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丈眼中極快地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深邃光芒這光芒背後，或許關聯著某些樂於見皇帝沉溺方術、以此淡化其對世俗改革關注的世家影子，又或是寺門自身欲借此加深與皇權勾連的盤算）。
他麵上依舊悲憫，壓低聲音，話語更添幾分神秘：“陛下誠心，或可感通天地。貧僧早年雲遊西域諸國，於天竺雪山絕巔之古老傳說中，曾聞一事。
相傳上古佛陀涅盤之地，有天地靈氣氤氳不散，曆經萬載，偶能化生一種異寶，名曰‘涅盤長生芝’，亦有西域胡商稱之為‘不死藥’。”
李世民呼吸一窒，目光緊緊鎖住方丈。
“此物非金非玉，非草非木，”方丈繼續緩緩道，語調帶著蠱惑人心的韻律，“其色如晚霞赤玉，光華內蘊，據傳能滌蕩魂魄宿業，重續肉身生機，有逆轉生死之效……”
“此物現在何處？大師可知曉？”李世民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
方丈卻緩緩搖頭，麵露難色：“陛下，此乃縹緲傳說之物，蹤跡難尋。
典籍記載模糊，隻言其生於至潔至寒、人跡罕至之處，且天生靈物，自有緣法，非大福德、大毅力、大機緣者不可見，不可得。
即便僥幸尋獲，如何服用，亦需特殊法門護持，非深通佛法精要、或道法自然之高士，難以駕馭其沛然靈力，弄巧成拙，反受其害。”
他頓了一頓，留下無儘遐想空間，“貧僧慚愧，僅知此傳聞，並無具體尋獲之法。陛下或可廣貼皇榜，密召天下奇人異士、方外隱者，或有博聞廣識、機緣巧合知曉一二線索之人。”
這番話語，虛實交織，既在皇帝絕望的深淵裡投下一線誘人的光明，又將“機緣”、“代價”、“風險”這些無法量化、難以掌控的因素高高懸起，留下了無比充裕的、可供各方勢力運作與想象的空間。
李世民此刻心神大亂，對愛妻生命的渴望壓倒了一切懷疑，他寧願相信這渺茫的希望是真的。
離開大慈恩寺後，他立刻秘密下達了旨意，不惜一切代價，尋訪“長生芝”及知曉其事的能人異士，許下的賞格之高，足以令任何人瘋狂。
然而，虛無縹緲的長生傳說，終究隻是絕望心靈抓住的幻影，無法對抗生命規律冰冷而殘酷的現實。
儘管李世民傾儘了一個帝王所能動用的一切力量，儘管杜遠、李恪、孫思邈組成的團隊耗儘了心血與智慧，儘管無數的僧侶道士念誦經文直到聲音嘶啞。
貞觀十年的冬，在一個格外寒冷的夜晚，長孫皇後還是在立政殿她熟悉的鳳榻上，氣息漸微，最終溘然長逝，永遠閉上了那雙曾盛滿智慧與溫柔的眸子，享年四十三歲。
這個年紀，比起杜遠所知的那個曆史軌跡上她早逝的三十六歲，已然多出了七載春秋。
這寶貴的七年，是杜遠帶來的蝴蝶效應與孫思邈曠世醫術共同奮力爭取來的時光，讓她見證了貞觀盛世的更多篇章，陪伴了夫君和兒女更長的歲月。
但人力終究有其極限，該來的告彆，在推遲之後，終究還是帶著加倍的沉重與哀傷，來臨了。
皇後的崩逝，對李世民而言，不啻於一場天崩地裂的雷霆直擊神魂。
當立政殿內悲聲終於無法抑製地響起時，這位剛毅的帝王仿佛瞬間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氣神，身軀幾不可察地晃動了一下。
他揮手，以一種近乎粗暴的力度摒退了所有跪地哭泣的妃嬪、皇子皇女、宮人內侍，甚至包括聞訊趕來的李承乾、李泰等人。
他獨自一人，緩緩走入那片被悲傷浸透的寂靜之中，在皇後早已冰冷的靈床前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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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嚎啕，沒有言語，他就那樣坐著，握著皇後枯瘦的手，望著她安詳卻再無生氣的容顏，一動不動，如同化作了一尊石像。
隻有那無聲滾落、浸濕了明黃袍服前襟的淚水，揭示著內心如何的山呼海嘯、肝腸寸斷。
什麼長生不老藥，什麼橫掃六合的帝國霸業，什麼萬國來朝的盛世圖景，在“永失所愛”這四個字麵前，都褪去了所有光彩，變得蒼白而空洞。
巨大的、幾乎將他淹沒的悲痛之後，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以及一種在餘生中將不斷啃噬他心靈的、近乎偏執的綿長思念。
對杜遠而言，長孫皇後的去世，同樣是一次深刻而沉痛的心靈警醒。
它像一桶來自命運深處的冰水，帶著徹骨的寒意，澆熄了他內心因一係列改革順利推進而悄然滋生出的部分過度自信與“人定勝天”的驕矜。
他再次無比清晰地認識到，個體的力量，乃至一個時代所能彙聚的科技與智慧，在麵對生命本身的奧秘、脆弱以及那不可違逆的終極規律時，依然存在著無法逾越的鴻溝。
這讓他對生命，對自然，對冥冥之中或許存在的定數，產生了更深沉的敬畏，也讓他對自己的“使命”有了更複雜、更辯證的思考。
整個長安城，乃至整個大唐帝國，都因這位素以賢德、儉樸、明慧著稱的國母的離去，而陷入了巨大的悲慟之中。
鐘鼓樓沉寂，所有慶典宴樂停止，市肆間的鮮豔色彩被素白與玄黑替代。就連那原本轟轟烈烈、象征著帝國活力的全國道路建設工程，也不得不暫時放緩了節奏，許多工地自發停工三日以示哀悼。
帝國的上空，仿佛被一層厚重而哀傷的陰雲長久籠罩，連陽光都顯得黯淡了幾分。
杜遠知道，曆史的巨輪不會因為任何人的逝去而真正停轉，他引領和參與的改革之路，也必須帶著這份沉重的記憶繼續前行。
但長孫皇後的溘然長逝，無疑在李世民那顆雄才大略卻此刻破碎的心中，投下了一道漫長而漆黑的陰影；
也在朝堂那微妙平衡的格局裡，抽走了一根至關重要的、柔和而堅定的穩定之柱。未來的道路，必會因這位偉大女性的缺席，而增添許多難以預料的變數與潛在的艱難。
而那一顆關於“長生”的執念種子，是否已在悲痛欲絕的天可汗心中被悄然種下，甚至生根發芽？
這一切疑問與隱憂，都伴隨著立政殿內那最後一縷為皇後祈福的香火，在冬夜的寒風中無聲熄滅，化為籠罩在帝國未來之上的、一片未知的迷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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