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老師家那侄子,真是個機靈得讓人頭疼的娃,硬是把書念傻了的模樣!造孽啊!”
一個聲音壓得低低的呢喃從一位挎著菜籃子的婦女嘴裡傳出,語調中帶著一種難以掩飾的興奮與懼意,仿佛在傳遞一段不為人知的秘密。
她嘴裡的“方老師”,正是福緣公社東集中心小學的方世美老師。
這場本與鄉村風雲無關的風暴,正以驚人的速度,在這片閉塞的蘇北鄉野中,找到了一個血腥而具體的落腳點。
方世美老師的事件,猶如一根點燃的火柴,瞬間點燃了福緣公社那片壓抑已久的恐懼與盲從的狂熱。
起因微不足道,卻又慘烈得令人窒息。
那天,他的親侄子,一個調皮搗蛋、坐不住的半大孩子,在數學課上再次走神,擺弄著手中的圓規。方老師恨鐵不成鋼,焦急中,想用圓規輕輕敲打侄子的手背以示懲戒。
誰知,就在那一瞬間,也許是本能地一躲,或許是連日批判的陰雲壓得手抖——那尖銳的金屬圓規腳,竟鬼使神差地狠狠戳中了孩子的太陽穴。
一聲短促的悶哼,孩子像被截斷的木頭般倒下,再也沒有醒來。
喪子之痛還未來得及將方老師擊垮,更大的風暴已將他徹底吞噬。
這樁純粹的教學意外,在“馬振扶事件”掀起的滔天巨浪中,被無限放大。
公社革委會派來的調查組,帶著預設的結論和敏銳的獵犬般的嗅覺,迅速將此事定性為“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對工農子弟的殘酷迫害”,以及“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反攻倒算的典型血案”。
福緣公社唯一一塊像樣的空地——供銷社門前的堆貨場,臨時搭起了一個簡陋的講台。
方世美被兩個臂戴紅袖章的執行人員粗暴地反剪雙手,強行推搡著他走上前去。
他臉上還帶著幾道新鮮的抓痕,眼鏡片碎了一塊,用膠布歪歪扭扭地粘著,透過那殘存的鏡片,雙眼空洞得像兩口乾枯的井。
有人用推子在他頭上胡亂推了幾下,剃出一個醜陋的“陰陽頭”。
一塊沉重的木牌子,用細鐵絲勒掛在他瘦削的脖子上,上麵寫著“殘酷迫害革命小將的反動學術權威方世美”。鐵絲深深嵌入皮肉,滲出血絲,令人觸目驚心。
“打倒方世美!”“血債血償!”“徹底清算修正主義教育路線!”
口號聲浪一浪高過一浪,拳頭如林,憤怒或許是表演出來的憤怒)的人群在台下扭曲著麵孔。
有人帶頭衝上講台,狠狠踹向方老師的腿彎。
他“噗通”一聲跪倒在粗糙的木台上,木牌子的棱角重重砸在他的鎖骨上,他發出一聲壓抑的悶哼。
唾沫、泥塊、爛菜葉像雨點般砸在他佝僂的身軀上。
他始終低著頭,破碎的鏡片後麵,沒有淚水,隻有一片死寂的灰敗。
姬永海被裹挾在人群中,宛如一片身不由己的落葉。
他個頭相對較高,能清楚地看到台上方老師脖子上被鐵絲勒出的血痕,看到那混雜著泥土和唾沫的陰陽頭。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直竄到頭頂,胃裡翻江倒海。
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那尖銳的痛楚抵抗著這席卷一切的瘋狂。
父親姬忠楜不知何時擠到他身邊,粗糙的大手死死拽住他的胳膊肘,力道之大令人震驚。
父親那布滿紅絲的眼睛緊盯著台上的方老師,嘴唇幾乎不動,齒縫裡擠出一絲微弱而急促的氣息,直鑽進永海的耳朵:
“彆抬頭!彆出聲!裝裝樣子……千萬彆太引人注意……保住身份要緊!”
永海喉結劇烈滾動,仿佛吞下一塊熾熱的炭塊。
他強迫自己低頭,目光死死盯在腳下被踩得稀爛的泥地上。
震耳欲聾的口號聲如同鐵釘敲擊著他的耳膜,每個字都像冰冷的利刃,深深刺入骨縫。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喧囂中,他的腦海裡卻奇異地浮現出一幅畫麵:
昏黃的煤油燈下,東北的姑姑寄來的那本《代數》書的扉頁上,清秀的小字寫著“知識是穿透黑暗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