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吊唁過程中,最令人心碎、也最讓重臣們暗自心驚的,無疑是皇帝李世民本人的狀態。
他沒有像尋常喪妻的丈夫那樣嚎啕痛哭,宣泄悲憤,甚至沒有太多言語。
大多數時候,他隻是靜靜地、如同化作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像般,坐在緊挨著皇後梓宮的錦墩上,一隻手固執地、緊緊地握著皇後那隻早已冰涼、失去所有生機的手。
他的目光空洞而深邃,長久地、一瞬不瞬地凝望著靈柩中那張蒼白、安詳卻再無任何表情的熟悉麵容,仿佛要將她的每一寸輪廓、每一絲曾經的神韻,都用力刻進自己的骨髓與靈魂深處,生怕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模糊。
他的背脊習慣性地挺得筆直,那是數十年戎馬與朝堂生涯鍛造的姿態,但此刻,那挺直的脊梁卻仿佛承載著整座泰山的重量,僵硬而脆弱。
他的麵容,在短短數日間,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急劇消瘦、凹陷下去,眼眶深陷,顴骨突出,原本烏黑濃密的鬢角,竟已可見刺眼的霜白痕跡。
那個在朝堂上揮斥方遒、在戰場上意氣風發、被萬國尊為“天可汗”的雄主消失了,此刻坐在那裡的,隻是一個被無情命運奪走了半條魂魄、沉浸在無邊孤寂與冰冷中的傷心人。
隻有當李承乾、李泰等皇子,或是長孫無忌、房玄齡這些最親近的臣子,強忍悲痛上前,哽咽著勸慰“陛下節哀”、“保重龍體”時,他那雙空洞的眼睛裡,才會極快地掠過一絲令人心顫的、近乎破碎的痛楚光芒。
他用一種嘶啞低沉得仿佛不是自己的聲音,機械地重複著:
“是朕無用……是朕留不住她……”或者,他會突然轉向靈柩,對著那片虛空,用夢囈般的語調喃喃:
“觀音婢,你說過的……要陪朕看著承乾他們長大,看著青雀把路修遍天下,看著這大唐的盛世,千秋萬代……你怎麼……就先走了呢?”話語中的絕望與依賴,令人聞之落淚。
然而,在無人窺見的深宮角落,或在更深夜闌、獨對皇後舊日衣物、筆墨遺物的時刻,那極致純粹的悲痛,如同發酵的苦酒,開始悄然變質,孕育出一種更加幽暗、更加偏執的渴望與妄念。
大慈恩寺方丈那番關於“涅盤長生芝”、“不死藥”的虛幻耳語,如同魔鬼的種子,在他心靈最脆弱、最毫無防備的土壤裡,獲得了可怕的養分。
皇後最終未能等到,但這“長生”、“不死”、“逆轉生死”的概念,卻像最堅韌的毒藤,死死纏繞住他瀕臨崩潰的理智。
他開始更頻繁地、避開朝臣耳目,秘密召見那些通過各種渠道毛遂自薦、或經某些人引薦而來的、自稱通曉海外方術、精煉金丹大藥的“異人”、“方士”。
詢問的內容,悄然從“救治沉屙”轉向了“如何延年益壽”、“世間可有長生久視之法”。
他禦書房裡那些曾被束之高閣的前人尋仙訪道典籍、誌怪雜錄,被重新翻找出來,攤在案頭。
他的目光,在那些語焉不詳卻又充滿誘惑的關於東海蓬萊、西昆侖墟、不死樹、萬歲蟾蜍的記載上,停留的時間越來越長,指尖無意識地描摹著那些虛幻的地名與物名。
甚至,在一次太醫令非孫思邈,孫思邈早已明確表示此乃虛妄)例行請脈後,他屏退左右,用一種近乎孩童尋求確認般的、虛弱而迷茫的語氣,對著這位惶恐的醫官低聲喃喃:
“愛卿……你說,若這茫茫天地之間,真有……真有超脫生死輪回之法……朕與皇後,是否……是否還能有再見之期?”話語雖輕,卻重若千鈞,透露出一種危險的心理轉向。
這種變化,細微而致命,如同冰層下的暗流。
大多數朝臣還沉浸在對皇後的深切追思和對皇帝龍體安康的普遍憂慮之中,隻有極少數心思最為縝密、對帝王心性了解至深的重臣。
如房玄齡,以及擁有超越時代眼光、對“帝王求長生”曆史危害性有清醒認知的杜遠,才隱隱從陛下那除了深重悲傷外,偶爾投向虛無遠方、帶著一絲狂熱與執迷的空洞眼神裡,捕捉到了一縷令人極度不安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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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次出宮後的私下碰麵中,杜遠難掩憂色,對孫思邈和李恪低語:
“陛下哀傷過巨,心神損耗已極,此乃‘心痹’之症。我最為擔心者,是此刻心防最弱,恐有……不該有的妄念,如‘長生’之說,會趁虛而入,盤踞聖心。”
孫思邈捋著雪白的長須,臉上皺紋仿佛更深了,他長長歎息一聲,目光中充滿醫者的悲憫與洞悉世事的無奈:
“杜侍郎所慮極是。陛下此‘病’,確非尋常藥石針砭可醫。‘長生’之妄,源乎懼死,起於傷逝,最易蠱惑人心,尤其是……帝王之心。
此乃修行者大忌,更是為君者大忌啊。隻怕……”他沒有再說下去,隻是沉重地搖了搖頭。
長孫皇後的葬禮,極儘哀榮,她的嘉言懿行被史官鄭重記載,諡號“文德”,注定光耀青史。
但對於活著的人,尤其是那位失去畢生摯愛、高踞帝國權力之巔的帝王而言,一個時代最溫柔、最明智、也最堅定的守護之光,已然徹底熄滅。
而一些幽暗的、關乎長生誘惑與權力執迷的陰影,卻在他內心最深的裂痕處,如同黴菌般,悄然滋生、蔓延。
帝國的前路,在失去這位無可替代的“穩定器”與“解語花”之後,於那依舊轟轟烈烈、象征著物質進步的基建喧囂之下,已然悄然埋下了一縷關乎最高權力者心性走向的、難以預測且危險重重的變數與隱憂。
曆史的江河,在此處打了一個沉重而幽暗的漩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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