳步聲,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挫敗感攫住了他。
他能在朝堂之上縱橫捭闔,提出驚世國策;能在工地上指點江山,築起超越時代的路橋;甚至能影響經濟民生,改變許多人的命運軌跡。
但在人類最古老、最公平也最無情的敵人——源自生命本身的衰亡與沉屙麵前,他那點來自未來的、碎片化的知識,顯得如此蒼白,如此渺小,仿佛螳臂當車。
孫思邈在一次持續了三個時辰的施針與用藥後,疲憊不堪地走出殿門,對守候在外的杜遠和李恪緩緩搖了搖頭,那聲幾乎微不可聞的歎息,比冬日的寒風更冷冽刺骨。
李恪猛地背過身去,雙手死死攥緊,指節發白,肩膀幾不可察地顫抖著。杜遠仰頭,望向陰沉沉的、仿佛要壓下來的天空,喉頭哽住,隻能喃喃重複著那句殘酷的真理:
“人力有時而窮……”寒風吹透了他的官袍,帶來刺骨的涼意,這涼意直滲心底。
那種明知曆史長河奔流方向,拚儘所有力氣想去改變其中一朵浪花的軌跡,卻最終隻能眼睜睜看著它按照既定的路徑跌碎的無力感,比任何政敵的明槍暗箭、比推行新政遇到的任何阻力,都要沉重千百倍。
李世民與長孫皇後,少年結發,相伴於微末,攜手曆經晉陽起兵、玄武門驚變,感情之深篤,遠超尋常帝後。
他不僅是她的夫君,更是她最堅定的倚靠;她不僅是他的皇後,更是他心靈的港灣、得力的臂助。
眼見愛妻在病榻上氣息奄奄,日漸凋零,這位平素英明果決、足以駕馭四海、被稱為“天可汗”的雄主,內心徹底被前所未有的恐慌與無助吞噬。理智在至愛可能永逝的恐懼麵前,節節敗退。
當太醫署的稟報一次比一次嚴峻,當孫思邈也麵露難色,當杜遠和李恪都沉默地垂下頭,李世民眼中最後一絲屬於帝王的鎮定光彩熄滅了。
在世俗的醫藥被宣告作用有限後,他將全部的希望,投向了虛無縹緲的、超越人世的力量。
他下旨,長安城內所有皇家敕建及享有盛名的佛寺、道觀,一律設壇啟建大醮,僧尼道士輪班,日夜不停為皇後誦經祈福,祈求佛祖道尊庇佑,消災延壽。
賞賜的香油錢帛如流水般送出。他自己更是常常褪下威嚴的龍袍,換上素淨的常服,摒除儀仗,輕車簡從,親至各大寺觀。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於神佛塑像前長跪焚香,虔誠禱告,甚至許下宏願,隻求上蒼垂憐,留住他的“觀音婢”。
這一日,心緒不寧到了極點的李世民,來到了長安城內香火最為鼎盛、也最為幽深的大慈恩寺注:此時玄奘法師尚未歸國,但長安已有曆史悠久的同名大寺)。
寺中方丈是一位須眉皆白、麵色紅潤、寶相莊嚴的老僧,聞天子親臨,親自出迎,引入清淨禪院奉茶。
老僧言語舒緩,暗合禪機,在一係列繁複而莊重的祈福儀式之後,他見皇帝眉宇間憂色如凝實質,便屏退了左右隨侍,隻留皇帝一人在靜室。
老僧雙手合十,低誦一聲佛號,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
“阿彌陀佛。陛下愛重之心,至誠至切,貧僧感同身受,天地亦為之動容。然則,觀皇後鳳體之違和,恐非尋常風寒疾厄所致。
依我佛門所見,或與累世宿業牽纏、因果流轉相關。此等業力病苦,非凡間尋常藥石所能根除,亦非一時功德福報所能輕易化解。”
李世民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急切地傾身向前,眼中燃起一絲希望的火苗:“請大師慈悲,開示明路!
隻要能救得皇後,朕願傾儘所有,付出任何代價!哪怕散儘內帑,甚至……朕亦在所不惜!”帝王的承諾,重若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