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皇後崩逝的噩耗,如同冬夜最凜冽的寒風,瞬間席卷了整個長安城。
沒有正式的詔告,但那自宮禁深處彌漫出的、幾乎化為實質的悲慟氣息,以及驟然停止的宮廷禮樂鐘鼓,已足以讓百萬臣民明白發生了什麼。
頃刻之間,這座天下最繁華的帝都,被按下了靜音鍵,繼而沉浸在一種巨大而肅穆的哀傷之中。
朱雀大街,這條象征帝國威儀的中軸線上,往日飄揚的彩帛、商幡儘數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家家戶戶門楣上垂下的素白麻布;
行人車馬,無論貴賤,皆已換上素服,人們麵色沉重,步履匆匆間少了往日的喧囂,多了份小心翼翼的靜默,仿佛怕驚擾了那位賢德國母遠行的英靈。
東西兩市,那永不落幕的財富與喧嘩劇場,此刻也罕見地沉寂下來,叫賣聲息了,胡商的琵琶收了音,隻剩下低抑的交談、沉重的歎息,以及從遠處佛寺道觀隱約飄來的、為超度祈福而誦念的梵唄與鐘磬之音,一下下,敲在每個人的心頭。
長安,這座斑斕壯闊的帝國畫卷,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驟然抽去了所有鮮亮溫暖的色彩,隻餘下黑白灰的莊重與冰冷,空氣裡彌漫著香火與初冬寒霜混合的、沉重而清冽的味道。
皇後的梓宮停靈於宮中特設的莊嚴靈堂,香煙終日繚繞不散,如同不絕的哀思。百官命婦,依著嚴苛的禮製與品階,分批入宮哭臨,進行最後的告彆。
以太子李承乾為首,魏王李泰、吳王李恪、晉王李治等皇子,以及各位公主,皆身披粗麻孝服,伏於靈前,哀泣之聲不絕。
李承乾作為儲君,勉力維持著儀態,但通紅的眼眶和微微顫抖的肩膀,顯露出內心的巨大波瀾。
李泰則幾乎被悲痛擊垮,他想起母親多年來對他這個“青雀”的偏愛、對他鑽研“奇技”的寬容、對他參與國事的鼓勵與諄諄教誨。
如今這一切溫言軟語、慈愛目光都永成追憶,他伏地痛哭,幾次需要內侍攙扶才能重新跪直,那份失去至親的茫然與痛苦,令他仿佛又變回了那個無助的孩子。
吳王李恪同樣淚流滿麵,他不僅失去了母親,更失去了一位在他鑽研醫學道路上給予理解與支持的最重要親人,那份悲痛中混雜著未能挽回生命的深深自責與無力。
長孫無忌,這位皇後一母同胞的兄長,朝廷中權勢煊赫的宰相,此刻全然不見平日的深沉威儀。
他被人攙扶著踏入靈堂,未及走到靈前,已是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看到妹妹靜靜躺在梓宮內的遺容,他更是悲從中來,幾度哽咽欲絕,幾乎昏厥過去。
此刻,他不是趙國公,不是當朝司空,隻是一個眼睜睜看著自幼相伴、相互扶持的妹妹先自己而去的垂老兄長,那瞬間佝僂下去的背影,令人心酸。
房玄齡、杜如晦儘管病體沉重,仍強撐病體,讓人用軟榻抬至宮門,再換乘步輦入內)、魏征等一班核心重臣,亦是一身縞素,麵色凝重如鐵。
他們跪在靈前,行的不僅是臣子之禮,更有知己之哀。
他們深知,失去的不僅僅是一位母儀天下的國母,更是陛下身邊最清醒的勸諫者、朝堂微妙平衡中不可或缺的潤滑劑、是許多次可能激化的矛盾得以緩和轉圜的關鍵人物。
魏征跪在那裡,想起自己多次犯顏直諫時,陛下盛怒之際,往往是皇後在旁溫言勸解,既維護了君王的威嚴,也保全了他這個諍臣,更使良策得以施行。
思及此處,這位以剛硬著稱的錚臣,也忍不住以頭觸地,發出壓抑而沉痛的嗚咽,為這位深明大義的知己,也為大唐未來可能麵臨的、缺失了這份柔和力量的朝局而憂懼。
杜遠換上了一身毫無紋飾的素白麻衣,與同樣裝扮的房遺愛、長孫衝等人,默默跟隨在百官隊列中進入靈堂。
空氣中彌漫的濃鬱檀香和悲傷氣息,讓他胸口發悶。他凝望著靈位後那莊嚴而冰冷的梓宮,心情複雜如潮湧。
有身為穿越者卻依然無法逆天改命的無力與挫敗感,有對這位青史留名、德行堪稱完美的賢後英年早逝雖已延壽)的深深惋惜與敬意,更有對靈堂一側、那個仿佛瞬間被抽去靈魂的帝王——李世民的未來狀態,產生了極其深重的擔憂。
他注意到身旁的長孫衝,雖然眼眶紅腫,麵色悲戚,但相較於其他人純粹的哀痛,他的眼神深處,似乎還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迅速凝結的堅毅與責任感。
杜遠明白,這個剛剛重獲新生的年輕人,或許比任何人都更清晰地感受到了姑姑皇後)的離去對家族、對朝堂意味著什麼,他必須更快地成長,連同皇後那份對家族、對君王的期許,一同扛在肩上。
房遺愛這個平素大大咧咧、流血不流淚的漢子,此刻也默默跪在那裡,任由淚水在黝黑的臉頰上劃出溝痕。
他壓低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對杜遠哽咽道:
“杜大哥……皇後娘娘,是多好、多賢德的人啊……我爹在家時,有時為朝政煩難喝悶酒,常會念叨,說陛下今日能聽得進某條難聽的勸諫,多半是娘娘事先或事後,在旁用最熨帖的話,把道理和陛下的火氣都捋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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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娘娘走了,這……”他沒再說下去,但那份對朝局未來的隱憂,已不言而喻。杜遠默然點頭,心中那根弦繃得更緊了。
他比房遺愛更清楚,長孫皇後的離世,不僅僅是李世民個人的情感災難,更是整個貞觀政治生態一個極其重要的“穩定器”和“減震閥”的永久缺失。
吳王李恪與太醫署首席孫思邈,這兩位在皇後最後時光裡傾儘全力、幾乎不眠不休的醫者,此刻並肩立於靈堂一側較偏的位置。
兩人臉上除了與其他人類似的悲傷,更多的是濃濃的疲憊,以及一種深入骨髓的、醫者麵對不可抗病魔時的無奈與黯然。
他們沒有隨眾跪哭,隻是向著梓宮的方向,深深一揖到地,久久不曾起身。這一揖,既是告慰皇後的在天之靈,也是對他們自己那份竭儘所能、卻依然未能挽留生命的執著與初心的默默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