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似水銀,沉沉潑進姬家低矮的堂屋,凝在土牆上那張畫著紅太陽的舊年曆上。
姬忠楜佝僂著腰,像一頭疲憊的老牛,就著油燈豆大的光,把皺巴巴的工分本攤在張腳床邊上的小木桌上。
煙袋鍋裡的火星明明滅滅,映著他溝壑縱橫的臉。
他伸出粗糲如樹根的手指,蘸了唾沫,一行行點數著那些歪扭的數字:
“忠楜…十分…永海…四分…永蘭…三分…”
聲音低啞,如同秋風吹過乾枯的蘆葦叢。
每一分都是汗珠子摔八瓣從南三河畔的泥土裡摳出來的。
九個名字,九張嘴,像九座無形的大山壓在他肩上。
燈影在他臉上跳躍,那渾濁的眼底,映著油燈昏黃的光,也映著沉甸甸的生機。
“娘,”
昊文蘭的聲音從裡屋傳來,帶著虛弱的喘氣聲,像漏了氣的風箱。
“彆讓永英點燈熬油了,費燈油哩。”
“讓她看!”
虞玉蘭的聲音不高,卻像一塊沉甸甸的石頭落地。
“認得字,將來才能把工分算得明明白白,不吃啞巴虧!咱家這賬,不能糊塗一輩子!”
她坐在炕沿陰影裡,拐杖倚在腿邊,目光卻越過堂屋,落在西廂房透出的一線微光上,那是二孫女永英在溫習功課。
老太太的思緒溯著南三河的濁流,猛地紮回了解放前那些黑沉沉的年月。
那時她才三十出頭,男人因肺病撒手人寰,留下三個沒成年的孩子,最大的忠楜也才十歲。
日子苦得像黃連根泡的水,村裡人都說,我們窮就窮在沒田地,苦就苦在不識字。
沒田地,一年到頭人替人忙,不識字年複一年被人欺。
可眼下一天三頓飽飯都顧不上,哪有給娃念書識字的念想。
尤其是女娃子,早點找個婆家換點口糧是正經。
可她虞玉蘭偏不信這個邪!她眼前晃動著鎮上糧行夥計撥算盤時那副居高臨下的嘴臉。
自家辛苦一年打下的幾鬥糧食,硬是被算盤珠子三撥兩撥克扣去大半。
她攥著空癟的糧袋,指甲掐進掌心,一股血性直衝腦門——
不認字,不讀書,連自己的血汗都守不住,世世代代就得被人踩在泥地裡!
共產黨坐了江山,村裡剛辦起識字班,虞玉蘭咬著牙,頂著風言風語,把大閨女忠蘭和二閨女忠雲,兩個黃毛丫頭,硬是塞了進去!
油燈下,她看著女兒們笨拙地握著炭筆,在粗糙的草紙上畫著那些彎彎曲曲的符號,仿佛在描畫著一條通往“河東”的秘徑。
後來呢?大女兒忠蘭,識了字,嫁了部隊上的軍官丁大柱,去了東北農墾,成了新中國最早開上“東方紅”拖拉機的女將。
那英姿颯爽的模樣,據說還上了印著拖拉機的人民幣圖案!
二女兒忠雲,識了字,嫁了縣銀行的乾部,自己也能打算盤記賬,徹底跳出了南三河邊刨食的命!
讀書,識字,這就是那把能撬開河西窮困枷鎖的鑰匙!
她虞玉蘭,用自己骨頭縫裡榨出來的力氣,把女兒們托舉到了“河東”的地界。
如今,這把鑰匙,必須攥在孫子孫女們的手裡!
堂屋裡,姬忠楜還在費力地核對工分。
昊文蘭挪著虛弱的步子出來,輕輕從他手中抽過那本子,指腹摩挲著那些墨跡:
“他爹,彆數了。
工分是死的,人是活的。
孩子們多識幾個字,這賬本上的數字,將來才能活絡起來。”
她聲音不高,卻像南三河深沉的潛流,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姬忠楜抬頭,望著妻子在油燈下顯得格外清瘦卻異常堅毅的臉,渾濁的眼裡有什麼東西閃了一下,最終化為一聲沉重的歎息。
那歎息裡,是默認,也是依靠。
這個家航行的舵,從來都穩穩掌在昊文蘭手中。
村東頭小學校那口破鐵鐘“當當當”地敲響時,姬永海剛把最後半筐糞倒進生產隊那巨大的、蒸騰著熱氣的糞堆裡。
汗水像小河一樣在他黝黑的脊背上流淌,混合著濃烈的糞土腥臊。
他胡亂抹了把臉,抓起扔在草垛旁的書包,拔腿就往家跑。
剛跑到自家那扇吱呀作響的院門外,就聽見母親昊文蘭的聲音,像淬了冰的刀子,穿透土坯牆:
“姬永洲!你給我站直嘍!”
院子裡,暮色四合。
十歲的永洲像根被霜打蔫的小蔥,耷拉著腦袋,兩隻沾滿泥巴的赤腳不安地搓著地上的土。
他旁邊,扔著一個用破布縫的、癟癟的書包。
昊文蘭站在當院,臉色在昏暗中顯得鐵青,隻有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像兩簇燒著的炭火。
她剛從自留地拖著病體回來,褲腳還沾著泥。
“說!書包裡的學費錢呢?那五毛錢!”
昊文蘭的聲音不高,卻字字砸在人心上。
那五毛錢,是永洲他爹姬忠楜在烈日下割了三天稻子才掙來的十分工換的,沾著汗堿和血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