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廢棄釀酒坊,像一頭擱淺在天顧城邊緣的巨獸骸骨,每一處破敗的窗欞都透著蕭索的風。
顧山來了。
他沒有乘坐任何顯眼的馬車,而是獨自一人,穿著最不起眼的灰色布衣,頭戴一頂能遮住大半張臉的鬥笠,像個走街串串巷的貨郎。他繞了三條街,在街角餛飩攤吃了碗餛飩,又在對麵的雜貨鋪買了包劣質的煙葉,確認身後無人跟蹤後,才借著夜色,從一處坍塌的院牆缺口,閃身進了釀酒坊。
空氣中,陳年酒糟的酸腐氣味混雜著塵土的腥氣,撲麵而來。一隻肥碩的老鼠從他腳邊竄過,帶起一陣窸窣聲,讓他本就緊繃的神經又是一跳。
他今年不過四十餘歲,修為也已至靈體境中階,在旁係中算是一號人物。可常年的打壓與隱忍,早已磨平了他所有的棱角,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蒼老許多,背脊微駝,眼神總是習慣性地向下,透著一股揮之不去的疲憊與謹慎。
那張寫著他名字的紙條,像一簇鬼火,在他心裡燒了整整七天。
“一個故人,想跟你談一筆……關於如何讓顧家,重新換一個姓‘顧’的主人的生意。”
狂妄,瘋癲。
這是他看到這句話的第一反應。
可傳話人那雙毫無感情的眼睛,以及對方能精準找到他這個從不顯山露水的旁係首領的事實,又讓他無法將之當成一個玩笑。他猶豫了七天,最終還是來了。好奇心是一方麵,但更多的是一種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被壓抑了數十年的不甘。
他循著約定的路線,穿過雜草叢生的庭院,來到那口巨大的黃銅發酵桶前。
桶邊,站著一道身影。
那是個少女,身形單薄,穿著一身簡單的黑色勁裝,月光為她鍍上一層清冷的銀邊。她沒有戴任何遮掩麵容的東西,就那樣安靜地站著,仿佛與這片廢墟融為一體。
顧山的心臟,驟然一縮。
顧清姿。
這個名字,如今在顧家,是一個禁忌。一個被剝奪神骨,扔進萬獸窟,本該屍骨無存的棄女。
可她現在,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麵前。
“顧山首領,你比我預想的,要晚來三天。”顧清姿開口,聲音平淡,像是在陳述一件無關緊要的事實。
顧山摘下鬥笠,露出一張布滿風霜的臉。他沒有回答,隻是用那雙渾濁的眼睛,仔仔細細地打量著顧清姿,似乎想從她身上找出什麼破綻,或者說,找出她憑什麼敢說出那句話的底氣。
可他什麼也看不出來。眼前的少女,氣息內斂到了極致,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你看得見井口,卻永遠探不到井底的寒意。
“你找我,有什麼事?”顧山的聲音沙啞,刻意保持著距離。
“我以為,我的信上,已經說得很清楚了。”顧清姿道。
顧山聞言,自嘲地笑了一聲:“換一個主人?小姑娘,你是在萬獸窟裡待久了,腦子不清醒,還是真以為憑你一人,就能掀翻那座壓了我們所有人幾十年的大山?”
他的語氣裡,帶著一種長輩對晚輩不知天高地厚的規訓,實則是在試探。
顧清姿沒有動怒,她隻是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他身後數十丈外的一座矮牆。“那裡,藏著嫡係三長老的兩個眼線。他們每天卯時來,酉時走,監視著你的一舉一動,連你今天早上喝的粥裡多放了一勺糖都記錄在冊。”
顧山的瞳孔,猛地收縮。
顧清姿又指向另一個方向,一座半塌的閣樓。“那裡,是秦家新設的暗哨。他們對你沒興趣,他們隻盯著這裡。”她頓了頓,補充道,“因為他們知道,這裡有一條通往祭壇的秘道。”
如果說第一句話是驚雷,那第二句話,就是一道直接劈在他天靈蓋上的神罰。
顧山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秘道!他怎麼會知道秘道!那是旁係最深的秘密,隻有曆代首領口耳相傳!
“你……”他指著顧清姿,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你以為你藏得很好?”顧清姿的語氣依舊平淡,卻字字誅心,“你以為你的隱忍,你的退讓,能換來嫡係的信任和旁係的安寧?在他們眼裡,你和你的旁係,不過是一群養在圈裡的豬。平時喂些殘羹冷炙,讓你們活著,到了需要祭祀的時候,便毫不猶豫地拉出去,開膛破肚。”
這番話,太過惡毒,也太過真實。
顧山踉蹌著後退了兩步,靠在冰冷的發酵桶壁上,才勉強站穩。他感覺自己像一個被剝光了衣服扔在雪地裡的人,所有的偽裝,所有的自我安慰,在這一刻,都被撕得粉碎。
“你到底想說什麼?”他喘著粗氣,聲音裡再也無法保持鎮定。
“我想說,祭祀的日子,快到了。”顧清za姿緩緩走到他麵前,那雙清冷的眸子,直視著他閃躲的眼睛,“顧家大典,你以為,那隻是顧清雪一個人的加冕禮嗎?”
“那也是秦家的一場盛宴。”
顧清姿沒有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將自己用【秦家探聽力】所聽到的陰謀,用一種冷靜到近乎殘忍的語調,和盤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