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所有人都預料,這份奏疏的提出,必然會在莊嚴肅穆的朝堂上引起一陣不小的波瀾,甚至是非議。
畢竟,“廁所”、“茅房”、“汙物”這些詞彙,在討論國家大事的太極殿內被正式提及,本身就帶有某種“不雅”與“瑣碎”的色彩,挑戰著傳統士大夫的認知底線。
許多人已經準備好,會看到一些恪守禮法規製、重視“雅道”的官員,尤其是那些崇尚清談、重視世家體麵的代表人物,會出列反對,認為此舉有損朝廷威嚴,或將靡費公帑於無用之地。
然而,事情的發展完全出乎了杜遠、李泰等人的預料。
當內侍高聲宣讀完這份詳儘甚至附有杜遠手繪的草圖與預算簡表)的奏疏內容後,端坐於龍椅之上的李世民他看起來比以往更加清瘦,眉宇間纏繞著一股揮之不去的疲憊。
但眼神在傾聽時卻偶爾會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略顯亢奮的奇異光彩)依照慣例,緩緩詢問眾臣意見。
殿內出現了短暫的寂靜。無數道目光,有意無意地掃向那些通常在此類“新奇實務”或涉及“朝廷體麵”議題上最先發聲的世家派係官員,尤其是與太原王氏、清河崔氏、滎陽鄭氏關係密切的幾位重臣和言官。
令人費解的是,這些人此刻卻異常地沉默。他們或是低頭看著笏板,仿佛上麵有絕世文章;
或是眼觀鼻、鼻觀心,如同老僧入定。那份沉默,並非積極的讚同,卻也絕非蓄勢待發的反對,更像是一種……刻意的回避與放任。
半晌,一位出身清河崔氏的禦史大夫慢悠悠地出列,他語氣平和得近乎敷衍,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漫不經心:
“魏王殿下心係民瘼,杜侍郎思慮周詳,所奏興建公廁之議,亦是關切民生之實際疾苦。長安乃天下首善之區,帝國門麵,市容潔淨,街巷衛生,確需朝廷予以重視、加以改善。
臣細觀其章程,所費似乎有限,而所圖在於便民防疫……臣以為,此議……並無不可。”說完,他略一拱手,便退了回去,仿佛隻是完成了一項無關緊要的例行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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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接著,一位在戶部任職、與太原王氏姻親相連的郎中,也出列附和,語氣甚至帶上了一絲罕見的“務實”色彩:
“啟奏陛下,魏王殿下奏議之中言明,興建公廁,磚石木料可由工部統籌,所費人工亦可部分調用修路餘力,總預算確不甚巨。
且杜侍郎提及汙物集中處理可化為農肥,或有微薄收益,若管理得法,或可稍補日常維護之需。
此舉於民,解其燃眉之急;於國,彰其惠民之實;於都城,改其觀瞻之陋。臣細思之,實屬有益無害之舉,臣附議。”
沒有引經據典的駁斥,沒有關於“朝廷體麵”的慷慨陳詞,沒有對“奇技淫巧”的習慣性質疑,甚至連象征性的細節追問都少得可憐。
這項在杜遠預想中可能需要費儘唇舌、反複博弈才能艱難推動的“民生小事”,竟然在一種近乎詭異的、一邊倒的順利氛圍中,迅速獲得了朝堂的初步共識。
就連素來以直言敢諫、眼光挑剔著稱的魏征,在從內侍手中接過那份附有草圖的奏疏副本,仔細審閱了其中的選址原則、管理細則和預算估算後。
也隻是眉頭微蹙,提出了幾條非常具體、且完全在建設性範疇內的補充建議:
“陛下,臣以為,公廁選址,必須嚴格遠離飲用水源、宮廷要地及太廟、孔廟等神聖場所,亦不宜緊貼民居正門,當以僻靜通風又便於尋找之處為佳。
管理章程中,須明確‘淨街夫’之選拔、監督與薪酬,確保其儘職儘責,避免借機勒索百姓或玩忽職守。
若收費,則須明碼標價,張榜公布,嚴禁私自加價。”他陳述完畢,見無人反對其補充意見,便也躬身道:
