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烈屬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端著粥碗的手微微發顫。
她看著兒子眼中那份茫然的痛苦,心像被針紮了一下。
她強自鎮定,把粥碗塞進兒子手裡,聲音依舊溫和,卻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急迫:
“傻孩子!當兵是保家衛國,是光榮!吃點苦算啥?你爹他…”
她的話頭再次頓住,目光有些慌亂地掃過兒子酷似另一個男人的眉眼,最終隻是含糊道
“…快吃吧,吃了早點歇著。”
她轉身匆匆進了灶房,留下田慧法端著那碗溫熱的粥,站在昏暗的院子裡,第一次對自己篤信不疑的未來,產生了細微的、冰涼的裂痕。
姬永海是最後一個離開河岸的。
他沒有像彆人那樣在河邊簡單衝洗,而是挑著那對空了的糞箕,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一步步挪到生產隊那巨大的、散發著更濃烈氣味的糞堆旁。
夕陽的餘暉徹底消失,暮色四合。
他放下挑子,沒有立刻去拾掇散落在周圍的牲口糞,而是靠著冰冷粗糙的土牆,從懷裡掏出那本《代數》,借著天際最後一絲微光,飛快地掃視著幾道做了標記的習題。
手指在冰冷的牆麵上無意識地劃拉著解題步驟,嘴裡無聲地默念著公式。
直到那點微光徹底被黑暗吞沒,他才珍重地把書塞回懷裡,仿佛藏起一件稀世珍寶。
他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裡混雜著揮之不去的糞土腥臊。
他彎下早已酸痛不堪的腰,開始借著朦朧的夜色,仔細搜尋散落的糞塊。
眼睛已經不太看得清,隻能靠腳去探,用手去摸。
指尖觸到冰冷、黏膩的糞塊,迅速撿起,扔進糞箕裡。
動作機械而專注,仿佛這不是肮臟的勞作,而是某種神聖的儀式。
每撿起一塊,心裡就默念一句:
“工分…書…河東…”
糞箕漸漸沉重起來,那重量,壓在他肩上,也壓在他心頭,卻奇異地帶來一種踏實的、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感覺。
這惡臭的糞堆,是他唯一能抓住的、通往光明的階梯。
姬家低矮的堂屋,油燈如豆。
那點昏黃脆弱的光暈,艱難地撐開一小圈溫暖,抵禦著屋外沉沉的黑暗和濕冷。
昊文蘭裹著一件磨得發亮的舊棉襖,靠在冰冷的土牆上,腿上搭著一條薄被。
病痛讓她清瘦的臉在燈下顯得更加蒼白,隻有那雙眼睛,依舊亮得驚人,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映著跳躍的燈火。
她手裡拿著一件永洲磨破了袖口的舊褂子,正用頂針頂著粗大的針,一針一線地縫補著,動作緩慢卻異常穩定。
姬永海坐在木桌的對麵。
桌上攤著那本《代數》和一本用舊賬本反麵裝訂的草稿本。
他握著半截鉛筆頭,眉頭緊鎖,全神貫注地盯著一道複雜的因式分解題。
鉛筆在粗糙的紙頁上劃動,發出沙沙的聲響,時而停頓,時而又快速地演算起來。
燈光將他年輕的側影放大在斑駁的土牆上,那專注的姿態,像一尊凝固的雕塑,隻有額前那綹倔強的焦卷頭發,隨著他輕微的呼吸而顫動。
昊文蘭偶爾抬起眼皮,目光落在兒子那緊繃的側臉和緊握鉛筆、指節發白的手上。
她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
那目光裡沒有催促,沒有審視,隻有一種深沉的、磐石般的理解與支撐。
她縫補的動作更輕了,仿佛生怕驚擾了燈下那片無聲的戰場。
油燈燃燒的微響、針線穿過布料的悉索聲、鉛筆劃在紙上的沙沙聲,在這狹小的空間裡交織成一種奇特的寧靜樂章。
這寧靜之下,是母子間無需言說的默契,是一個河西之家在沉沉暗夜裡,向著心中那點“河東”光亮,無聲跋涉的足音。
不知過了多久,姬永海緊鎖的眉頭驟然鬆開,眼中閃過一絲豁然開朗的亮光。
他長長籲了一口氣,擱下鉛筆,用力揉了揉發澀的眼睛。
他抬起頭,正對上母親安靜注視的目光。
那目光像溫熱的泉水,瞬間滌蕩了他滿身的疲憊和白天積壓的鬱氣。
“娘,這道題…我解出來了。”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如釋重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