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
他的聲音有些低沉,帶著些許靦腆。
劉衛東沒有在意他的拘謹,目光掃過他攤開的《師範生守則》,又落在他那件洗得發白的舊外套和那雙嶄新的解放鞋上,眼神中帶著一種城裡孩子特有的好奇和優越感。
“哎,姬永洪,”他湊得更近些,壓低聲音,帶著幾分神秘。
“聽說……你是農村考來的?初中畢業就直接考中師?真厲害啊!算是‘跳龍門’了!以後就算是‘吃商品糧’的人了。”
他的語氣中帶著些許羨慕,也夾雜著點調侃。
“跳龍門”這三個字,像一根針刺在永洪的心上,讓他身體一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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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份自尊心被觸動,心裡泛起一陣難以名狀的苦澀。
劉衛東似乎察覺不到他的異樣,繼續笑著說:
“不像我們,考不上高中才來這兒混個飯碗。
不過也好,三年後出來,端個鐵飯碗,總比回去種地強吧?”
他用手肘輕輕撞了撞永洪,笑著補充:
“你們那邊種地苦不苦?是不是天天得挑大糞?聽說你們一年到頭都吃不上幾回白麵?嘖嘖……”
旁邊幾個同學也被吸引過來,好奇地圍攏,目光像是要把永洪看個究竟。那些目光裡,有好奇,有探究,也有不易察覺的憐憫,甚至夾雜著一絲輕視。
永洪的臉頰像被火焰舔過,瞬間變得滾燙。
他能清楚地感覺到血液在頭頂奔湧,耳邊嗡嗡作響。
劉衛東那帶著笑意的臉在眼前晃動,那句“總比回去種地強百倍”像一記重錘,狠狠擊打在他的心上。
他想起了田慧明佝僂的背影,想起了父親那布滿老繭、裂開的雙手,想起了村口那泥濘的土路,散發著牲口的氣息……
一股難以抑製的屈辱感和憤怒在胸腔裡翻湧。他緊握雙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身體因為極度的壓抑而微微顫抖。
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腔裡彌漫出一股淡淡的鐵鏽味。
他猛地站起身,動作太快,椅子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響聲。
他低頭,不看任何人,乾澀的聲音從牙關緊咬中擠出:“我……我去洗手間。”
說完,他幾乎是撞開身邊的同學,像逃命一樣衝出教室,奔向外麵那片沉靜而帶著涼意的夜色。
走廊的昏暗燈光拉長了他的身影,扭曲得像一條孤獨的影子。
他一路跑到教學樓外那條僻靜的牆角,扶著冰冷粗糙的磚牆,彎腰大口喘氣。
冰涼的夜風灌入肺腑,卻無法平息胸口那股被羞辱點燃的火焰。他抬起手,用力一拳砸在牆上,粗糙的磚麵磨破了指關節的皮膚,滲出血絲,疼痛刺得他眼眶發酸。
他緩緩站起,靠在冰冷的牆上,仰望那片灰蒙蒙的夜空。
城市的夜空不像家鄉那樣璀璨,隻有幾顆黯淡的星星在厚重的雲層中微弱地閃爍。
教室裡那明亮的燈光透過窗戶投下一片溫暖的光暈,映在他腳邊的水泥地上。
那一片光明,與他此刻藏身的黑暗角落,隻隔著一條看似無法逾越的鴻溝。
他望著那片微弱的光,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沾滿牆灰和血跡的拳頭,一種巨大的孤獨感像夜露一樣,無聲地浸潤著他那單薄的衣衫,包裹著他年輕而顫抖的身體。
他緩緩蹲下,將臉深深埋入臂彎,像一隻被遺棄的幼獸,在這座陌生的城市角落,無聲地舔舐著那份帶著故鄉味道的傷口——那第一道、帶著甜膩與鹹腥的傷痕。
歲月如南三河的渾水,裹挾著泥沙與浮萍,奔流不息。
轉眼已是九十年代中期,洪澤湖畔的這片土地,在改革的春風中逐漸褪去了昔日的灰暗,迎來了新的生機與喧囂。
那些曾經的沉寂與苦難,逐漸被一股蓬勃的力量所取代,像是新芽破土而出,帶著希望與期待,迎向那未知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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