“此事若辦理得當,確是便民利民之善舉,老臣亦覺可行。”這幾乎等同於他的明確支持。
侍立班列中的房玄齡與長孫無忌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心中都掠過一絲詫異與警覺。他們同樣覺得此事順利得有些反常。
但公廁之議本身,於國於民有利無害,且預算清晰,風險可控,在眼下皇帝似乎對具體政務興致不高、更傾向快速決斷的朝會氛圍下,他們也不便突兀地提出質疑,隻能順勢表示了原則上的讚成。
龍椅上的李世民,似乎對這場關於“廁所”的討論並未投入太多精力,他略顯疲憊地揉了揉眉心,見殿中無人提出強烈反對,甚至罕見地出現了一致傾向,便揮了揮手,聲音帶著一絲慣常的威嚴,卻也能聽出幾分心不在焉的倦意:
“眾卿既無異議,看來此舉確於民有利。準魏王所奏。著魏王李泰,會同工部有司、京兆府衙,具體勘址籌辦。務求實效,真正便利百姓,亦需謹慎施工,妥善管理,勿得滋擾民間,徒增煩擾。”
退朝的鐘聲響起,百官魚貫而出。房遺愛難掩興奮,快步追上杜遠和李泰,壓低聲音,臉上洋溢著初戰告捷的喜悅:
“杜大哥!殿下!你們看到了嗎?咱們這‘公廁’的事兒,竟然這麼順當!連那些平時最愛挑刺兒、把‘禮法規製’掛在嘴邊的老……老成持重之輩,這次都啞火了!
看來,咱們之前把路修好、把規矩立住,是真的有了威信,說話都管用了!”
然而,李泰的臉上卻並無太多喜色,反而籠上了一層淡淡的疑雲。
他放緩腳步,靠近杜遠,聲音壓得極低,幾乎隻有兩人能聽見:
“杜兄,今日朝會,你不覺得……順利得有些過分了麼?王氏、崔氏、鄭氏那邊的人,此次竟無一人出列反對,甚至連一句質疑都未曾提出。這絕非他們一貫的作風。事若反常……”
杜遠心中的那根弦早已繃緊。他來自後世的見識,讓他對政治鬥爭中這種“反常的順利”格外警惕。
這往往意味著,對手要麼在你認為會遇到抵抗的次要方向上主動放棄,以集中力量於更關鍵的戰場;要麼是故意誘使你深入某個看似無害、實則可能消耗你大量精力的領域,而無暇他顧;
要麼,就是他們有更重要、更隱秘的事情正在進行,不希望因為在這種“小事”上與你衝突,而提前暴露意圖,或引來你和你的盟友如房玄齡、長孫無忌)的額外關注與調查。
“遺愛,先彆高興得太早。”杜遠沉聲道,目光若有所思地掃過前方那些正三三兩兩低聲交談、逐漸遠去的官員背影,“殿下所慮極是。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們此次的沉默,絕非認可,更非畏懼。
或許在他們看來,讓我們將精力耗費在這些‘瑣碎’的市井民生工程上,忙於建造廁所、管理糞夫,無暇深入觸及更核心的賦稅、吏治、科舉改革,或者無力分心監控其他領域,對他們更為有利。”
杜遠的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成了氣音:“又或者……他們此刻正有更要緊、更不欲為人知的事情在暗中推進。
比如,關乎陛下……他們不希望因為反對我們這項無關痛癢的提議,而打草驚蛇,引起我們,尤其是房相、長孫大人乃至魏大夫他們的警覺和深究。”
李泰的眼神驟然一凝,閃過銳利的光芒:“杜兄,你的意思是……父皇近來狀態,還有那些若隱若現的方外之人?”
杜遠微微頷首,語氣凝重:“隻是猜測,尚無實證。但直覺告訴我,朝堂上這詭異的平靜,與陛下身邊的某些暗流,恐怕並非孤立。
朝議的“順利”通過,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表麵上隻激起一圈讚同的漣漪,迅速歸於平靜。
這場無形卻可能決定帝國命運的較量,已然在彌漫著土木清新與隱約藥氣的複雜空氣中,進入了更加錯綜複雜、危機四伏的新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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