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轉向李恪、杜遠和孫思邈，鄭重頷首，“吳王殿下，杜侍郎，孫真人，你們能敏銳察覺此事，並及時告知吾等，做得極為妥當，甚好。”
無需更多言語，幾位老臣迅速交換著眼神，數十年來在朝堂風雨中並肩同行、默契無間的協作經驗，讓他們在極短的時間內便對局勢的判斷與應對的基本原則達成了高度共識。
房玄齡率先從最初的震驚中徹底冷靜下來，恢複了首席謀臣的沉穩。他捋著胡須，沉吟著定下基調：
“陛下此刻正陷於喪妻之痛的深淵，心神激蕩，五內俱焚。若強行犯顏直諫，痛斥其非，恐非但不能使其醒悟，反而可能激起逆反之心，將其進一步推向那虛妄之所，甚至疏遠吾等忠直之臣。
魏公魏征）一片赤誠，直言之心天地可鑒，然老夫以為，此時不宜硬碰。當以迂回之策，春風化雨，潤物無聲，徐徐圖之，方為上策。”
杜如晦強忍著身體的極度不適，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但他思維依舊清晰如電，補充道：
“玄齡公所言甚是。當務之急，在於‘外防內導’，雙管齊下。‘外防’，即嚴密監控，豎起一道無形屏障。
凡有自稱身懷異術、知曉長生之法，或以煉製丹藥、通曉鬼神之名，企圖接近陛下、傳入奏章、流入內廷者，無論其為僧、為道、為遊方術士，亦或是朝中何人引薦，一律需嚴查其出身來曆、真實目的、過往行跡。此事……”
他目光轉向掌握實權最重的長孫無忌和情報網絡最靈的房玄齡。
“非同小可，需選派絕對得力、忠誠可靠之心腹，暗中進行，務必做到滴水不漏，消息靈通。”這無異於要求建立一張圍繞皇帝的秘密監控與過濾網絡。
長孫無忌麵色沉凝，立刻領會，點頭應承：
“杜相所慮周全。此事，我可從宮中內侍省、以及直屬陛下的百騎司注：唐初已有類似皇帝親衛偵查機構，或稱‘察事廳子’等）中，親自挑選數名背景清白、絕對忠誠、且頭腦清醒之人，賦予密令，暗中留意一切異常動向。
朝野之間，百官往來，坊市流言，亦需布置可靠耳目，做到防患於未然。凡有風吹草動，立即密報。”
他此刻展現出的，不僅是國舅的親情焦慮，更是帝國首席執政官的決斷能量與掌控力。
魏征雖然心急如焚，恨不能立刻麵君陳詞，但也深知房、杜二人老成謀國之言在理。他強行壓下胸中澎湃的諫諍衝動，沉聲道：
“‘內導’之策，尤為關鍵，在於積極疏導，轉移陛下心神。如今，‘車同軌’大業推行正熾，此乃陛下昔日親手推動、寄予厚望的實事、偉業！
正是轉移注意、重振精神的良機！魏王李泰）、遺愛、衝兒他們那邊，要督促他們加快工程進度，做出更顯赫、更具體、更能振奮朝野人心的成績！
要讓陛下每日看到的奏報，都是道路延伸、物流提速、萬民稱頌的實實在在的功業！讓陛下親眼看到，帝國的車輪正在他規劃的軌道上滾滾向前，創造出看得見、摸得著的煌煌盛世！或可借此衝淡那些虛無之思。”
他頓了頓，繼續道，“此外，太子及諸皇子的教育課業、邊疆軍鎮的防務奏報、各州縣的民生政務，都需更有條理、更頻繁地提請陛下聖裁決斷，使其案牘勞形……不，是使其專注於帝國運轉的實務之中，無暇他顧。”
孫思邈見幾位重臣從大政方針上布局已定，便從自身專業角度補充：
