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永海握著鉛筆的手指猛地一緊,指節泛白。
他終於抬起頭,昏黃的燈光下,爹佝僂的身影被扭曲拉長,投射在凹凸不平的土牆上,像一株被狂風暴雨反複摧折、再也無法挺直的枯槁麥稈。
那影子,無聲地訴說著河西一代代人的宿命與不甘。
那天夜裡,姬永海做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夢。
他夢見自己獨自站在南三河熟悉而泥濘的岸邊。
腳下的土地不再是令人深陷的淤泥,竟變成了一塊塊巨大、平整、堅實冰冷的青石板,一路延伸,鋪成一座橫跨濁浪的寬闊石橋!
橋的那頭,河東的方向,不再是模糊的輪廓,而是亮起了無數星星點點、溫暖璀璨的燈火,像夏夜裡倒映著銀河的湖麵。
他邁開腳步,踏上石橋。
胸前的團徽不再是冰涼的金屬,而是散發出柔和而堅定的金色光芒,像一盞小小的燈籠,照亮他前行的方寸之地。
更讓他驚異的是,他並非孤身一人。
田慧法小心翼翼地捧著幾個雪白的鳥蛋,臉上是純粹的快樂;
姬忠年肩上扛著一把明晃晃、還滴著血的殺豬刀,眼神凶狠而滿足;
龐四十則背著一個咯咯笑的小娃娃,步履沉穩。
他們都在,都走在這座通向光明的橋上!夥伴們的身影在團徽柔和的光暈裡交織、重疊,共同走向那片璀璨的燈火。
醒來時,窗外天色剛剛透出一絲蟹殼青。
姬永海的心還在胸腔裡劇烈地跳動,夢裡石橋的堅實觸感和河東燈火的溫暖似乎還殘留在指尖。
他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胸口。
那枚團徽依舊彆在舊衣上,觸手微涼。
他小心翼翼地將它取下來,握在手心。
一夜的體溫,竟將它焐得有了些許暖意。
他悄無聲息地翻身下床,摸到那本磨得卷邊的課本。
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光,他翻開扉頁,用那支用得隻剩半截的鉛筆,在空白處,一筆一劃,重重地寫下七個字:
要從這裡走出去!
字跡因為用力過猛而顯得歪歪扭扭,甚至有些猙獰,卻像用刀刻在骨頭上一般,透著一股破釜沉舟、近乎凶狠的決絕。
那“走”字的最後一捺,幾乎要劃破脆弱的紙張。
這年秋天,河西的風裡開始帶著肅殺的涼意。
姬永海的小學生涯,就在這樣一個平淡無奇、甚至有些蕭索的日子裡,無聲無息地結束了。
沒有想象中的畢業典禮,沒有喧天的鑼鼓,甚至沒有一張像樣的合影。
隻有頭發花白的李老師,在塵土飛揚的教室門口,用那雙布滿粉筆灰和歲月刻痕的手。
將一張薄薄的、印著紅章的畢業證,鄭重地遞到姬永海同樣粗糙的手中。
李老師的嘴唇翕動了幾下,似乎想多說些什麼,最終隻化作一句低沉的、帶著千斤重量的囑托:
“永海……好好讀初中……彆……彆辜負了自己。”
那眼神裡,有欣慰,有憂慮,更有一種沉甸甸的托付。
姬永海用力地點了點頭,雙手接過那張輕飄飄卻又重若千鈞的紙片。
他回到家中,默默地將它折成一個小小的方塊,珍而重之地放進書包的最底層,上麵,嚴嚴實實地壓著那枚金色的團徽。
對他而言,這枚冰涼的金屬徽章所承載的重量和意義,早已超越了任何一紙文憑。
它是黑暗中的微光,是泥沼裡的木樁,是他心中那座尚未成型的、通往河東的石橋的第一塊基石。
姬忠年在初中的日子,則呈現出一種截然相反的“風光”。
仗著年齡大、塊頭足,加上他爹後來又做上了生產隊副隊長,頂了這個的餘蔭,他很快成了班裡一幫半大小子的“孩子王”。
上課時帶頭起哄,擾亂課堂。
下課後便領著一群“嘍囉”,像一群饑餓的土狼。
在生產隊剛灌漿的玉米地邊逡巡,瞅準機會就下手偷掰,動作麻利得如同演練過千百遍。
田慧法依然整日裡瘋玩,掏鳥摸蝦的本事越發精進。
隻是每次在槐樹林裡得手,看到最大最漂亮的鳥蛋時,他會下意識地停頓一下。
然後小心翼翼地用柔軟的乾草裹好,揣進懷裡——那是特意留給姬永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