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地方曾彆著閃亮的領章,田慧法去部隊那天,穿著嶄新的軍裝,在碼頭跟他們告彆,說“等我回來,給你們帶軍功章”。
“上半年,”田慧法端起搪瓷缸,滾燙的溫度透過缸壁灼燙著他的掌心,他下意識地縮了縮手,手指在粗糲的缸沿上無意識地劃來劃去,發出細微的摩擦聲。
“在部隊……不太順。”他垂下眼皮,盯著缸子裡打著旋沉浮的幾片廉價茶葉末,仿佛那裡麵藏著什麼難言的答案。
他沒提在汽車連服役時,一次深夜運輸任務,因極度疲憊走神,把滿載物資的解放卡車開進河裡的事故。
那冰冷的河水瞬間灌滿駕駛室,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恐懼幾乎將他吞噬。
可姬永海從他躲閃的眼神深處,從他那句含糊的“不太順”底下,看到的卻是比翻車落水更沉重、更令人窒息的東西——
那是一種被命運反複摔打、被無形的力量死死按在泥濘裡掙紮的窩囊和屈辱,像極了小時候在小姬莊河灘上,他們辛辛苦苦用樹杈和皮筋做成的彈弓,被高年級的惡霸一把搶走,他們隻能攥緊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把所有的憤怒和委屈生生咽回肚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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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短暫的、彌漫著舊日情誼與今日尷尬的沉默裡,辦公室的門又被輕輕推開了。
兩個人影擠在門口,探頭探腦,像兩隻剛從莊稼地裡鑽出來、帶著一身泥土和草屑的刺蝟。
是姬忠年和龐四十。
姬忠年穿著件灰撲撲、沾著泥點的粗布褂子,領口敞著,彆著一根皺巴巴的“大前門”香煙,見了姬永海,那張被風吹日曬得黝黑粗糙的臉上立刻綻開一個憨厚的笑容,露出兩顆被劣質煙葉熏得焦黃的門牙。
他手裡還提著個布袋子,裡麵鼓鼓囊囊的,湊近了能聞到紅薯的甜香——是剛從地裡挖的,帶著濕土的氣息。
龐四十則明顯拔高了半個頭,套著一件嶄新的、領口筆挺的的確良白襯衫,袖子卷到小臂中間,刻意露出一截手腕,上麵晃著一塊亮閃閃的上海牌手表。
隻是那表蒙子上,赫然橫亙著一道刺眼的裂痕,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破壞了這份刻意營造的體麵。
姬永海認得那表,去年龐四十去縣城走親戚,回來就戴著,說是托人買的走私貨,當時表蒙子還是好的,亮得能照見人影。
“喲!這不是咱們的田大解放軍嘛?”龐四十人未進門,帶著戲謔的高嗓門先撞了進來。
他大咧咧地跨步進來,蒲扇般的手掌帶著不輕的力道,“啪”地一聲重重拍在田慧法的肩膀上,拍得他身體一晃,搪瓷缸裡的水都潑灑出來些許。
“聽說在部隊混得不錯,當上大官啦?咋地,轉業回來就穿這身‘光榮傳統’的行頭?部隊發的將校呢大衣呢?藏箱底舍不得穿啊?”
他擠眉弄眼,嘴角掛著誇張的笑意,目光卻像探照燈一樣在田慧法那身寒酸的舊軍裝上反複掃視。
田慧法的臉“騰”地一下,從脖子根紅到了耳後,像被燒紅的烙鐵猛地燙了一下。
他張了張嘴,喉嚨裡“嗬嗬”響了兩聲,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那層蒙在眼裡的灰霧似乎更濃重了,窘迫得幾乎要滴出水來。
姬忠年趕緊打圓場,把手裡的布袋子往桌上一放,“永海,剛挖的紅薯,侄媳佳英愛吃甜的,你帶回去。”
又轉向田慧法,“家法,彆理四十,他就這德性,嘴裡沒好話。”
姬永海眉頭一皺,眼神瞬間冷了下來,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剜了龐四十一眼,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瞎咧咧啥!就你話多!”他抬手指了指門外食堂的方向。
“去!食堂門口等著去!我這就去跟大師傅說一聲,給你們加兩個硬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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