“老朽身為醫官，職責所在。首要便是嚴密關注陛下龍體安康，任何企圖繞過太醫署、直接進獻到陛下麵前的所謂‘仙丹’、‘靈藥’，必經老朽或指定的、絕對可靠的太醫親手查驗，辨明其成分，陳述其利害，絕不讓不明之物近陛下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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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老夫可著手整理太醫院檔案及曆代典籍中，帝王公卿因服食丹藥反而暴斃、癱瘓、神智昏亂之確鑿案例，以醫案實錄之形式，剔除神怪之說，隻陳藥石害人之實。
擇一合適時機，或許是以探討養生為名，呈送陛下閱覽。以史為鑒，以事實說話，或能起到些許警示作用。”
杜遠和李恪在一旁靜聽，心中稍感安定。李恪立即表態：“我會以人子之孝，多尋機會入宮向父皇請安，陪伴左右。不
談長生虛妄，隻聊家常溫情，彙報些醫學上的新發現或民間見聞，以親情慰藉其心，並適時請教些政務或醫術問題，引導父皇的思緒漸漸回歸到實務與學問的正途上來。”
杜遠也緊接著道：“工部與格物院方麵，我會與魏王殿下、房兄遺愛）加緊籌劃，加速推進幾項眼下就能見到顯著成效、且利國利民的重大工程或新奇發明。
比如改善礦冶之法以提高鋼鐵產量，或試驗新的農具以提升耕作效率。
我們要讓陛下清楚地看到，人力雖不可違逆生死，卻足以憑借智慧與勤勞，改天換地，創造出一個前所未有的盛世偉業！
這份澤被蒼生、功在千秋的‘不朽’，或許比追求個人肉身的虛幻長生，更有意義，也更能告慰皇後娘娘在天之靈。”
杜如晦聽著眾人周密的部署，蠟黃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極淡的、近乎欣慰的神色。
他用儘力氣，目光緩緩掃過房中每一張凝重而堅定的麵孔，做出了最後的總結，聲音雖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諸位，今日之事，關乎陛下聖德之清譽，關乎朝廷政治之清明，更關乎天下億兆黎庶之安危福祉。
吾等今日在此所議之一切，出此門，即入各自之心，化作各自之行，絕不可對外泄露半分，即便至親，亦不可言。
值此非常之時，需和衷共濟，外鬆而內緊，如同一張大網，既要柔軟地承托陛下，又要堅韌地過濾危險。
吾等之目標，是引導陛下平安渡過此番心神劇烈動蕩之時期，重歸清明務實之正道。然，”
他眼中寒光一閃，那是一位帝國奠基者在扞衛根本時才會露出的決絕。
“若真有那不識時務、利欲熏心之奸佞宵小，敢趁國喪之痛、陛下心傷之際，行那蠱惑君心、謀取私利之舉，妄圖火中取栗……。
也須教他們知道，這煌煌大唐的萬裡江山，自有吾等這些老朽之臣，還在忠心耿耿地看顧著！定教其無所遁形，身敗名裂！”
一場沒有硝煙、卻可能決定帝國未來數十年氣運的“君王守護之戰”，就在這彌漫著藥味、燭影搖曳的病榻之側，悄然布下了嚴密而決絕的陣勢。
四位曆經開國風雨、飽嘗世事滄桑的帝國老臣，一位心懷孝悌與責任的親王，一位德高望重的神醫，還有一位身負異世智慧的穿越者，為了他們共同效忠的君王，更為了他們親手參與締造與建設的這個煌煌大唐。
決定以畢生的智慧、無暇的忠誠與豐富的經驗，去默默對抗那因極致傷痛而滋生、可能悄然吞噬一位英主理性的“長生”心魔。
夜色，愈發深沉如墨，但守護的決心與智慧，卻如同這病室中不滅的燭火，在無邊的黑暗裡，堅定而執著地燃燒著，試圖照亮並溫暖那條可能偏離的航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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