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恒豐生產隊插隊的8名知青中,南京知青陳小兵是個和彆人溝通交流不多,習慣於獨處的人。
每次在勞作休息時,總是靜靜地坐在與他人稍遠些的田埂上,望著那無垠的天幕發呆,似乎心事重重,眼底藏著一片深沉的海洋。
“……小兵哥,”
永海的聲音壓得很低,像怕驚擾了天上的雲彩,又像怕驚走了心中的那一抹微光。
“上次你吹的那個調子……是叫《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吧?”
他突兀地問出這句話,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和探究。
那雙深邃的眼睛,仿佛在黑暗中尋找著一絲光亮。
陳小兵猛然轉過頭,鏡片後的眼睛閃過一絲驚訝,隨即變得深邃如夜空,帶著一種天涯淪落人特有的悲涼與堅韌。
他警惕地掃了一眼四周喧鬨的人群,確認沒有人注意這邊的秘密,才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嘴唇幾乎沒有動:
“嗯。你也……聽過?”
“在廣播裡……偶然聽過一次。”
永海含糊地說,話鋒一轉,聲音變得更低、更細微
“你……還帶著書嗎?”
陳小兵的眼神瞬間黯淡如秋日的落葉,像被無形的風吹滅的微弱火焰。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從貼身的口袋裡,偷偷摸摸地掏出那半本殘破的書。封麵早已撕裂,隻剩下殘破的書脊和幾頁泛黃的內頁。
永海瞥見幾個模糊的字——《和聲學基礎》。
“就剩這點了。”
陳小兵的聲音乾澀而低沉,“其他的……都燒了,或者……撕了卷煙。”
他那粗糙的手指輕輕撚著那幾頁殘破的紙張,仿佛在撫摸自己那被撕碎的過去。
那一瞬間,他的眼神裡,滿是無奈與執著。
“這世道……知識是罪過,音樂……更像是毒草。”
他苦笑著,將那幾頁殘紙又迅速塞回了口袋,仿佛那是他心底最不能示人的秘密。
陳小兵回城後,在1977恢複高考時考入南大音樂係。畢業後留校,先後在音樂學院任教授、副院長。)
永海靜靜地望著他,看著那片死寂的灰燼在他眼中微微閃爍。
他想起自己藏在簾子後麵那幾本被嚴密包裹的書;
想起東北姑姑寄來的那份溫暖的包裹;
想起母親深夜裡添油燈的那一瓢涼水。
他什麼也沒說,隻是低頭,在腳邊的泥土地上,用力地寫下“知識就是力量”這幾個工整的字。
寫完後,他又用腳輕輕地將那幾個字抹平,像是在用行動告訴自己:無論多麼艱難,心中的火焰,絕不能熄滅。
陳小兵怔怔地望著那片被抹平的泥土地,又抬起頭,眼神望向姬永海。
少年那黝黑的臉龐,沒有豪情壯誌,也沒有慷慨激昂,隻有一種堅硬如岩石的沉靜,以及眼底深藏的不肯熄滅的火焰。
胡老師鏡片後那雙眼睛,在那一瞬間,似乎被那微弱的火光映亮了一絲,隨即又沉入更深、更複雜的灰暗之中。
他什麼也沒說,隻是把目光投向遠處那條渾濁的南三河。
河麵上,碎裂的光影在無力地晃動,像一場無聲的哀歌。
批判大會的喧囂漸漸退去,像潮水般退去,隻留下滿地狼藉的腳印、破碎的標語紙,以及那令人窒息、夾雜著亢奮與疲憊的空氣。
姬永海隨著沉默的人流走出公社的打穀場,夕陽的餘暉將他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斜斜地映在塵土飛揚的土路上,像一道孤獨的刻痕,刻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
父親姬忠楜緊緊跟在他身邊,粗重的喘息聲噴在耳後,夾雜著濃烈的旱煙味和一股劫後餘生的慶幸。
“看見沒?看見沒?”父親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方老師……那就是前車之鑒!有學問又怎樣?
關鍵時刻得低頭!得認慫!隻要能保住你這班長、團支書的名頭,平平安安地熬到畢業,比啥都強!彆學他那死強筋!”
永海的腳步沒有停頓,依舊沉默著向前走。
他微微低著頭,目光落在自己腳上那雙磨破了邊的舊布鞋上,鞋幫上濺滿了泥點。
父親的話像冰冷的石塊,一顆顆砸進他心中那片剛剛經曆風暴的泥濘。
保住身份?安穩過日子?
他不由得想到胡江清老師在黑板上板書時浸透背部的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