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垂著頭,不敢抬起眼睛,隻是輕聲含糊地說:
“家裡帶來的……沒抖乾淨……”那聲音帶著些許羞澀與不安,像是被壓在心底的秘密,微弱而又難以啟齒。
“哦……沒事沒事。”
梳頭的男孩應了一聲,語氣平靜中帶著幾分自然,但永洲能從那眼神中捕捉到一絲異樣的神色,似乎那份不安還未完全散去。
他匆忙將被角掖好,仿佛想用細節來掩飾所有來自河西的印記,試圖在陌生的環境中藏匿那份故鄉的氣息。
他直起身,望向窗外樓下的景象。
幾個穿著時髦、談笑風生的同學走過,手中提著嶄新的搪瓷飯盆,底部印著鮮紅的“獎”字,在陽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暈,那光晃得他眼睛微微發澀。
那一瞬間,似乎所有的光都變得刺眼,像是要將他那份來自河西的記憶徹底晃散。
傍晚時分,食堂的鈴聲尖銳地響起,像是一記提醒,喚醒了整個校園的喧囂。
永洲手裡握著剛領取到的嶄新鋁製飯盒,上麵同樣印著鮮明的“河東”標誌,隨著人流湧向食堂。
那食堂燈火通明,熱氣騰騰,彌漫著油膩的菜香和米飯的香甜。
排隊的人們像一條緩緩流動的河,永洲站在隊伍中,看著前麵的人遞出幾張花花綠綠的糧票,再從窗口接過那熱騰騰的饅頭和菜肴。
輪到他時,他模仿著前麵人的動作,有些笨拙地遞出幾張同樣色彩鮮明、散發著油墨馨香的糧票和毛票。
“新來的?”窗口裡那位胖胖的炊事員笑著,動作麻利地將兩個白麵饅頭塞到他的手中,又舀了一大勺飄著油花的白菜燉粉條,放進他的飯盒裡。
“拿好,慢慢吃。”他的聲音溫和而親切,那份熟悉的關懷讓永洲心頭一暖。
那饅頭潔白如雪,軟糯得令人難以置信,捧在手裡沉甸甸的,散發著純粹的小麥香味,沒有家鄉那種摻雜了玉米麵或紅薯乾的粗糲感。
永洲端著飯盒,找了個角落的空位坐下。
鋁飯盒傳來的溫熱觸感,讓他心裡泛起一陣溫暖。
那一刻,所有的饑餓與疲憊似乎都被那份豐盛所驅散——那是他在河西十多年未曾享受過的,真實而純粹的滿足。
他拿起一個饅頭,掰開一小塊,放進嘴裡。
麥香瞬間在舌尖彌漫開來,令人心生安寧。
然而,就在這一瞬間,他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家鄉的飯桌:昏黃的油燈下,一盆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玉米糊糊,幾隻黑黃的雜麵窩頭,一碟自家醃製的鹹得發苦的蘿卜乾。
父親靜靜地喝著糊糊,母親把窩頭上稍微軟化的部分掰下來,分給他和永洪……那一幕幕仿佛浮現在眼前,令人心頭一緊。
嘴裡的白麵饅頭突然變得有些難以下咽,像堵在喉嚨裡一般。
他猛地低下頭,盯著飯盒裡那幾片在油湯中浮沉的白菜幫子,熱氣騰騰的氣息模糊了視線,眼眶微微發酸。
他用力咀嚼著嘴裡的食物,機械而又用力,仿佛想要將那份酸楚與那種更深層的滋味一同嚼碎,硬生生地咽回肚子裡。
鋁飯盒的邊緣冰涼得貼在手指上,那嶄新的觸感,象征著“河東”身份的標誌,此刻卻帶來一股陌生的寒意。
那種冰冷,似乎也在無聲中告訴他:無論身在何方,心中那份故鄉的記憶,永遠無法被抹去。
與此同時,在幾十裡之外的兩淮師範學校,姬永洪的遭遇則更為直接。
晚自習的鈴聲剛剛響起,剛入學的學生們還帶著新鮮和拘謹,在教室裡低聲交談著。
永洪坐在靠窗的位置,攤開一本嶄新的《師範生守則》,但目光卻飄忽不定,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他的心還在回蕩著白天開學典禮上,校長那激昂的講話:
“忠誠黨的教育事業!”“做合格的人民教師!”
每個字都像重錘敲擊在心頭,沉甸甸的,卻又那麼陌生。
“喂,新來的!姬永洪,是吧?”
一個高個子、穿著嶄新運動服的男生走過來,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中帶著一份自來熟的親切。
“我叫劉衛東,是本地的,以後咱們一個班,互相照應啊!”
他隨意地在永洪旁邊的空位坐下,胳膊搭在永洪的椅背上。
永洪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弄得微微一震,臉上泛起一絲拘謹,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