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永美編得最起勁,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她小時候總被柳條劃破手,姬永海就摘了蘆葦葉給她包傷口,現在她指尖的老繭,比當年的傷口更厚實。
縣供銷社的王主任看得眼睛發亮,不等演示完全結束,就忍不住拍板:
“好!這個好!姬鄉長,有眼光!這東西城裡人肯定稀罕!先給我來兩百個!我拉回縣城的百貨大樓當樣品擺上!”
他仿佛已經看到櫃台前人頭攢動的搶購場景,唾沫星子都濺到了身前的柳筐上。
散會時,公社的萬書記特意落在最後,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姬永海的後背上,拍得他一個趔趄,差點撞上倉庫的門框。
萬書記哈哈笑著,聲如洪鐘:“好小子!腦瓜子夠活絡!真像咱南三河的水,看著渾,裡頭能養大魚!”
姬永海摸著被拍得生疼的後背,也跟著嘿嘿地笑,露出一口白牙,卻沒說出實情。
就在現場會的前一夜,他獨自在辦公室裡熬了半宿,就著一盞昏黃的台燈,把縣供銷社近半年的商品進貨台賬翻了個底朝天。
那密密麻麻的數字裡,清晰地記錄著縣城百貨大樓剛進了一批緊俏的日本產彩色電視機。
這鮮亮柳編罩子的點子,正是從那冰冷的數字縫隙裡,硬生生摳出來的活路。
他想起昊佳英給他端來的那碗熱粥,粥裡臥著一個荷包蛋,是她攢了半個月的雞蛋票換的,“熬夜傷身子,墊墊”。
那天下午,風驟然大了,帶著湖水的腥鹹,嗚嗚地刮過公社大院。
幾棵高大的法國梧桐仿佛不堪其擾,金黃的、半綠的葉子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撕扯下來,漫天狂舞,又簌簌墜落,在地上鋪了厚厚一層,如同下了一場盛大而淒涼的黃綠相間的雨。
姬永海正埋首於辦公桌上攤開的賬本和圖紙,眉頭緊鎖,計算著磚窯廠維持生產所需的龐大土方量。
劣質鉛筆在粗糙的紙上劃出沙沙的響聲,像春蠶在啃食桑葉。
突然,“哐當”一聲巨響!辦公室那扇老舊的木門被一股蠻力狠狠撞開!
一股混合著濃重汗酸味、劣質柴油味和深秋寒風的氣流猛地灌了進來,衝散了滿室的紙墨氣息,也卷起了桌上幾張輕飄飄的報表。
一個人影堵在門口,像一截驟然傾倒的樹樁,投下濃重的陰影。
是田慧法。
他身上那件洗得泛白、打著補丁的舊軍裝,鬆鬆垮垮地套在明顯發福的身體上,袖口磨損得厲害,毛茸茸的線頭支棱著,活像被饑餓的老鼠啃過。
臉膛依舊是記憶裡那種風吹日曬的紅黑色,隻是那雙眼睛,卻像蒙上了一層洗不淨的灰塵,渾濁而黯淡,全然沒了少年時在小姬莊河鳧水摸魚、爬樹掏鳥蛋時的那種野性亮光。
那層灰蒙蒙的霧靄,是生活重錘反複敲打後留下的鈍痕。姬永海記得,田慧法小時候眼睛最亮,夜裡在河灘上捉螢火蟲,他總能最先發現藏在草葉下的亮光,像揣著兩顆星星在跑。
“永海……不,姬鄉長,”田慧法搓著那雙骨節粗大、指甲縫裡嵌著黑泥的手,聲音乾澀,帶著一種久彆重逢的陌生和小心翼翼的試探。
他的腳無意識地在門口坑窪的水泥地上碾來碾去,碾出一個小小的、潮濕的淺坑。“我……來看看你。”
姬永海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震動。
他迅速將桌上的算盤往旁邊一推,發出嘩啦的輕響。
拿起桌上那個印著紅五星和“為人民服務”字樣的搪瓷缸,走到牆角的熱水瓶旁,拔開軟木塞,滾燙的開水注入缸中,白色的水汽嫋嫋升起。
他端著熱氣騰騰的缸子,放在田慧法麵前的桌角。
“坐。”
他指了指辦公桌對麵那張油漆剝落、露出原木本色的方凳,聲音儘量放得平緩,“啥時候轉業回來的?”他繞過桌子,在田慧法對麵坐下,目光落在他肩上那褪色的肩章痕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