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那令人窒息的宮門,深秋的夜風帶著刺骨的寒意迎麵撲來,卻吹不散杜遠、李恪、孫思邈三人心頭的沉重與陰霾。
禦書房中皇帝那混雜著絕望與虛妄希冀的眼神,以及最後那無力揮手的頹然姿態,如同夢魘般縈繞不去。
他們皆知,此事絕非尋常,已然觸及君王心神根本,更可能動搖社稷基石,絕非他們三人能夠私下承擔或處置。
略一駐足,眼神交彙間便已達成默契。李恪身為皇子,更便於聯絡幾位重臣,孫思邈德高望重,無人會疑。
三人當即決定分頭行動:李恪持親王符信,設法緊急請動房玄齡、長孫無忌、魏征;杜遠與孫思邈則直奔杜如晦府邸。
此事必須讓這幾位撐起帝國半壁江山的柱石重臣知曉,共商應對之策。
夜色已深如濃墨,杜如晦的府邸卻因不速之客而悄然蘇醒。
病室之內,藥味濃重,杜如晦半倚在堆疊的錦褥之上,麵色在燭光下呈現一種不健康的蠟黃,不時襲來的劇烈咳嗽讓他單薄的身軀震顫,話語也時常被咳聲打斷。
然而,即便病骨支離,他那雙深陷的眼睛卻依舊銳利如昔,在聽杜遠和孫思邈簡要說明來意後,立刻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強打精神,命人添燭,靜待其餘幾人。
不多時,房玄齡、長孫無忌、魏征三位重臣被李恪以“杜相病重,有緊急國事相商”為由,先後請至。
他們臉上皆帶著深夜被召的疑惑與凝重,待進入這彌漫著藥味與緊張氣息的病室,看到杜如晦病容嚴峻、杜遠等人麵色沉肅,心知必有非同小可之事。
李恪示意侍從全部退出,親自掩上門扉,室內隻餘燭火跳動與杜如晦壓抑的咳聲。
他不再猶豫,沉痛而清晰地複述了禦書房內皇帝如何詢問“長生之法”,他們三人如何從不同角度斷然否定,以及皇帝最後那難以掩飾的深深失望與驟然灰敗下去的精神狀態。
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敲在在場幾位老臣的心上。
李恪語畢,房間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隻有杜如晦喉嚨裡艱難滾動的氣音,燈台上燭芯偶爾爆開的細微劈啪聲,以及眾人沉重壓抑的呼吸聲交織在一起,將這夜的凝重烘托到了極致。
幾位曆經風浪、見慣大事的帝國柱石,此刻臉上都失去了平日的從容,被震驚與深切的憂懼所取代。
良久,房玄齡才仿佛從震驚中緩過神來,長長地、緩慢地吐出一口濁氣,仿佛要將胸中的驚濤駭浪一並吐出。
他無意識地撚著頜下長須,手指微微發顫,聲音低沉沙啞,仿佛怕驚醒了什麼潛伏的凶獸:
“陛下……竟真的……問出了此言。”他並非驚訝於皇帝會因皇後之逝而悲痛欲絕,那是人之常情;
他驚懼的是,那份悲痛竟能將向來崇實黜虛、理智明斷的陛下,推向“長生虛妄”如此危險而致命的歧路。
“長生不死之妄念,曆來是懸於帝王頭頂最誘人、也最毒辣的心魔利劍。前朝之鑒,血跡未乾!
煬帝晚年,便是惑於此道,廣求方士,煉丹服餌,乃至朝政日非,奸佞得勢,終致社稷傾覆!
陛下英明神武,素來秉持‘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之實理,鄙薄怪力亂神,如今……竟也……”
他搖了搖頭,沒有再說下去,但那未儘的言語裡,充滿了對帝國未來可能偏離航向的深深恐懼。
杜如晦勉強壓下又一陣咳嗽的衝動,蠟黃的臉上因激動而泛起不正常的潮紅,他啞著嗓子,聲音雖弱,卻字字如刀,直指要害:
“此……絕非等閒小事!陛下心傷過巨,神魂不定,正是心防最脆弱、最易被虛妄邪說侵入之時!
若有奸猾狡詐之徒,窺得陛下此等心境,以方術進獻為梯,以丹藥長生為餌,巧言蠱惑……”
他喘息幾下,眼神銳利地掃過眾人,“其害,輕則損耗陛下龍體根本,元氣大傷;重則……重則乾擾國是決策,使陛下心思旁騖,朝綱為之紊亂,小人借此上位,忠良為之寒心!
如今‘車同軌’之千秋大業方興未艾,四境雖安,然隱憂未絕,百廢待興!
陛下乃帝國之舵手,此時此刻,若有絲毫差池,或心神被虛妄之事牽絆,後果……實不堪設想!”
這位以深謀遠慮、洞察先機著稱的宰相,即便病榻之上,依然一眼看到了最可怕、最連鎖的政治危機。
魏征早已是怒形於色,胸口劇烈起伏,花白的胡須都在微微顫抖。
若非顧忌杜如晦病體,又是在如此隱秘的場合,他幾乎要拍案而起,怒斥出聲:“荒唐!簡直荒唐!陛下怎可……怎可生出此等念頭!唉!”
他痛心疾首,額上青筋隱現,“皇後娘娘仙逝,臣等肝腸寸斷,與陛下同悲!然,以陛下之聖明,飽讀詩書,深諳‘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至理,豈能將慰藉寄托於虛無縹緲之長生幻夢?
此非但不能告慰娘娘在天之靈,反而令親者愈痛,徒增傷悲,更令那些魑魅魍魎、奸佞小人得以窺伺間隙,蠢蠢欲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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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風一旦滋生,貽害無窮!明日……不,待陛下哀痛稍緩,情緒略平,老夫定要尋機上書,痛陳利害,直言進諫!
此等歪風邪氣,絕不可長,必須扼殺於萌芽之中!”他的剛直不阿,在此刻化為沸騰的焦慮與不容妥協的扞衛決心。
長孫無忌的臉色最為複雜難言。他既沉浸在失去胞妹的深重哀傷之中。
又為皇帝如此危險的精神狀態憂心如焚,更因當朝首輔的身份,而感到肩上的責任重如山嶽,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他沉默了更長的時間,才緩緩開口,聲音帶著熬夜的乾澀與心力交瘁的沙啞:“陛下……重情重義,尤對皇後用情至深,此番傷痛,實非常人所能承受,此乃……人之至情,可以理解。”
他先為皇帝的行為定下了一個“情有可原”的基調,但隨即話鋒一轉,語氣變得無比凝重。
“然,天子無私事,帝王之私情哀樂,一動一靜,皆關乎天下公器,係於社稷安危。今日陛下禦書房之問,雖僅寥寥數語,然其中透露出的心緒轉向,已露危險端倪。
吾等身為陛下股肱之臣,蒙受皇恩,肩負輔佐江山、安定社稷之重托,此時此刻,絕不可因體諒陛下傷痛而稍有懈怠,更不能坐視陛下沉湎於悲慟無力自拔,以至於……誤入求仙問藥、希圖長生之歧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